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每个家庭大大的柴禾垛,既是收成的象征,也是农村人解决温饱的一个重要指标,吃陈粮、烧陈柴,才是富裕人家的标配。相媒的人家偷偷来打听,远远看到又高又大的柴禾垛神气地守在大门口,这门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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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灾,更让老百姓知道柴禾的重要性。1971年1月到3月,山东连续下了49天的大雪,冰溜子从屋檐一直垂到地面。河里的冰厚可走牛,雪把路面下平了,很多出门的人掉到深沟或井里送了命。大雪堵门出不去,家家户户把床上铺的柴草抽出来做饭,到最后,板凳、床也被当柴火烧了。最艰难的人家,甚至啃食生麦粒。生产队养的牛,没人送草料,饿急了眼,把拴绳的木头桩子都啃着吃了。那年出生的孩子,很多起名叫大雪、雪连。
又一年发大水,一个大柴禾垛从上游顺水“私奔”而来,全村逃出来的人,就靠这个柴禾垛生火做饭。柴火垛烧没了,洪水也退了。
那时候的农村,几乎没有垃圾,每一样物件都有它的用途。村庄的道路和田野都一尘不染,到处被拾柴禾的孩子们反复耙得冒火星子,一草一叶都不放过。牛粪羊粪被早起的老爷爷背着粪箕子拾去做肥料,洒落的几粒玉米粒、黄豆粒、麦粒也被过路的人捡起来颗粒归仓。
柴禾的种类很多,木柴火力最旺,但是稀罕,很难搞到,一般过年炖猪头之类的才舍得用,孩子们一看到大人烧木头了,就知道有好吃的了。最多的柴禾是玉米秸、玉米芯、麦秸,剩下的就是孩子们拾来的树枝子、大豆根、茅草根、玉米根、芦苇根等等,只要是能点着的,统统拾到家里来。夏秋割草,冬天拾柴禾,都是农村女孩的必备技能。一放了学,先拿着工具去割一筐草或者拾一筐柴禾回家。
日子穷就要算计着过。山里人不缺柴禾,平原地带拾柴禾就困难的多。那平原有多平?人说,半路上想解手,跑几里路都找不到个藏身的地方。地里的草更藏不住,不等长高就被人贴着地皮割了去喂牛喂羊。
垛麦秸垛是个技术活,必须赶在下雨前完工。每个村都有几个高水平的“垛手”,一个在上面码垛,一个用木叉往上挑。上面要整成八字形,麦秸要顺着续下来,下雨两边流,这样麦秸始终是干的,如此反复整理踩踏成形、压实,最后还会用黄泥掺上麦糠,给麦秸垛泥一个顶。一来防止鸟儿在上面乱挠乱拉,二来可以避免雨水沤烂麦秸,影响使用。垛不好的,容易歪倒,还会漏雨。每到做饭前,女人们就会吩咐孩子:“乖乖,去薅点麦秸。”“乖乖,去抱个玉米秸来。”麦秸垛瓷实,孩子们力气小,拽不动,劲使大了,拽个空,还会摔个屁股墩。有经验的,转着圈拽,就省力一些。运气好的,还能在麦秸垛里捡到鸡蛋。有发烧的孩子为逃避打针,就在麦秸垛里藏半天,等大人找着,烧也退了。散落在村头,拽出洞的麦秸垛,还是过路人避雨、躲避日晒、歇脚的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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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柴禾,村人能把它的作用发挥到极致。除了烧火做饭用,质量上好又干净的麦秸可用来铺床、填枕芯,还能垫牛圈、羊圈、鸡圈,喂牛、喂羊、喂兔子。好的麦秆、高粱杆还会被精挑细选出来编成帽子、篮子、扇子、坐垫、筐子、盖帘、扫帚、刷子、蝈蝈笼子等。
学骑自行车的孩子们多半没有大人教,他们有“麦教练”。科一是荡车,左脚踩着脚蹬子,右脚用力往后蹬,科二, 左脚踩着踏板,右脚伸进车梁中间的三角架,一上一下蹬着往前走。科三就靠“麦教练”帮忙了,咬咬牙,狠狠心,眼一闭,腿一搭,上了车座赶紧往前蹬。脚够不着地面,不敢下来,只能围着柴禾垛一圈一圈骑,骑累了,一头扎到麦秸垛里,车就停了,人和车也摔不坏,一两天就学会了。白天,老头们靠着麦秸垛晒太阳,婆婆小媳妇们纳鞋底,聊着东家长西家短。晚上,年轻人在麦秸垛里约会。大雪过后,成群的麻雀在麦秸垛上觅食,它还是黄鼠狼、刺猬、野兔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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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秸不仅仅用来烧火、喂牲口,扎成篱笆状,可当做院中厨房的围墙,房间的隔扇。新收割的粮食,晾晒在打麦场里,怕被偷,大人用玉米秸搭个窝棚,放个小床,晚上就睡在里面看护粮食。果园、瓜地丰收了,也会搭这种窝棚看护。