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和战争会促使社会诞生出“巨人”,随着冷战的结束,过去政治界的遗老一个个随着时间逝去,却没有了新人来接替。这其中,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便是其中的一位。而他的一生,从头至尾都在不断目睹着西方民主制度的衰落、兴起与再度衰落。
基辛格曾在美国深陷意识形态对立的泥潭之际,达成了当时几乎无人敢触及的成就——推动中美建交,这几乎改变了全世界所有人的命运;他也曾在尼克松面临倒台危机时,扛起了维持白宫权力的重责;而到了苏联解体,冷战结束,曾经的功臣基辛格仿佛又被再度舍弃。外部威胁的消失,让美国政坛乐于内斗,基辛格的存在对各党都成了一个碍眼的存在。
以至于这个美国政治界的“巨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曾加入的共和党,推出一个像特朗普一样的总统。而在他临终前的这段时间,美国的政治形势似乎还在变得更糟——,这一切,都像极了他童年所目睹过的东西。
而后者的结局,他早已经在青年时就已经见证过。
基辛格与魏玛共和国
即便基辛格在美国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多的时间,但不论是工作中还是生活中,他都常被美国的同行看做是一个“欧洲人”,而不是“美国人”,这与他的出身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
一战后的德国——也就是魏玛共和国——并不能算是一个生活稳定适宜的发达社会。而作为一个富裕阶层的犹太人,基辛格便出生于这个政治敏感时期的巴伐利亚。但在真正进入基辛格之前,我们得先谈谈当时德国的政治和文化风气。
德国曾在冷战时期被以东西为界切开,但在文化上,其实德国的南北差异相较于东西要更甚。出于地理环境、贸易路线、以及宗教信仰等衍生出的差距,北方的前普鲁士王国区域其实才是德国的政治核心,而南方源出于巴伐利亚王国的南德,则文化氛围相对更为独立保守一些。虽然现代的巴伐利亚已经俨然成了德国最富裕的区域,但在基辛格出生时的1923年,那里只能算是德国的“乡下”。但即便是这样的“乡下”,也是能传来不少来自德国核心区域的消息。
在巴伐利亚被德意志帝国吞并前后,也就是普奥战争时期,德国这片土地上曾如雨后春笋般诞生出了大量哲学家和思想家,其中不乏黑格尔、康德、尼采、马克思等思想界巨匠。这种现象也是有现实原因的,作为后发的经济工业强国,德国在追赶老牌殖民帝国时,也遇到了与沙俄和中国相似的问题。
当时的德国,在欧洲长期处于落后地位,在文化和观念上也呈现出了欧洲文明惯有的分裂状况。比如德国北方早已拥抱了新教,而南方则仍信仰天主教。
这种文化观念的分裂,使得德国人很难凝聚为一个具有明确行动力的共同体,即便是毗邻再旁的法国亲自示范了该如何进行大革命推翻王朝统治,德国人也终究没有进行激烈革命的打算。
行动上的矮子在精神领域打造出了思想上的巨人,德国人在这样的时代逐渐养成了爱思考总结的习惯,喜欢将诸多纷乱的知识都按条理进行理论分析。当时的德国人曾有一段自嘲:
“英国拥有海洋,法国拥有陆地,而德国则拥有思想的天空。”
正所谓穷则思变,现实世界的穷困处境,对于个人来说就已经足够导致变革的产生,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同样如此。诸多思想家的不断涌现,为新兴的德国注入了无数新思想和新方向。
一时间如争鸣,德国从法国那里接过了启蒙主义的旗帜,并再次发扬光大。如果没有后来的那场战争,这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和欣欣向荣。
在基辛格出生的1923年,德国正因一战的失败而陷入经济和政治的双重危机。他们曾充满野心地向英法等老牌帝国掀起对抗,但结局却是两败俱伤。伤亡人数最多的法国,向德国要求了堪称天量的战争赔款。若平均到当时的人口总数,协约国对德国索求的战争赔款,数额就达到了中国在《辛丑条约》中赔款的数百倍以上。
同时,在废除了帝国制度后,新生的魏玛共和国作为德国历史上第一个实行民主共和制度的国家,不光要交付赔款,还要在一盘乱麻的德国领土上新建立起一个共和制国家,难度不可谓不大。但魏玛共和国面临的困境还不止于此。
1918年,因为战争和贫困,再加上沙俄刚刚爆发的十月革命,左翼革命运动在巴伐利亚爆发,但很快被政府以及右翼民兵击败。第二年,为了继续壮大共产国际,罗莎卢森堡等共产党人尝试在柏林继续发动革命,结果同样被政府军强硬镇压。
与此同时,被风起云涌的社会浪潮刺激到的,也不只是左翼,许多承袭自德意志帝国的极右翼势力,如出身军队的容克贵族、资产阶级,也在攻击左翼运动的同时,想要寻找机会推翻共和政府。
