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啊,你这是要走你爹当年的老路子?"母亲拿着我的入伍通知书,手微微发抖。我望着墙上那件褪色军装,攥紧了拳头,重重点头。
那是1976年的夏天,老家的房子都是青砖黛瓦,墙根爬满了牵牛花。
记得那天,院子里晒着新收的麦子,金黄的麦粒在太阳底下泛着光。母亲蹲在门槛上,一边择菜一边抹眼泪。我知道她又想起爹了,自打爹走后,她就成了村里最能干的寡妇,白天干活,晚上纳鞋底,一点都不让我受苦。
"你爹要在天上看着,准得心疼死。"母亲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菜放进筐里,"这些年全靠你撑着,现在又要当兵走了。"
"当兵好啊,每月还能给家里寄钱。"我装作满不在乎,心里却打起了小鼓。村里老刘叔的儿子前年就退伍了,现在在砖窑厂干活,每天满身土,腰都直不起来。
邻家小芳是个心细的姑娘,早就发现我有心事。她总在我家院子边转悠,帮着我娘干这干那。这天送我到村口,眼圈红红的:"你一定要给我写信。"
"放心,保准比你写得勤。"我故意逗她,她抬头瞪我一眼,破涕为笑。远处的白杨树在风中摇晃,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为我们送行。
新兵连的操场上,汗水把地面都打湿了。我们这批新兵,有南方的,北方的,说着各种口音,倒是把想家的愁苦冲淡了不少。
李建军是个东北大小伙,走路带风,嘴特别能逗。"哎呦,这太阳够辣啊,跟我们东北的大葱似的。"他一边擦汗一边逗大伙开心。
张德华是我的铺位兄弟,湖南人,性子老实。夜里常常偷偷抹眼泪,想他远在老家的娘。有次他发烧了,整晚都在说胡话,叫着他娘的名字,把我和李建军心疼得不行。
白天训练苦,但晚上听李建军讲东北的故事可有意思了。他说他们那边冬天能冷到吐口唾沫就成冰,下雪能没过膝盖。我和张德华听得直咋舌,心说这东北可真够悬的。
记得第一次野外拉练,我的脚磨出了血泡,疼得走不动。李建军二话不说,把我背在背上。"得亏你小子瘦,要是像我东北的大饼子那么沉,我可背不动。"
那会儿常收到小芳的信,她说村里通了电,广播站天天放歌。知青点来了几个城里姑娘,穿着花布衣裳,头发烫得卷卷的,村里人天天议论纷纷。
我给她回信,说部队伙食好,说我能一口气跑五公里了。可就是不敢说,我总想着退伍的事,想着回去后要去县城找个工作,让娘过上好日子。
每次站岗,我就盯着天上的星星发呆。娘说过,天上的星星就是去世的人在看着我们。我就琢磨,爹是不是也在天上看着我,看着我穿上和他一样的军装。
1978年冬天,老班长退伍了。临走时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子,别整天想着回家,部队是个好地方。"我嘿嘿一笑,心说等我服役期满,肯定得回去。
谁知道,1979年的那场任务,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那天,连队接到紧急技术支援任务。设备老化严重,常出故障,急得指导员直挠头。
我想起爹以前修理自行车的土办法,琢磨出了个技术改良方案。指导员一听,直拍大腿:"好家伙,这主意绝了!"上级特地来人表扬,还说要给我记功。
这一下,可把我给难住了。领导提出让我留队,还说有提干机会。我坐在营房外的台阶上,看着手里小芳的信发愣。
信上说她要去县城卫生院工作了,说我退伍后也可以去试试。字里行间透着期待,可我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留下吧,你小子有这本事。"李建军难得正经。张德华也在一旁劝:"咱们哥仨,一起干他个四五年。"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娘常说的话:"你爹要是在天有灵,肯定希望你比他强。"可小芳的回信让我心里一沉。她说:"你要是留在部队,咱们可就难见面了。"
那几天,我茶饭不思,练操都心不在焨。李建军看不下去了:"你这个愁眉苦脸的样子,给我笑一个。"说着掏出一封信:"知道不,我对象在老家等了我三年,现在还在等。值得的人,总会等。"
我给家里去了信,母亲回信很快,歪歪扭扭地写着:"娃啊,干啥都行,只要你觉得值得。"看到这句话,我的眼前突然变得清晰。
小芳最后也支持了我的选择。她说:"我不能耽误你的前程。"后来,她真的等了我,成了我的妻子。
日子一晃就是几年。我从一个懵懂的新兵,成了技术骨干。李建军去了边防部队,张德华也提了干。我们时常通信,说说各自的近况。
每次回老家,娘都把我的军装熨得笔挺。她说:"你爹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准得笑得合不拢嘴。"我知道,她是真的为我骄傲。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的军装从绿到褪,又添了新的。营区里的白杨树长高了,春天的杨絮像雪花一样飘着,把训练场都染成了白色。
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一封新兵的请教信。看着信上工整的字迹,我摸了摸办公室墙上挂着的那件老军装。这是爹的军装,也是我坚持的起点。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营区的广播又在放《军港之夜》,悠扬的歌声飘进窗来。我抬头看着墙上那件老军装,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原来,人生的转折,有时候就在不经意间。就像当年那个懵懂的我,本以为终要离开,却在彷徨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使命。这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