70年后,我帮妈妈找到了初恋

真实战争近代史 2023-09-24 12:35:05

大家好,我是霞姐。

2018年,我和伙伴想在杭州西湖边做次展览。

展出的物件都是70年前的。

一块香皂,一把破损了的折扇,还有一件黄色的旗袍,一张新年贺卡。

当时看到这些物件时,我就想,这得多深的感情,才能保存下来。

这是西湖边一对恋人相爱的信物。

他是空军飞行员,她是医学院护士,郎才女貌,天之骄子。

我更想展出的,是他们的故事。

七十年的等待,七十年的噬骨相思。

我上幼儿园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都很穷,家家户户都没吃没穿,我们的爸爸还不在家,日子应该挺惨才对。

奇怪的是,我们姐妹三个却有漂亮的毛衣穿,每个人都有一两件,整个学校里面,就属我们穿的最鲜艳。

我们很好奇,问妈妈什么时候买的这些漂亮衣服,妈妈说自己织的,毛线一直就是放在那个樟木箱子里的。

妈妈还说,这些毛线是一个叔叔送的。

叔叔送的东西还有很多,装满一整个樟木箱子,那箱子简直像个宝盒。

我当时太小,也没多想,以为叔叔就是一个亲戚什么的。

记忆中家里没有男人,我也没见过爸爸。

到我开始有记忆,妈妈就经常带着我们下乡劳动。

下乡就住到农民家里,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依稀记得每次妈妈出去种田,把我和妹妹锁在农民家里。

等我们大一点就去了全托幼儿园,正常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如果家里没人的话,整个学期不回来也可以。

那时农村卫生条件不好,流行一种血吸虫病,妈妈在给农民治疗的过程中感染了这种病,很严重,住了好久的院。因为这个病,妈妈因祸得福,不用再下乡了。

我妈是诸暨人民医院的护士,到农村劳动吃尽苦头,主要还是因为我爸爸。

爸爸是很厉害的外科医生,是诸暨人民医院胸外科的主任。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刚烈。说是嫉恶如仇,其实是恃才傲物,谁都看不起。

当时爸爸手底下有好些护士,有个刚毕业的长得很漂亮,结果被院里的党委书记盯上了。

这个书记已有家庭,却成天骚扰小护士,让人家去他房间什么的。

小护士很难做,把这事讲给了我爸。他听了哪受得了,居然就直接去找书记谈了。

书记肯定矢口否认,说我爸爸造谣,把他骂了一通。我爸爸不死心,在职工大会上当众捅出这件事。

当时,书记就坐在主席台上。我爸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拉下去,后来就是停职,下放,说我爸是右派。