在这样混乱的社会背景下,魏玛共和国做出了其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但结果几乎全部失败。共和制政权曾想将所有德国人凝聚成一个现代民族整体,可这反倒激起了民众对德意志帝国时期的狂热崇拜。尽管魏玛共和国极力促成了形式上的民主和男女平等,但在现实的重压下,民众反而对成为当时世界主流的自由主义不屑一顾,掉头拥抱了专制。
似乎,在当时的德国,一切倡导温和和改良的倡议都不得人心,国民政治完全朝着两个极端东拉西扯。而真正让事情更加复杂的,则是又一场危机的到来——大萧条。
美国大萧条是又一场世界性的危机,对于本就因战争赔款而捉襟见肘的德国,更是一记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重拳,伤害不亚于一次世界大战。
而在大萧条下,魏玛共和国苦苦支撑的一切终于还是崩塌了,尽管他们努力让经济渐渐好转了起来,可民众仍在吃着五十万马克的面包。台尔曼引领的德国共产党声势越来越浩大,一个名为阿道夫希特勒的年轻人也在暗处施展着他的演讲才华。
在大萧条爆发的1929年,德国俨然成了一个正待引爆的火药桶,美国无法提供德国此前承诺过的贷款,全球贸易也瞬间停滞。共和国此前还算成功的所有政绩,都在大萧条的冲击下化为乌有。德国纸面上的失业率高达30%以上,街道上到处可见正在寻找工作和流浪的人。
而在这一年,基辛格刚刚6岁。
政治观点成熟后的孤独
基辛格的童年,与德国社会产生剧烈变革的时间几乎完全重合,这也奠定了基辛格后来的政治观念和追求。
当年基辛格所能见到的社会混乱,已经远非现代人所能想象。如果说台尔曼代表的德国共产党,还仍旧相信德国可以用非武力的形式所进行国家改革的话,则纳粹就完全相反。
而现实和历史也都证明,当真正掌权的共和派都主动下台后,大多数德国人还是倾向于更极端化,更简单易懂,且更能避免自身痛苦的政治路径——也就是法西斯化。
在纳粹上台之后,基辛格一家慌忙从德国逃离,基辛格本人后来也被征召入伍,负责美国对欧洲的情报工作。直到1947年战后才重新返回到美国,并在哈佛大学重新修了政治科学的博士学位。
这段经历也算是他童年阴影的场景再现了,作为负责德国区域的情报官,不管愿不愿意,基辛格每天都要面对大量纳粹暴行的情报,以及各国民众基于不同意识形态,对法西斯暴行所做出的回应。
在更加成熟了之后,这些真实发生过的情报,让基辛格原本十分悲观的政治观点开始朝着更加现实的角度发展,这在他的博士论文中也有所体现。
在博士毕业后,基辛格被尼克松任命为国家安全顾问,后来他也进一步涉足政坛,约翰肯尼迪、林登约翰逊等后来的美国总统,都曾参考过基辛格给出的外交建议,这也让他在华盛顿的政治圈子里站稳了脚跟。
不过,由于前半生大多时间都待在德国,许多美国本土政客对基辛格普遍比较冷淡。二战后的美国凭借核武器和傲视群雄的庞大工业产能,早已站稳了世界第一的宝座,政客集团更倾向于国内的利益分配,对如基辛格这样的现实主义政客并不太感冒。
将基辛格真正引入白宫的,还是当初他的老上司尼克松,而尼克松本人在美国也颇受争议,这也就意味着,当尼克松任期满后,基辛格此生多半不会再被重用。但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基辛格破天荒地成为了推动中美和解,乃至最后重新建交的功臣。
基辛格如何看待中国
在冷战后期,离任后的基辛格便完全退居了二线,这后半生的日子里,他除了任教和从事政治咨询外,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写书上。他将自己从事外交时所见识和感悟到的东西,都记录在了这些书本之内。
他的《论中国》一书,成为了后来许多美国政客从零开始了解中国的基础读物,而在这其中,基辛格对一次他和毛主席的谈话尤其看重,那时还是1973年。
在尝试性地放埃德加斯诺重新访华后的第一年,基辛格便开始主张与中国进行正式的官方接触,这显然会让美国的许多盟友感到紧张。这段时间内,基辛格也承受了很大的政治压力。不过中苏关系虽然有很大裂痕,但终究和美国相比还是来得更加稳固,中美的初期交流并没有取得什么突破性进展,且交流的主动权也始终在中国一边。
为了美国的利益,基辛格对于促进中美破冰可谓非常上心。相对的,当时的苏联凭借着世界油价上涨,军备能力一飞冲天,对中国产生了很大威胁。基辛格力图说服中国人,想让中国将苏联视之为实质性的最大威胁,并接受美国的核保护伞,1973年基辛格正是为此而再度访华。
在这场会面中,基辛格小心翼翼地绕着圈子,引导对话朝着苏联核威胁的方向发展,但却被毛主席一眼识破,“核保护伞”的提议还未被基辛格说出口,就已经被主席全面驳倒。
“基辛格:如果受到苏联的进攻,我们将进行战争。
