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国庆期间，绿城郑州，空中飘飞着毛毛细雨，气温骤降，仿佛入秋是一夜间的事。

中原路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不复往日的青葱挺拔，瑟缩在秋风里。不时有泛黄的树叶飘落在地上或行人的肩头。

60路公交车缓缓驶来，放下一批乘客，又载走一些乘客，缓缓驶去……

这是2023年。

我也是60路乘客中的一员。在这辆车上，我结识了老刘太太，知道了她和金先生以及小雷等人正在寻找曹瑞娟的事情。

乘客一：

家住陇海路附近的老刘太太吃过早饭，搀着脑血栓后遗症、走路不利索的老伴出了门，去市中心医院针灸。

60路来了，老刘太太喘了口气，却没急着赶车，两眼紧盯着前车门，像在等什么人，很笃定的样子。

可直到车子快要启动，老刘太太也没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下车。矮小瘦弱的老刘太太只好努着劲儿把老伴扶上车。

驾驶位上是个年轻的男车长。

“小曹呢？”老刘太太大声问男车长，老刘太太有些耳背。男车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是曹瑞娟啊！”老刘太太急切地说道。

男车长说：“曹师傅退休了。”啊？老刘太太顿时目瞪口呆。

老刘太太忘不了，过去的三年里，每次坐小曹这趟60路，他都会下车帮忙把老伴扶上车。老伴晕车，小曹赶紧递上备好的晕车药和热水……到站了，小曹又帮着把老伴扶下车。

小曹怎么这么早就退休了呢？老刘太太嘴里念叨着。

乘客二：

这个假期，已经搬到郑东新区居住的金先生和妻子特意带着已经上幼儿园的女儿桃桃来坐60路，他们想让曹车长看看，当年那个还在妈妈肚子里，被她细心呵护的小宝贝已经长成了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三年前，金先生第一次带妻子去市中心医院产检时，坐的就是60路。妻子那时孕反严重，各种不适，曹车长及时送上靠垫和缓解孕吐的糖果，并暖心安慰。金先生和妻子的老家都在外地，金先生工作又很忙碌，很多时候，妻子只能独自去产检。曹车长总是提前下车，把妻子搀上去，车上人多时会重复广播：请给孕妇让座，多谢！妻子亲昵地叫她“娟姐”。

当被告知曹车长退休了时，和老刘太太一样，金先生和妻子也一时转不过神来，尤其是妻子，怎么也不能接受，看上去总是活力满满的娟姐，怎么就退休了呢？两人一时怅然若失。

乘客三：

八月初的早晨，太阳依然炙热。

一个少年焦急地在公交站牌处等着。他身着蓝色校服，手里紧紧捏着一个文件袋，不时用手背拭去脸颊上的汗水，远远望向公交车驶来的地方。

少年叫雷晨，刚以高分考入重点高中。初中三年，他每天都坐60路上学和回家。高中在另一个区，要住校，不能再坐60路了。这天，雷晨特地在平时上学的时间来到这里，想和曹车长道别并致谢。

车上的雨伞和雨披，暖壶里的热水，暖心的问候，还有曹车长的笑脸，陪伴雷晨走过整个紧张而忙碌的初中生活。

望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雷晨不觉想起，临近中考的那天晚上，从教室出来已经满天星光。他垂着头，等来了60路。很凑巧，曹车长这天替生病的同事开车。乘客陆续下车了，车厢里只剩下雷晨和曹车长。因为最近几次模考成绩不太理想，雷晨倍感焦虑。快到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小声抽泣。到站了，曹车长把车停稳，走过去，递上纸巾，轻轻拍了拍雷晨的肩膀。这无声的安慰让雷晨慢慢平静下来，稳定了心绪。

从那以后，只要看到雷晨上车，曹车长都会说“加油”，雷晨觉得那是专属于他和曹车长的暗号。因为这个暗号，雷晨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因为这个暗号，雷晨考出了好成绩。

60路来了，却没有曹车长。

雷晨愣了，手中扬起来的通知书僵在了半空中。

曹车长去哪了？

乘客四：

60路公交车所经之处有商圈，有公园，有菜市场，还有好几所学校。

五月的一天，中原路京广路站牌处，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轻姑娘正焦急地等待着。

姑娘叫小可，是附近一所大学的学生。马上要毕业了，她是来和曹车长道别的。

小可想告诉曹车长，她要回家乡工作了，去一所乡村中学当老师。

60路如约而来，小可却没看到曹车长那熟悉的笑脸。

“曹瑞娟车长呢？”她疑惑地问车长。

“曹车长退休了。”