妈妈带着我们姐妹三人

爸爸下放时,我3岁不到,姐姐5岁,妹妹才1岁多。

我妈只能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要工作、要劳动,真是一个人分几个人用。

但她很坚强,什么事情都处理得干净利落,从没见她哭过、脆弱过。

我们都说她是个女强人。

只是偶尔会看见她捧着几封发旧的信纸愣神,但我那时候太小,也不识字,不清楚她在看什么。

后来知道,那些信是妈妈口中的叔叔写的,竟然不是爸爸。

我爸开始是下放到了老家宁海长街的乡下。他一直做医生,不会干农活,很辛苦。

我妈听说宁夏招技术人员,就动员我爸过去。我爸便成了那里唯一的医生。但他一个江南人,哪适应得了沙漠干旱气候。他一直想调回家,但是不可能。

另一边,医院领导找我妈谈话,要她和丈夫离婚,划清界限。

大家开始张罗给她介绍对象。很多人即使知道她带着三个孩子也愿意娶她。

我妈妈确实很漂亮,在医院上班时好多人都特意跑过来看她的。但她坚决不肯改嫁,从来未曾松口。

她清楚,父亲是冤枉的,遭人陷害,所以自己不能离开他。

当年我妈因为那个叔叔被所有人冤枉时,是我爸爸义无反顾接纳了她。

年轻时的妈妈

小时候对爸爸没印象,对那个叔叔倒是印象越来越深。

除了幼儿园漂亮的毛衣,我印象最深的应该是一件呢子大衣。

原本是一块鹅黄色的呢料子,也是叔叔送给我妈的,我妈给做成了一件大衣,大姐穿完给我穿,我穿完又给妹妹穿。

我们三姐妹就轮换着一直穿到了长大。

不仅有穿的,还有用的。

大姐上小学三年级以后要开始写钢笔字,家里穷买不起,妈妈便从樟木箱子里拿出一支派克笔,给姐姐用。

那笔也是叔叔送给我妈妈的。

后来那支钢笔被大姐用坏了,为这个我和妹妹还吃过醋,因为大姐有我们没有。

妈妈也是无奈,说没办法一共就一支,谁叫姐姐先读到了三年级,你们晚呢。

说起来还有一把折扇,也是被大姐弄坏的。

大姐小学的时候是舞蹈队的,要排练一个扇子舞,回家的时候就拿叔叔送的那把折扇练。

结果跳舞的扇子大,妈妈的扇子小,大姐七弄八弄的就给弄坏掉了,妈妈心疼坏了,还把她给大骂了一顿。

等我渐渐大了点,知道这个叔叔在台湾,我们就叫他“台湾人”。

我8岁的时候,那是1963年的冬天。

一天,我正一个人在门口玩。妈妈上夜班正在睡觉,我在门口守着不让小朋友来吵到她。

只见一个男人走过来,戴着大皮帽,穿着皮大衣,脚上是大头皮鞋,整个人像骆驼一样大。

还戴着一副眼镜,好像电影里的杨子荣。

我们浙江没人这样打扮,我以为他是国民党特务,拦着他不让进家门。

没想到,他竟然俯身问我:“小朋友,你知道徐婉婵家住在什么地方吗?”

我吓了一跳,寻思特务居然知道我妈妈的名字,一紧张,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妈妈在睡觉,你不能进去。”

他听了大笑,把行李放到了地上。

妈妈已经被吵醒了,从里屋走出来,开门一看,脸上又惊又喜。

我奇怪得要死,直到妈妈跟我说:“这是你爸,快叫爸爸。”

我这才知道原来爸爸是长这样的。

爸爸能回来,也是奇迹,他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农场长。

农场长老婆生小孩难产,快要没命。爸爸技术好,把人给救回来了。

农场长对我爸爸说,凡是你提出来的要求,哪怕这个官不要了我也帮你做到。

爸爸就说想回老家去,农场长一口答应了。

不久爸爸就真接到调令,临走的时候场长还送了爸爸一整半边的羊腿肉,还有300块钱。

爸爸在家里过了个好年,年后又回到了老家乡下。

妈妈为了离爸爸近一点,主动要求调去宁海医院,我们仨也跟着过去。四个人一起挤在16平米的小宿舍里。

当时我们很不理解,妈妈怎么对爸爸那么好。那个人不仅牵连她受苦,而且脾气极差。

外婆讲过,妈妈刚生下大姐时,她来伺候月子,都被父亲吓住过。

那天他做完手术回来晚了,给他留的饭有点冷,他直接发脾气把锅拿起来摔到地上,吓得外婆发抖不敢动。

后来爸爸被扣了帽子低人一等,但倔脾气一点没改,对着病人也照发火。

我们姐妹甚至私下里对妈妈说,你怎么会嫁给他这样的人呢,还当个宝贝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问?因为我们都知道妈妈有过一段极美好的初恋。

从小就好奇妈妈的小樟木箱子。有一天,我忍不住打开,从里面翻出来一件特别精美的旗袍,淡黄颜色的绸缎,上面绣了五颜六色的小花。

我长这么大,没见谁穿过这么好看的衣裳,只在电影里见过,就忍不住自己穿身上。

那时我人太小,衣服都耷到脚背上。妈妈说,等我们长大了给我们穿。

我追问她送的人是谁,妈妈就拿出她的一本相簿,里面都是她年轻时候和一个男生游玩的照片。

她指着照片里的人跟我说,是他送的。

是那个台湾的神秘叔叔。

我妈是浙江临海赤水村人,叫徐婉婵,家有八兄妹,她排行老五。

抗战时期,我妈妈就读浙江省立杭州高等职业医事学校,学校先是迁往临海,后迁回杭州,学校的宿舍就在西湖边的东山弄。

妈妈长得好看,身高1米75,是学校的女排队员。

1947年10月31日,是个星期五,杭州各高校在杭州体育场组织了一场体育联赛。体育场人山人海,场上场下全是年轻的高校学生。

排球赛进行到一半,突然下起了大雨,比赛被迫中断,妈妈和同学赶紧跑到主席台躲雨。

那天,妈妈穿的是白色球衣,黑色的长发烫成波浪卷,用橡皮筋扎在脑后,在躲雨的人群中很夺目。

妈妈的球衣被雨淋湿了,转身想找同学要一张手帕擦一擦。一回头,看到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对方穿着篮球运动服,也是来躲雨的。

身材挺拔,国字脸,浓眉大眼,我妈记得对方眼睛很好看,漆黑深邃。

妈妈当时就羞红了脸,对他笑笑,对方的脸也一下就红了,微笑一下赶紧挪开了眼神。

雨停后,俩人就各自散去。

第二天周六,妈妈正在宿舍里休息,同学跑来叫我妈,说有三个空军来找她。

我妈还很惊讶,寻思也不认识什么空军,找她干嘛呢?

