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翔

#01- 1976年7月3日上午，以色列首都特拉维夫郊外某军用机场。

四架浑身上下涂满战斗迷彩的C-130“大力神”运输机陆续发动引擎，在沙漠的热风中咆哮嘶吼。

机身下，两百余名荷枪实弹的军人整装待发。他们是以色列千里挑一的特种兵，是这个小小的国家最为信赖的武装力量。

领头的是一位英俊儒雅的中校。他叫约尼，出身于一个名门世家，是个对诗歌、小说和戏剧都有深刻爱好的文艺青年。只因以色列屡遭入侵和恐怖袭击，正在哈佛大学求学的他毅然退学，回国参军。在战火中他屡建奇功，被任命为以色列最精锐的特种部队——总参谋部侦察营的营长。

此时此刻，他们要去执行一次前无古人的作战行动：

凌空飞越到另一个大洲，拯救危难中的同胞！● 大力神飞机低空掠过海面

七天前，一架法国航空公司的民航客机从雅典起飞后，被意外劫持到三千五百公里外的非洲国家乌干达。劫机者要求多个国家释放几十个被各国关在监狱中的恐怖分子，不然他们将把飞机上一百多个犹太人全部杀死。乌干达派出军队协助他们看押人质，为虎作伥。

眼下，最后通牒的规定期限即将到来。以色列秘密决定：派出自己的军队千里奔袭，要用国家的恐怖主义，去回击恐怖主义！

在登机前，一位特种兵对战友说了一句话：

“这要么是以色列国防军最大的失败，要么是最大的成功。没有中间地带。”#02-

在特种兵们登上飞机的同时，以色列内阁举行了最后的投票，决定到底要不要实施军事营救。

必须趁恐怖分子察觉之前冲进去，准确地识别并第一时间消灭他们，还要同时避免人质伤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执行过这样高难度的任务。

● 劫机者乌干达是一个面积比以色列大十倍，人口多两倍的国家。它的总统伊迪·阿明，是个发动政变上台的独裁者。

他经常把人拉到直升机上，从高空扔进河里喂鳄鱼。有的时候因为他往尼罗河里扔的尸体太多，这个国家的水电站一度为之堵塞。他大骂犹太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该消灭的物种，还公开要求联合国搬到乌干达，因为这里是地球的中心。

● 新闻纪录片中的阿明

眼下，以色列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凶残的对手。

十七位部长全部被紧急召到以色列总理官邸的会议室里。他们中许多人还以为，政府会答应恐怖分子的要求，以换取人质的释放。

“现在我要讲的是最高机密。我们有一个军事选择。”

总理伊扎克·拉宾盯着长长的窗户，开口了。

“救援行动可能造成人质和救援人员的伤亡。我不知道有多少。但即使我们死了十五到二十个人——我们都知道这是多大的代价——我还是赞成行动。在没有军事计划的情况下，我们必须认真谈判。现在有了一个军事计划，我们必须执行它，哪怕付出很大的代价。”

军队总参谋长仔细介绍了精心准备的解救计划。国防部长佩雷斯发言：

“如果我们屈服于恐怖分子的要求、释放恐怖分子，每个人都会理解我们，但没有人会尊敬我们。而如果我们展开解救人质的军事行动，可能没人会理解我们——但每个人都会尊敬我们。”这是以色列政府有史以来面临的最艰难的抉择之一。如果行动失败，本届政府就不得不引咎辞职。建国二十八年来一直执政的以色列工党将失去政权！

十七位部长，一致举手同意。全票通过！

当天晚上八点，拉宾来到国防部的作战指挥中心。他将和一群军政首脑彻夜值守，时刻听取解救行动的最新汇报消息。

他让秘书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封辞职信。如果解救行动失败，造成人质和部队的惨重伤亡，对国家的民心士气将是沉重的打击。他将第一个站出来承担责任。