毛泽东:打仗也是不打原子弹,打原子战争我也不赞成。你们两家打原子战争,我也觉得不大好。要打,你们去打常规武器好了。原子弹,核武器,那个东西放到核武器库,不要动,吓人的呢。”
基辛格所发展出的美国战略
当时的中国是冷战中,为数不多持不结盟立场的大国,而在美苏核捆绑的威胁下,羸弱的中国不与美苏结盟,这看上去几乎就是在裸奔。在与毛主席会面之前,基辛格没能弄懂中国到底是如何看待核武器和核大战的。
根据美国的情报,早在二战刚刚结束时,毛主席就在延安的窑洞里对着美国的记者表示,核武器其实就是纸老虎。但在建国后,中国又开始大力发展起了核武器,而在许多外交场合,主席又针对核战争问题,对许多国家表露过不同的态度。但在这次会面之后,基辛格似乎部分理解了毛主席看待核战争的角度。
他还在后来自己的书中总结了这点。
在基辛格的《核武器与对外政策》一书中有提到,核武器诞生前的战争形势,往往更倾向于演变成全面战争。即,国家后方负责资源供给和工业生产,军队负责消灭对手的抵抗能力和意志。但在核武器出现后,交战国不再有前方与后方之别,在开启全面战争的那一瞬间,后方的工业基础就会被瞬间清零,每个国家所能用得上的,只有在战前就已经制造出的武备。
这也就意味着,当核大国之间发生全面战争时,战败和战胜的结果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在这个基础上,不论核大国之间有没有认识到这点,都会下意识地尽量避免开启全面战争,而是只进行常规武器的有限战争。这样即便是大国其中的某一方暂时输掉了某场战争,也不会因此而遭受什么不可逆的失败,更用不着动用核武器,这点对于当时的中国是有利的。
由此,基辛格总结出了美国后续能够进行的一些战略:
首先是,对于有核大国的全面战争是不可接受的,开启热核战争也是要尽量避免;但相对的,美国应当继续提升核战争能力,以支撑美国进行更多的有限战争。每场有限战争的胜利,都将削弱苏联的相对实力。
其次是,对于现代化军队的设计思路,基辛格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为了避免首战被消灭,军队的驻地必须尽可能地分散,避免大量集结到一处;同时还需要每时每刻都具备较高的战备水平和世界一流的高机动性。
概括来看,基辛格的这些观点基本得到了贯彻,美军如今致力于在全球尽可能多地铺散开自己的军事基地,当要进行有限战争时,便可以短时间内集结起起零散的精英小部队,用最短的时间速战速决,达到对美国有利的战略目的,如海湾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便是如此。
但我们也可以看到,基辛格的这些主张在冷战结束后,便慢慢地被束之高阁了,美军深陷治安战的泥潭而不可自拔,为此耗费了远超预期的资源。而随着中国及其他后发国家的默默发展,美国将要面对两个未曾设想过的问题:
“如果有限战争打不赢怎么办?”
或者说,“如果对手不怕打核战争又该怎么办?”
在如今的世界中,俄罗斯是前者,朝鲜则是后者,每个都让美国抓不到破绽,只能在经济上进行胁迫。
而对美国来说,最糟糕的情况是,中国竟然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
一个旧时代的落幕
在后冷战时代,美国近乎挥霍般地消耗着自己已经得到的世界地位,国内政治的内斗倾向甚至泛滥到了对外政策中。
如基辛格这般现实主义者在白宫已无立锥之地,而民粹势力的兴起又让特朗普这样的非专业政客被捧上了台前。
这一切与基辛格童年所见的魏玛共和国是多么相像,美国虽不用付什么战争赔偿,但分散在全球的美军却又在不停地给美国放血。
宛如基辛格战略所追求的相反面,美国正在输掉一场场自己主动挑起的有限战争,又失去了进行全面战争的能力,而在可见的未来中,它只会流更多血。
在基辛格的晚年,他曾经建议奥巴马政府放弃对俄罗斯的全面压制,借由俄罗斯来共同抑制中国。可也正如曾在魏玛共和国上演的戏码一样,战争养肥了太多的利益相关者,他们早已在政府内相互勾连,关系盘根错节。如果说当年的容克贵族,还尚有些民族情节,有着为国家奉献的念头的话,那么如今的美国政客则更是连这些都已经失去了。
作为一个美国人,基辛格毫无疑问是一个爱国者。生长在德国的他,在见识过诸多形式的政治斗争后,选择了避开所有的意识形态干扰,将国家利益视为主要目的。可这现实主义终究无法救下行将就木的美国政坛,正如魏玛共和国救不了德国一样。
基辛格在度过了自己整整一个世纪的人生后,于美国去世,他生于日渐混乱的德国,又死于这日渐衰退的美国。他的逝世,象征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落幕,也代表着中国所引领的新时代、新战略的开启。
一鲸落,万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