跟着同学下了楼。有三个穿着绿色军装、黑色军靴的军人,他们都是笕桥航校的学生,一大早从笕桥开吉普车过来的。

见母亲下楼来,三个人都抬头看着她笑。其中一人特别腼腆,看到妈妈脸就红了。

他就是头一天在体育场主席台上遇见,但没说过话的那位。

对方有些紧张,同来的人笑着在背后推他,他才结结巴巴地对我妈说:“我们想……想来参观一下你们学校……”

都是年轻人,我妈就带着他们参观了一会儿,看他们心不在焉,还带他们到西湖边走了走。

穿护士服的妈妈

星期天,那人一个人又来了。

两个都是内向害羞的人,在西湖边走走逛逛,拉拉家常。

妈妈得知他叫王振康,祖籍安徽凤台,家里经商,现在定居合肥。家里四兄弟,排行老二,抗战前就读于南京金陵大学哲学系。

后来响应“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王振康投笔从戎参加远征军,奔赴印缅战场。

抗战胜利后,他没再回到金陵大学继续学业,而是考入笕桥中央航校,成为第25期学员。

从此,每周六周日,振康叔叔都会开着敞篷吉普车从笕桥赶来看我妈妈,爬山、荡舟、一起骑脚踏车围着西湖转,或者看电影。

逛饿了,他们就吃西湖藕粉、麻球王、小鸡酥……振康叔叔性格内向,热烈的情话说不出口,但细致体贴,把我妈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妈说记得有一次,俩人在岳坟边租了两辆自行车,她扶好方向,自行车突然倒了。振康叔叔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她扶牢。

我妈看他时,发现他已经吓得汗都流出来了。我妈当时就认定,这是个能为他舍命的男人,值得托付终身。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想到。

妈妈每次讲到振康叔叔的时候,爸爸如果在,就笑笑。

他们好像早已达成某种共识。

振康叔叔的存在,给我们灰色的童年增加了一些亮色,我们并不觉得他是妈妈的初恋有什么不好。

等我们长大一点,甚至羡慕母亲有过这么美好的爱情。

后来,宁海县城里开始发生武斗,时常有人被打伤送进医院,妈妈担心我们的安全,把我们送去了爸爸在老家长街的老房子。

从此我们五口人开始了三地分居的生活。

那老房子是爷爷奶奶留下的,只剩一个傻叔叔在住。

傻叔叔是爸爸的弟弟,四岁时候得了脑膜炎,倒是不伤害人,智商跟小孩子一样。

之前有妈妈照顾,都是跟着妈妈吃医院食堂,连米是怎么做成饭的都不知道,现在就从头自己学着做。

那时日子真是苦,没有钱,不要说漂亮的毛衣和大衣,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

也没鞋,就拿那个手拉车的轮胎剪下来,用两根绳子绑脚上,脚指头这边一根,两边一根,一年到头就穿这样的鞋。

到长街的第二年,外婆不放心,特意来乡下看我们,见到我们时吓得睁大眼睛,都不认识我们了。

我们三个小孩原来在城里都是雪白雪白的,现在黑不溜秋,衣服在肚脐眼上,跟乞丐一样。

按理说家里不应该这么穷的,我妈每个月工资有60块,就算爸爸下放没工资,家里收入也不算低。

因为外婆家被划成了地主,家里被抄了,大舅舅被枪毙,另外两个舅舅也逃命去。剩下一大家老老小小,都指着妈妈的工资吃饭呢。

每个月妈妈工资一到手,第一时间就要去邮局寄钱,不然晚一天,追债的就要上门,外婆一家大大小小就要遭殃了。

那段时期,我们最期待的就是每个月妈妈回来那两天了。

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脏衣服要马上洗,都堆起来,脏得都亮晶晶的了也穿在身上,家里也是弄得一塌糊涂的。