在离开家门之前，拉宾实在无法承受内心的巨大压力。他违反保密规定，向妻子简单地透露了这次行动并告诉她：部队已经起飞，正在前往非洲的路上。

“明天早上，要么以色列的股市暴涨，要么我被吊死在广场。”

#03-

当晚22时30分左右，四架大力神运输机经过三千五百公里的漫漫旅途，终于飞到了乌干达的领空。

它们飞过当年犹太人的领袖摩西用神力劈开的红海，双翼几乎要擦到下方汹涌的海浪。

● 大力神飞机低空掠过海面

航线东边是沙特，西边是埃及，都是以色列的敌人。为躲避两个国家的雷达，飞机起初要保持在六十米的超低空飞行，直到进入广阔无垠的非洲大陆。

不巧，此时出现了极端恶劣的暴风雨天气。充满电荷的空气被飞机的头部破开，雷电在挡风玻璃上噼噼啪啪地跳跃。下方就是乌干达的恩德培国际机场，也是人质们被关押了七天的地方。

四架飞机排好顺序，陆续下降，准备悄悄降落。二百余名特种兵都已各就各位，紧握自己手中的武器。

他们赌的就是这一刻——机场守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不及关闭跑道灯。这样，他们就可以迅速降落，火速冲到恐怖分子面前，在他们杀害人质之前抢先消灭他们。

突然，风暴一下退去，天空晴朗如昔，月亮在下方黑暗的湖面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银线，飞机正前方已经看得见恩德培机场的灯光。飞行员小心地降低飞行高度，避免着陆时沉重的机身让飞机轮胎破裂。

终于，恩德培机场的塔台导航员发现了这几架轰鸣着接近的庞大飞机，用英语责问他们是谁，最后干脆叫喊起来。然而，晚了。

23时01分，飞机稳稳地降落在跑道上。

后舱门打开，第一辆坐满特种兵的汽车发动引擎，缓缓开出。

这是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跟乌干达总统的座车一模一样，车头还插着一面乌干达的小国旗。它的作用就是迷惑机场的哨兵。约尼就坐在这辆车的副驾驶位置，他将担任突击队的队长，冲在第一线指挥对人质的营救行动。

只开了不到一分钟，两个哨兵就如预想中那样出现在二十米开外的路旁，其中一个很快后退并消失在黑暗中，大概是在旁边观察。第二个走上前来先敬了一个礼，举起步枪生硬地说了两句话，很明显是在警告停车。

驾驶员操纵奔驰车慢慢减速接近，装成似乎要接受检查的样子。坐在窗边的几个人悄悄握住了消音手枪。

就在奔驰车离哨兵只有几米远的时候，约尼和一名队员几乎同时扣动了扳机。哨兵没有立即倒下，踉踉跄跄走了几步。

另一名坐在奔驰车第三排中间的队员见哨兵没倒下，急了。他举起手枪一口气打出六颗子弹，并确定至少有一颗命中。但他的手枪没有消音器，清脆的枪声瞬间划破非洲的黑夜。所有的人都认为恐怖分子们无疑会听到枪声，这下奇袭要改成强攻了。快！航站楼到了。突击队员们跳下车，端着枪冲上去。他们从前后门两路突入航站楼，清除楼内的恐怖分子和乌干达守军。

每一个房间，每一层楼梯，他们都事先做了周密的策划和分工，确保不漏掉一个敌人，不丢下一个人质。

被囚禁在大厅，在绝望中熬了足足七天的人质们听到外面枪响，以为恐怖分子已经大开杀戒，陷入了绝望的尖叫和哭喊。母亲紧紧搂住自己的孩子，等待死亡降临。

但，死亡并没有到来，枪声反倒越来越稀，最后沉寂下来。这次行动，共有七名恐怖分子和数十名守军被击毙，尸横就地。

几个身穿迷彩服的以色列士兵出现在面前，用希伯来语平静地说：

“我们来带你们回家了。”