嘴馋的孩子从果园里偷摘个甜瓜、苹果、梨啥的,怕被发现了,通通藏在玉米秸垛里。玉米秸垛更是孩子们捉迷藏的藏身之处,最后谁也找不着,等着等着,就在里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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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散落的麦秸垛像一个个白胖的妇人,安静地看护着孩子们的家园,从夏天一直到来年四五月。这时节,有会过日子的人家还余留不少没烧完,烧完的人家就会厚着脸皮去讨要一些。终于熬到麦收,一个个新的淡黄色麦秸垛春笋般冒出来,孩子们又有了新的乐园,跑着闹着,宁静的村庄顿时又喧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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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草跟不上趟的时候,就搂树叶喂牲口。兔子、羊好伺候,扔过去随它们啃。喂猪就麻烦多了,要把树叶晒干了,在平整的路面上摊开了,有过往的拖拉机之类的,碾碎了,再筛一下,掺点红薯、麦麸才行。烧树叶烟太大,哪哪都是烟,屋子熏的更黑了。有的地方把树叶粉碎用黄泥搅拌压成饼状,再晒干了当柴禾烧,不然的话不起火。
进了霜冻,一场风来,树枝就光剩下枝丫,黄叶铺满了地。最盼望的是晚上刮大风,还没见到风的影子就开始记挂着哪个地方的树叶儿落的多。有勤俭的女人,半夜一听到风声立马困意全无,骨碌爬起来操起工具就往外跑。说是去搂,不如说是去抢!谁去的早谁占下,用耙子搂成一堆堆的,晚去的人再看到,就知道有人占了,不再动了。来不及搂成堆的,还有人撒玉米秸占上,都是心照不宣的事。要是等天快亮了再去搂,嘚!搂树叶的人恨不能比树叶都多!
摊上雾天,拾柴禾的人少一些,但是树叶被雾气打湿了,背着就越发沉重了,还要弄到家里挨到晴天晒干了再垛起来。
运河河堤上长满了芦苇丛,夏秋缺柴禾时,孩子们去掰了苇叶回家晒干了烧火。到了冬天,生产队把芦苇收割后的苇叶划片分给各家各户,有时候手气不好抽到一片冰碴子上,就要踩着冰去收,不收就一年没有柴火做饭。
家里有半大男孩的,会拉着地排车带着干粮跑一二十里地找树根、枯树枝子。饿了,生点火烤干粮吃,渴了,河里弄个冰块塞嘴里。那年腊月底,村里没娘的兄弟俩,才十多岁,跑很远弄了一车芦苇叶。开开心心装上车后,兄弟俩在旁边点火烤干粮吃,不料,一阵风把火苗刮到车上,风大火势凶猛,根本没法救,架子车也被烧毁了。最后,俩人扛着烧剩下的半拉架子车,眼含着泪回了家。
搂柴禾也有开心的时候。村集体的杨树林和苹果园的落叶既是集体的,也是村民的,每年年底,村里卖完了苹果,就着手分这些落叶。会计会按户头和每家的人口,分给各家一行、两行、三行不等的树空。摊煎饼最好用容易燃烧的煊柴禾,好控制火候。除了自家的麦穰、麦秸、玉米秸和地里割的干草外,就指望这些落叶了。
分好树空,冬日空旷的田野顿时热闹起来了。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推车背篓,孩子们拖着口袋,还有带着干粮、提着水的。分好了,就不用抢了。大人们一边拉着家常,一边不紧不慢地搂着落叶。小姑娘们忙着把成堆的落叶装到袋子里,半大小子们拿着耙子追逐打闹上蹿下跳,还要爬树去掏鸟蛋。这边弟弟家搂完了,又去帮哥哥家搂,那边分的少搂的快的,自家搂完了又去帮邻居家搂。大人们手里忙着,嘴里还不忘讲着笑话,相互打趣。五六岁的孩子力气小,拉不动耙子,还要跟着凑热闹。大人就用一根缝衣针穿上棉线,有的人家一根针也舍不得用,就用铁丝砸个窟窿眼再拴上长线,让孩子穿树叶。玩够了,就拖着蟒蛇一样长的树叶串串比着谁穿的更长,脖子上还要挂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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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能参与搂树叶的我老远就喊:“娘,酱油打回来了!”团结娘直起腰:“我不是让你打醋吗?”我哭了:“我走一路念一路醋醋醋,进了供销社,看见一个白面馍馍,就忘了是打酱油还是打醋了……”
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或许我们一生所追寻的东西,最终还在朝花夕拾,在那柴草燃烧的烟火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