妈妈每次过来就帮我们每个人洗澡、洗头、洗衣服、收拾房间,一共也就一两天时间,都是匆匆忙忙的。

爸爸妈妈和我们姐妹三人

那几年里我就没再听到过妈妈提起振康叔叔了,反倒是跟爸爸的关系越来越好。

妈妈回来,爸爸也一定会从乡下上来,两个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的房间就在我们楼上,说话的声音从天黑到天亮,都不停的。

我们当时特别不理解,在我眼里,妈妈嫁给爸爸简直就是个再错误不过的决定了。

爸爸脾气不好不说,还牵连我们不能好好上学。

我上学的路上经常能看见父亲被押在菜场门口,被一群人批斗,大街上都是针对他们的标语。

初中上学也是分批报到的,第一批是贫下中农子女,第二批是地富反坏右子女,谁家什么情况一目了然。

学校里的氛围也是歧视我们五类分子的子女,很多活动都没有我们的份。

我那时十几岁,正是要面子的年纪,不想读书了,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

正好妈妈医院在招小工,我就去了。跟人一起在工地扛水泥板,一块至少有一百七八十斤,两个人抬。

别人做小工的,三天两头请假,吃不消,我一天假都没请过。

经历了农村那几年上来,我只觉得世上还有这么轻松的工作呢,真是一点不觉得苦,还因此当了劳动模范。

妹妹初中毕业也没工作,下乡当知青了,直到知青回城才回到城里。

而我的大姐也没能正常上学,妈妈让她去学了一门绣花的手艺,早早找了个成分好的贫下中农结婚了,一辈子过得都挺坎坷的。

我一直到结婚,都跟着妈妈住在她宿舍里,还是那个16平的小屋,睡一张床,一个被子。

患难见真情,妈妈不再提振康叔叔了,她还把振康叔叔送她的金戒指也送人了。

当时表哥结婚,新娘狮子大开口,要金戒指做彩礼,不然不嫁。但那时候哪有金戒指,有钱也买不到。

大姨知道我妈有,就来要。

我妈只好把藏箱底,自己都舍不得戴的戒指拿出来给了大姨。等过些年大家条件好了后,我妈想去要回来,说可以买一个更大的来换,但表嫂说已经卖掉了。

这也成了妈妈心里的遗憾。

直到1979年,爸爸终于平反了。

等他重新回到诸暨医院,结果发现自己右派的身份根本没有官方批文,当年的一切全是书记一手操纵的,爸爸白白受了二十年的冤枉。

爸爸的脾气怎么能忍,他气得冲进办公室,给了书记一巴掌。所有人都站在爸爸这一边,书记也没法追究,可是爸爸能出的气也就这样了。

早几年乡下的傻叔叔过世了,外婆也是那段时间走的,爸爸妈妈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在宁海县城买了套房子。

等到爸爸正式退休,他们又重新回到了宁海定居。

刚退休那几年妈妈也还是忙碌的,因为要帮我带孩子,大姐的孩子也帮带,再没听她提过振康叔叔的事。

后来孩子长大了,妈妈一下空下来了,突然又开始频繁提起初恋情人的事,还经常会问我,如果当初她跟着去了台湾,生活会是怎么样?

爸爸在旁边听着也只是笑笑。

当时我们都觉得,振康叔叔大概率已经不在了。因为空军牺牲的很多,两岸“三通”以后,许多台湾老兵都回家探亲了,唯独没听说过有空军回来的。

要是他还在的话,怎么也得回来找找我妈妈吧。

但事情还没结束。

爸爸妈妈当年的结婚照

那天我还在上班呢,爸爸就说妈妈不见了,到处找都找不到。

我们都急疯了,满世界地找。

突然爸爸接到一个乡下老朋友的电话,说妈妈在他家里呢,我们就赶紧赶过去。

见到妈妈的时候,她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好像被吓到了。

这才得知,原来妈妈是跑来乡下自杀的。

她带了一根绳子,原本想在树林里吊死的,结果撞见一只死猫,吓到了,这才作罢。

我们宁海这边的习俗,猫死了以后是要上树的,吊在树上。

我们小心地把妈妈领回家里,回到家,爸爸就私下跟我说,妈妈可能是病了。

她这种想死的强烈愿望,是抑郁症最典型的特征。

我很不理解,从小到大在我心里,妈妈一直是女强人一样的形象,她怎么可能得这种病呢?