23时52分，装满人质的大力神飞机腾空而起。从降落到起飞，救援一共只用了51分钟。

以色列政府于当天凌晨三点发表了广播声明，只有一句话：

“国防部的军队昨晚在恩德培机场解救出了人质和机组人员。”

#04-

7月4日上午九点左右，四架大力神飞机载着救援部队和被解救的上百名人质，陆续降落在以色列首都特拉维夫。

成千上万的人天不亮就赶到机场，要目睹这历史性的一刻。每一位被解救出来的人质都像万众瞩目的明星一般，接受了震耳欲聋的欢呼、掌声、歌声，和家人们喜极而泣的眼泪。

● 人质回到以色列时的场景

无数以色列人清楚地记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就像当年美国人听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或者罗斯福总统去世的消息一样。

这么多年来，战火的痛苦、恐怖袭击的伤痕被一举抹去，国家的民心士气瞬间达到了高点。公交车上素不相识的乘客们跳起身来相互拥抱，街头巷尾到处是载歌载舞的人群。

当天正值美国建国二百周年纪念日，但所有的媒体都把聚光灯对准了以色列和恩德培。

好几家以色列报纸当天都发行了免费的号外版，把刊登这一喜讯的报道送给读者。紧急赶来的还有大批外国记者。《纽约时报》写道：“这是人类军事史上史无前例的一次救援行动”，伦敦出版的《犹太纪事报》评论：“这是以色列国家历史上最美好的一天。”

上百名美国犹太人自发组成一个庞大的代表团，来以色列慰问。他们轮流和总理拉宾握手、拍肩膀，说着各种各样的赞美和祝福之词，诵读着《圣经》中关于犹太人早年间相互救助的一段文字。它出自《创世纪》第14章，讲犹太人的祖先亚伯拉罕如何营救落入敌人手中的侄儿罗得。

因为这次解救行动发生在恩德培机场，外界称之为“恩德培行动”。它是世界上第一次跨国反劫机解救，而且取得了神话般的成功。

如今，它已经被公认为世界军事史上最成功的一次特种作战，甚至提高了以色列的国家地位。几个月后，当年的环球小姐大赛就把冠军颁发给了一位以色列女兵；接下来，世界上最大的歌唱比赛连续两届把以色列代表队评为第一名。

它又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军事行动。七十年代中期，世界经济萎靡不振，石油危机造成的影响一波波袭来；劫机潮在全世界疯狂蔓延，各种左翼恐怖组织大行其道。

神话般的恩德培行动如同给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打了一针强心剂。从此之后，各国政府纷纷培养自己的特种部队，对恐怖主义采取严厉打击的态度，多年的劫机潮逐渐进入了低谷。从这个意义上讲，它改变了世界。

然而，以色列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三名人质，在激烈的枪战中不幸遇难；一名特种部队士兵脊椎中枪，终身瘫痪。还有一位军官壮烈牺牲。

他就是指挥队伍冲进航站楼解救人质的突击队长——约尼，以色列最优秀的特种部队指挥官。

奋不顾身身先士卒的他，被一颗飞来的子弹击中前胸，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他还没有看到战友们冲进大厅，更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人质是否被安全救出。

这就是英雄的死，壮怀激烈而又无声无息。

几十年来，世界各国以这次解救行动为题材拍了好多部电影。有的让约尼看到人质安全以后安详地闭上双眼，有的让他一直坚持到回程的飞机上；有的让他弥留之际还问了一句“人质都救出来了吗？”战友们围在他身边说“放心吧”……

这些都是艺术加工，想让英雄的死不再有那么多遗憾。

部队返回以色列后，国防部长佩雷斯追问：“约尼是怎么牺牲的？”

一位战友回答：“他第一个冲上去，第一个倒下。”

