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特别热,蝉鸣声像是要把树皮都震裂了。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院子里的石榴树第一次结果,米粒大的果子在叶底下泛着青色。
我躺在竹椅上纳着鞋底,隔壁李婶在院子里喊她家小宝:“赶紧回来吃饭啊!”喊声飘在热气腾腾的空气里,像是被蒸发了一样没了回音。
门前的水泥路被太阳晒得发白,路边的杂草都蔫了。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十二点了。这个点,村里的娃娃们应该都回家吃饭了才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叔…叔!小宝掉河里了!”是隔壁王家的大娃,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我家门口。

我一下子站起来,手里的鞋底和针线散了一地。“在哪个位置?”我边问边往外跑。
“大弯那!”
我知道那个地方,是村口的老河弯,水深得很。去年张屠户家的老母猪都在那里淹死过。

跑到河边的时候,几个娃娃正在岸上急得直哭。河面上飘着几个泡沫似的水花,那是小宝挣扎时翻起的。我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
水里又冷又黑,小宝被水草缠住了腿。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推。就在这时,一阵剧痛从腿上传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我顾不上那么多,用尽全身力气把小宝推出水面。
后来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村里的人把我们捞上来的。我只记得李婶抱着小宝哭,我躺在地上,腿上全是血。

医生说我撞到了河底的废弃农机,伤了脊髓神经。手术做了三次,最后还是保不住双腿。
李婶天天抱着小宝来看我,哭得眼睛都肿了。但我知道,她是因为养不起我才哭的。那时候我刚三十出头,媳妇刚走没两年,家里就剩我和老娘相依为命。
“你别来了,”我对李婶说,“好好把娃养大就是对得起我了。”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我开了个小卖部,门口摆着几把破椅子。夏天的时候,村里人买完东西就在那儿乘凉,顺便跟我聊聊天。
我听说小宝上了重点高中,又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每次听到这些,我都偷偷笑。这二十年,我从来没后悔过那天跳下河。
昨天下午,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了我家门口。车门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他站在我面前,眼眶红红的。

“叔…我是小宝。”
我愣住了。他跪下来,抱住我的轮椅哭了。原来他现在是省城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特意回来找我。
“叔,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村里都说你搬走了,我托人打听了好久才知道你在这边。”他从车里拿出一个红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推开红包:“你有出息,我就高兴。”
他执意要把红包塞给我:“叔,这不是钱。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红包,里面是一张病历卡。是省城最好的骨科医院的。

“医生说,现在有新技术,或许能让你重新站起来。叔,你跟我去省城住一段时间吧,我想好好报答你。”
我摸着病历卡,眼前有点模糊。石榴树下,一个小男孩的身影和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重合在一起。
那天晚上,小宝在我家吃了饭。我给他冲了杯速溶咖啡,他却瞅见了柜子里的老白酒,非要倒出来喝。

“叔,你知道吗,”他举着酒杯,眼睛亮亮的,“我女儿刚出生,我想让她跟您姓。”
我摆摆手:“别闹,跟你爸姓就好。”
他放下酒杯,认真地说:“不是闹。叔,这二十年,我一直把您当亲爹。”
我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的眼泪。窗外,知了还在叫,叫声里仿佛有二十年前那个夏天的余温。
第二天早上,他来接我的时候,我正在收拾东西。柜子里翻出了一个旧钱包,里面还夹着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是李婶给我的。照片已经泛黄了,但那个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还是笑得那么灿烂。
“叔,收拾好了吗?”他站在门口问。
我看了看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店,点点头:“好了,走吧。”
他推着我的轮椅出门,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路过石榴树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树上结满了果子,红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