我们带妈妈去了宁波康宁医院,医生确诊,妈妈的确得了中度老年抑郁症。

医生说,我们以后要把她当病人看,不能再当成原来那个健康人了。

妈妈的病情始终反反复复,几年内住了8次医院,每次住院都是我陪同的,看到她真的痛苦。

最后爸爸找到我说,让我还是找一下“台湾人”的消息,说这是妈妈的心结,找到了,病也许就好了

是呀,怎么能忘记了,那么美好的一段初恋,都没来得及好好告别,心里肯定是遗憾的。

我也是女人,我能理解妈妈。

当时大家都羡慕我妈妈有一个飞行员男朋友,所有能想到的浪漫,他们都在杭州上演着。

天气好的时候,每天清晨,振康叔叔会驾驶着战斗机,从笕桥方向飞过来,在妈妈实习医院的上空盘旋打转。

大家纷纷跑出去看,妈妈也对着战斗机招手呼喊。

到了周六、周日,振康叔叔会开着吉普车从笕桥来看我妈妈。

他带我妈去看战斗机,去参加舞会,送旗袍、大衣、檀香皂、绸扇、钢笔、笔记本、卡片……

各种礼物应有尽有。

振康叔叔送给妈妈的旗袍

有一天,俩人泛舟西湖,振康叔叔突然很认真地对我妈妈说:“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小心走散了。你一定要记得,就在岳坟前等,不见不散。最多十年,我们一定会重聚。”

当时妈妈觉得很好笑,好好的,怎么会走散呢?杭州这么小,他可以来学校找她,她也可以去笕桥找他呀。

很久以后,当我妈再想起这句话,才理解他当时心里的担忧。

沉浸在热恋中的两个年轻人,各自写信回家,告知恋情。

1948年上半年,振康叔叔去南京执行任务回来,带了一枚金戒指、一支派克金笔送给我妈妈。戒面方方正正的,上面刻了一个“福”字。

外婆看到振康叔叔的照片也很满意,特意选了一枚金戒指让她回赠给对方。

俩人虽还未举行仪式,但在双方家人眼里,已经不仅仅是恋人,而是未婚夫妻。

当时振康叔叔快毕业了,我妈妈还有半年才毕业。

1948年12月15日,这个日子我妈妈记得特别清。

那天不是周末,振康叔叔也来宿舍找妈妈了,本来妈妈还很高兴,俩人跟平常一样到西湖散步,手牵着手沿着西湖往岳坟方向走。

没想到振康叔叔突然跟妈妈说,婉婵,我们结婚吧,和我一起去台湾。

他们航校接到消息要紧急迁往台湾,他得跟着部队一起去换防。

当时妈妈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她想先完成学业,再跟振康叔叔一起去台湾。妈妈那时候还很天真,完全没想到时局已经非常紧张了。

看他一脸凝重,妈妈还想逗他开心,说:你是天之骄子,要开心。

他说:我不是天之骄子,飞行员命都不长。婉婵,我担心有一天留你一人独活世上。

妈妈一听,有点生气,不许他继续说。

振康叔叔也没有再说什么,拿出一张贺卡,封面是蓝色的天空背景上,一条金色的龙腾云盘旋,就像驾着战机翱翔蓝色天空的他。

他在空白处用钢笔写下:

祝您新年快乐,前途幸福,谨以此赠给我想念中的人儿!

振康敬赠

一九四八.十二.十五

之后,妈妈再也没见到振康叔叔。

他们曾经约定过,假使有一天不小心走散了,就在岳坟前等,老天一定会让他们重新相聚的。

我妈妈就经常去岳坟那里等,一坐就是一天。

1949年初,妈妈终于再次收到了振康叔叔的来信,是从上海寄过来的,看得出来信写得很匆忙,上面只留了一个详细地址:台湾屏东机场,空军第十一大队第四十四中队。

振康叔叔是希望我妈妈能够尽早动身去台湾。

可我妈妈还在等毕业,她总以为再等几个月他们很快就能团聚了。妈妈按照地址,寄了两件自己织好蓝色毛衣寄过去,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收到。

4月20号,渡江战役打响了,一夜之间,杭州的空军学校都搬空了,连看门的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大街上乱得一塌糊涂,基本都是女人,年纪轻轻的,都是那些空军学校的恋人,失魂落魄地在街上到处跑、到处找。

也有到空军学校里去的,我母亲也去了,眼前,空空荡荡的校园已是一片死寂。

寒风凛冽,只有一个看门人躲在门口的小房子里,双手插在袖筒里,瑟缩在椅子上。

仿佛过往的一切都是幻觉。

看门人说,姑娘,你回去吧。已经有很多姑娘来找过了,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你回家等信吧。兴许会给你写信呢。

妈妈失魂落魄地回到西湖边。西湖边有很多算命先生,坐在小板凳上等生意。

她摸出身上仅剩的一块银元,想算算振康叔叔是否活着,在哪里?