约尼牺牲的消息，很快被通报给他正在美国侨居的家人。

接电话的是约尼的弟弟，名字叫本雅明·内塔尼亚胡。

他就是以色列如今的总理。

#05-

“40年前的深夜，他们降落在一个向恐怖分子提供庇护的凶残独裁者领导的国家。今天，我们在白天降落，受到一名与恐怖主义斗争的总统的欢迎。当恐怖主义在一个地方得势，就会蔓延到其他地方；同样，当恐怖主义在一个地方被击败，在其他地方也会被削弱……”

2016年7月4日，也就是恩德培行动40周年的纪念日，本雅明·内塔尼亚胡站在当年哥哥约尼倒下的机场，发表了一番演说。

恩德培行动和约尼的死改变了历史。

首都机场被奇袭、军队一击即溃、人质被全部救走，这对独裁者阿明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短短几年后，他就在一场战争中被推翻，仓皇出逃，最后客死沙特阿拉伯。

当年的一名游击队员，也是后来的乌干达总统说：“当我们听说这次突袭时，我们第一次知道我们可以打败他。”

约尼死后，本雅明辞去美国大公司薪水丰厚的工作，回国继承哥哥的遗志，投身政治。

每个以色列孩子都知道约尼，感念这位英勇献身的民族英雄。以色列的民众也需要安全。而英雄的弟弟，自然是安全最好的代言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投票给他。

● 约尼和妻子

在约尼牺牲的第二十个年头也就是1996年，本雅明·内塔尼亚胡当上了以色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理，而且成为了任期最长的一位。

也许是因为哥哥牺牲的悲情，他属于执政风格异常强硬的鹰派人物，坚决主张打击恐怖主义、极端势力，口号之一就是“要一个安全的和平”。

2023年10月，以色列遭到巴勒斯坦武装组织哈马斯的恐怖袭击。本雅明·内塔尼亚胡作为政府首脑，领导以色列国防军展开坚决的打击行动。中东又燃起了熊熊战火。

约尼和本雅明还有另一个弟弟，名叫伊多。他没有从政，做了一个医生兼作家。

他写了一本书，名叫《约尼的最后一战》，采访了很多参加过恩德培行动的老兵，想为历史留下一个距离最近的版本。

时光隔了很多年，老兵们仍然记得那位年轻英俊的指挥官。在人生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刻，约尼给他们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76年7月3日晚间22时许。在遥远的非洲大陆上空，凌空飞行的大力神运输机里，他穿梭在一个个军官和士兵之间。

他再也没有发布什么命令，也没有穿弹药背心或拿枪。在客舱里微弱的红光照耀下，他只是微笑着跟所有的人交谈，唤起他们的战斗意志，缓解他们的紧张情绪。

“对于那些恐怖分子，你要毫不犹豫地消灭这些混蛋。”

“没事的，好好干，不要有顾虑，也不要有担心。”

“你在笑什么呢，阿布？”

好像他要离开一样，好像他知道自己的结局一样。

一位军官走到约尼跟前说：不要和突击队靠得太近，记住你指挥官的身份，而且你不能有任何闪失。

约尼对他笑了笑，回答说：

“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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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德培行动的传奇名声早已传入中国。几十年来，无数的文章、视频和电视节目都对它进行热情的歌颂和展示。中国的孩子们甚至玩过一款以它为原型改编的电子游戏。

然而，由于巨大的时间与空间阻隔，也因为以色列政府对行动的细节始终严格保密，恩德培行动的名声始终伴随着大量以讹传讹的错误。直到2023年12月，一本名为《奔袭》的书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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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中文世界里，对恩德培行动进行最细致梳理还原的著作。作者经过长年的资料积累与不懈挖掘，对这次解救过程中产生的许多错误说法和不解之处都给予了正本清源的交代，把它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

在这本书面世的头一个月里，读者们在豆瓣上给它打出了9.0的分数（现评分为8.7），还把它推上了社会纪实图书一周热门榜。评价《奔袭》，他们最常使用的两个词分别是“惊心动魄”和“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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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撰稿：冯翔主编：宋函图片来源：《火狐一号出击》，部分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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