妈妈报上生辰八字,算命先生给了她十个字:人还活着,远在天涯海角。

一听他这样说,妈妈就哭了。“远在天涯海角”,意思是一辈子都见不着人了吗?

转念一想,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只要他还活着,无论天涯海角,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后来回想,想来那时候人心乱得很,那算命先生也就是来骗她们这些女人钱的。

等我妈毕业时,她不想再留在杭州这个伤心地,就自己跑到建德严州医院去工作,离杭州也不远。

再后来就调到了诸暨人民医院,就是和我爸爸一起的这个医院。

这期间,大概1950年春天的时候,我妈妈收到过一封外婆的信,说振康叔叔的弟弟找到家里来了。

这个弟弟参加了解放军,跟着部队南下路过我外婆家,那时候他们家里也已经不知道振康叔叔的消息了。

但他们知道我妈妈和振康叔叔的关系,想着可能会联系我妈妈,就来向我外婆打听下落。

我外婆肯定也不知道,就把我妈妈的地址给他了,他也留下了他们老家安徽的地址,说等打完仗了一定再来打听哥哥的消息,就跟着部队又走了。

我妈还以为有希望了,结果弟弟一直也没再联系过她。

我妈还上街去买了两块丝绸布料,一块被面,给他们老家寄过去了,当是安慰老人。

振康叔叔的弟弟振业

后面形势一天天变化,妈妈也知道等待无望了。

医院里让写交代材料,我妈妈就如实把跟振康叔叔的这段经历写上去了,结果就成了她的一个“污点”,她的档案里一直写着“恋人为台湾空军飞行员”。

因为这个名头,妈妈在医院里没少受委屈,1952年的时候还被污蔑说是贪污公款,通敌台湾恋人,被“打虎队”关了几天几夜。

加上外婆那边又被划成了地主,情况更惨,妈妈一个人实在有点撑不下去了,于是就决定嫁给我爸爸。

当时追我妈妈的人很多,我爸爸已经追了两年,振康叔叔的事他全知道了,但爸爸不在意,他心里也是清楚,这个未婚夫不可能回来了。

想到我爸爸的名字叫王耀振,和王振康只差一个字,我忍不住打趣妈妈,你是提着灯笼找到的吗?

妈妈只是笑笑。

虽然爸爸也很优秀,长得也帅,但刚结婚那些年,妈妈应该都还很想念振康叔叔的。

只是后来日子太苦太忙,夫妻俩共同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感情比什么都深了。

妈妈再讲这些事的时候,更像在讲别人的事一样。

妈妈也和我说,她找振康叔叔,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如果死了,以后灵魂还可以见面。

如果没死,她就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知道了她也就没牵挂了。

这点心愿,我们作为儿女理所应当帮妈妈完成,于是我开始着手寻找。

当时是我还在上班,只能借着用电脑的时候在网上发消息找。

中央台有个海峡两岸的寻亲栏目,正好我外甥女的一个同学在中央四台工作,我就托她帮忙,看能不能上节目联系一下。

结果那个同学一口就回绝掉了,说这个事需要正式的家属关系,父亲、哥哥什么的,我妈妈只是一个初恋情人的身份,没办法找。

我也写信去了安徽振康叔叔的老家,可是家里人地址已经搬了,也没联系到。最后就是石沉大海。

妈妈一生不愿再去西湖。

有次我们带她浙江医院看病,从宁海开车到杭州,天已经完全黑了。

妈妈静静地坐在车里,都以为她睡着了,车开到西泠桥附近,她突然说:这里是苏小小的墓。

经过岳坟时,她说:岳坟到了。

噬骨相思,那能说忘就忘。

2008年12月15日,是妈妈和振康叔叔分别60年,一个甲子的时光。

妈妈拿出振康叔叔分别时送她的那张贺卡,贺卡已经发黄了,字迹变得越来越淡。

她戴上老花镜,在贺卡空白处,写上:

弹指一挥间,60年过去了。48年12月15日是什么日子,今又12月15日,两岸直航的时刻,您在哪里?我们都是83岁高龄的人了,只有九泉相见。天堂之路又在何方,心痛难忍。

同一张卡片上的文字,相隔了整整60年。

迟到60的回复

我们做子女的看着心疼,又很无力,要找一个失联60年的人,真的是大海捞针。

抑郁症有一种表现,就是很自我。我妈曾经那么包容,生病后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别人做得都不好,烦我烦得很,也烦我爸。

但很奇怪,我妈这样后,爸爸反而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不仅脾气好了,人也特别依赖我妈,变得跟女人一样细心,之前他可是粗拉拉的大男子主义者。

爸爸把钱都交给我我妈管,什么事都要我妈妈同意,每天把妈妈的药都给放好,什么时候吃,吃了有什么反应?反应过急就要去换,换什么药,都是他跑前跑后。

两个人好像变得合体了。

每次我妈去住院,我爸一个人真可怜死了,恍恍惚惚一整天,还按时给妈妈打饭、放药,回头发现床上没有人,才想起来妈妈住院去了。

知道妈妈哪天出院,他午觉也不睡,就独自坐在院里的椅子上,一直等。

看到我们在门口下车,像个小孩子一样满脸堆笑地跑过来。我现在想想那场景,眼泪都要留下来了。

他那么强势的一个人,我感觉这么多年我们是不是也误解了父亲,他内心还是很柔软的,只是不会表达。

爸爸和妈妈相守了一辈子

一直到2014年,我这边还是没有任何振康叔叔的消息,妈妈的病情也没有很大好转,反反复复地进医院,体重从130斤 掉到了70多斤。

我妈妈一米七几的个子啊,已经瘦到不成样了。

10月的一天早上,爸爸发现妈妈不对劲,睡在那里一声没有,平常她都是失眠的,一大早就起来了。

爸爸赶紧叫了住对门的一个退休医生,医生一看说是抑制性药物过量,我们就知道妈妈肯定是吃安眠药自杀,她手里也没别的东西,赶紧把她送进了医院,抢救回来了。

这件事后,爸爸就启发我说,要不试着给台湾写信看看。

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立即就给台湾屏东机场写了一封信过去。

没想到还真收到一封回信,是台湾“国空安抚局”寄来的,当时妈妈眼睛不好,是爸爸给她念的:

信上说,空军飞行员王斌(王振康在部队的名字),于中华民国44年9月20日因架机参加演习失事,英烈留芳。

我们一算,民国44年,1955年,振康叔叔也才32岁。

妈妈听完愣住了,我爸不解风情,还望着她说:“你怎么不哭呀,心肠这样硬?”

爸爸是忘了,妈妈泪腺堵塞,已二十多年不会流泪。

再说人真正悲伤到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妈妈又跟我说,她想再看振康叔叔一眼。

她和振康叔叔的照片在“文革”的时候被收走了,现在要找更加没有头绪。

收到振康叔叔消息的半年后,我爸爸过世了。

他是在睡梦里走的,走得很安详,连我妈妈睡眠那么浅的人在旁边都没察觉,半夜还给他揶过一次被子。

爸爸过世后,妈妈大病了一场,住院了好几个月,出院以后又自杀过一次。

那次我没在家,去外地参加一个老年大学的健身球比赛,回来后丈夫告诉我的。

他怕耽误我比赛,一直没跟我说。那一次,妈妈直接吞了60多片安眠药,遗书都写好了,也没几句话,就是说谢谢我们的照顾,我走了,永别了。

她是觉得这辈子最爱她的两个男人都走了,她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们以为此事到此结束了,没想到还有转机。

2018年,大姐在乘凉时偶遇了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孔伯年,跟他讲了妈妈的事情,孔伯年就来到了我家拜访。

我拜托孔先生帮忙寻找一张振康叔叔的照片,他经过多方打探,联系上了南京黄埔亲属联谊会理事陈功先生。

陈先生又请了台湾友人,中华民国航空史研究会资深会员李刚协助,最终在“雷虎小组”唐毓秦教官的自传里,找到了两张振康叔叔的生活照。

照片拿给妈妈看那天,她激动得两只手抖的,一只在摩挲着照片,眼睛竟然流出泪来。

二十多年堵塞的泪腺,竟然在这一刻冲破了。

她每天都拿着振康叔叔的照片看,晚上还放在自己的枕头下方。

看到妈妈如此用情,我认真地问妈妈:“妈,你到底爱不爱我爸爸?”

妈妈也认真回道:“当然是爱你们爸爸的,否则当年早就和他划清界限,不会和他相守60余年,但我也爱振康,这是不一样的两种爱。”

李刚那边还在继续帮忙,查到了振康叔叔的墓地所在,他细心想到妈妈年事已高,不方便去台湾,主动提出代为祭拜。

他以妈妈的名义,在台北碧潭空军公墓,给振康叔叔的墓碑献上了一束玫瑰花。

祭拜的照片传过来,妈妈此生心愿总算是了了。

好消息一件件传来,我妈一遍遍问我,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之后陆续有一些关于振康叔叔生前的消息传来,得知他到台湾不久就成了亲,还生育了一儿一女。

我们担心妈妈会难过,她也挺释然,说有个人照顾好,就担心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大家为了安慰妈妈,跟她分析,依据当时的形势,如果振康叔叔不结婚,很可能不能再驾驶飞机了。

没想到,后来证实,还真是如此。

几经周折找到的一张振康叔叔照片

妈妈故事被志愿者传播出去后,有媒体来做了报道,引起了不小轰动。

故事竟然被振康叔叔的家人看到了,他原本是三兄弟和一个妹妹,只有快90岁的妹妹振蓉还健在。

一家人当机立断,元旦就从合肥坐动车来宁海看望我妈妈。

一共来了11个人,一大家子,振蓉阿姨一进门就叫我妈妈“嫂子”,她说尽管我妈妈和振康叔叔没结婚,但在他们心里,妈妈就是他们的嫂子。

当年妈妈寄给他们老家的布料,他们都有收到。

两个老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当然,肯定也聊到了振康叔叔在台湾的妻子。

说来对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很不容易,直等到孩子都长大成家了,才另嫁人。

妈妈也证实了,当年台湾确实有铁律,像振康叔叔这样的空军教官,必须得娶一个台湾当地老婆,不然就要退役。

振康叔叔觉得自己除了当飞行员别无所长,所以只能娶妻了。

两岸互通后,台湾的妻子带着儿女一路找到安徽老家,她也没有更多信息,只知道丈夫家有个大哥原来是在省政府当秘书的,就找过去了。

也是很巧,她到省政府门口一问,刚好一个门卫认识振康叔叔的大哥,顺利把仨人带到了大哥家里。

台湾妻子还感叹说,可能冥冥之中就是丈夫在牵引着她和儿女回家吧。

听说这个妻子还是个话剧演员,长得也挺漂亮的。

志愿者曾经想过帮我们联系一下台湾妻子,但她拒绝了。

她看过媒体写我妈妈的文章,她说丈夫死了这么多年了,那些记忆太痛了,她再也不想有任何触景伤情的事情了。

老年受疾病困扰的妈妈

往事前缘都弄清楚后,妈妈又自杀过一次。

这次抢救回来后,妈妈身体就彻底垮了,卧床不起,一直到2021年离世。

临终前,母亲还有一件事未了,让我把4000元,转回给振蓉阿姨家。

振蓉阿姨来看我妈的时候,死活要给我妈 4000 块钱,我们当然不要,偷偷塞到她行李包里了。

老人回去发现后,又把 4000 块钱叫她女儿转账给我了。

还附了一封信,说嫂子这辈子吃了这么多的苦,一生过得这么颠沛流离,都是因为她的哥哥。现在哥哥已经走了,别的没有弥补,这钱还回去话,她无法心安。

我妈又让我还回去,也有她的理由,她说自己作为曾经的嫂子,本来应该给她买个金戒指、金项链什么的,现在病成这样子,礼物也买不了,这钱她更不能要了。

这4000块钱在我们两家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

两个老人的心情我们做儿女的都理解,对我们后人来说,这也是一段新缘分。

办完妈妈的后事,我们将她和父亲合葬在一起。

而振康叔叔的照片、台湾的回信、报纸上发过文章,还有振康叔叔送的旗袍、香皂、折扇等这些妈妈生前最珍视的东西,我都一并放进了她的墓里。

妈妈一直想,她和振康叔叔,生前不能重逢,死后望能相见。

有了这些信物,他们遇到也好认一些吧。

妈妈保存了一辈子的信物

我是羡慕婉婵奶奶的。

年轻时谈最美的爱情,年老时有最暖的陪伴。

我也是敬佩婉婵奶奶的。

对身边患难之人的不离不弃,对远方深爱之人的念念不忘。

振康走了,耀振走了,婉婵奶奶也走了。

他们都谢幕,历史也在远去,好在故事还在传承。

我想,人生是无意义的,是传承,爱和思念丰富了我们。

最后,引用《追风筝的人》当中的一段话: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往事可以被遗忘,然而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人的命运就像风筝,但始终有一根丝线在牵引,才至于不真正迷失”。

这句话送给每个朋友,不遗忘,也不迷失。

编辑:霞姐 佳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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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战争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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