小可怔在那里。

她忘不了，四年前自己刚来这座城市上学，第一次出行，坐的就是60路。看到她，曹车长把车稳稳地停下，下了车，对她说：“闺女，别慌，我帮你。”半搀半抱地帮她上了车。因身体残疾而时刻伴随的自卑和羞愧，因远离家乡和亲人而产生的孤独伤感，因为曹车长的举动，竟缓解了许多。

想家了，小可就去坐坐60路，只为听到曹车长那句“闺女，别急，我帮你”。小可的心就暖暖的、热热的。小可觉得，郑州真是个温暖的城市。

曹车长怎么就退休了呢？她去哪了？小可心中满是失落。

乘客五：

三月的绿城郑州，乍暖还寒。

绿城广场站牌处。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翘首而立，他身上是洗得发白的衣裤，脚上一双明显不太合脚的运动鞋。

男子叫老秦，是个农民工。在省会五年了。

今天难得歇工，他特意来坐60路，还特意换了干净的衣服。

60路来了，老秦欣喜地跳上去，看到的却是位陌生的车长。

“曹瑞娟车长呢？”

“曹车长退休了。”

老秦张嘴结舌站在那里，一时无言。

曹车长怎么就退休了呢？她还那么年轻，那样充满活力。

五年前，老秦刚来省会打工，工地就在60路站牌附近。有一天，下了工，打算四处转转，看看省会啥样。

恰巧60路来了，老秦抬脚上了车。车厢内整洁明亮，曹车长笑语晏晏。

老秦低头看看自己满是灰尘的工装，有些不安。他避到角落里，蹲下了。

“您好，请坐到座位上来吧。”曹车长笑眯眯地指了指老秦旁边的空座。“我……我身上脏……”老秦扯了扯衣服，有些不好意思。“没关系的，来坐吧。咱们都是美丽郑州的建设者啊，劳动者是最美的人。”曹车长诚恳地说道。老秦只好坐了上去，车厢里不知谁起头鼓了掌，掌声如雷。

老秦挺了挺身子，眼窝有些发酸。咱们都在建设美丽郑州，老秦念叨着，心里别提多熨帖了。“郑州60路公交的曹车长是咱们的贴心人哪！”后来，老秦总对工友们说。

曹车长怎么就退休了呢？老秦心里像缺了块什么，空落落的。

曹瑞娟是谁？她做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多人寻找她？带着这样的疑惑，我开启了寻找曹瑞娟之旅，一探究竟。

60路的赵利培车长恰好是曹车长的徒弟，他告诉我，曹车长退休后被公司返聘了，华山路场站有以她名字命名的工作室，还有她一手创办起来的“爱心托管班”，可以去那里找她。

十一假期过后，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位于华山路的郑州市公交场站内，游鱼一样的公交车开进开出，行驶在城市的海洋里。在一栋三层小楼内的“曹瑞娟工作室”，我见到了郑州公交集团第一运营公司党群科科长闫铮铮。

“真不巧，曹车长出去做宣讲了。我先替曹车长谢谢大家的惦念。从1993年1月到2023年1月，她的工龄满30年，已经退休了。”闫科长解释道，又风趣地补充了一句，“或许因为她平时总是风风火火的样子，让大家忘记了她的年龄吧。”

在曹瑞娟工作室，通过玻璃框内陈列的一枚枚奖章和一张张证书，我知道了：

曹瑞娟是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三八红旗手、河南省优秀共产党员、郑州市十大杰出女性，曾在人民大会堂接受过习近平总书记的亲切接见，她身上有太多闪耀的光环。

快人快语的闫科长和曹瑞娟共事多年，还是好友，非常了解她的事迹。

在她的讲述下，我知道了曹瑞娟从一个农家女孩到公交车长，再到全国劳模的成长历程；知道了她和乘客们之间曾经发生的那些温情温馨温暖的美好过往；知道了她如何以手中的方向盘为舵，驶出了人生最美丽的航线。

一、农家女孩

1973年2月的一天，郑州市北四环东赵村一户农家，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婴出生了。父母给她起名叫曹瑞娟。瑞，瑞玉，吉祥；娟，秀丽，美好，寄托着父母的美好期望。

家境虽不富裕，甚至还很贫寒，但父母却给了小瑞娟无微不至的关爱。这个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儿里，时常回荡着清脆的笑声。

时间来到1980年。不曾想，天有不测风云，厄运无情地降落到这个昔日充满欢笑的农家小院里。患病的母亲带着几多遗憾和不舍，撒手人寰。这年，小瑞娟才刚满7岁。

父亲早出晚归，一人料理着作为家中主要经济来源的两亩菜地。父亲的辛劳都落在了小瑞娟的眼里。懂事的小瑞娟想要替父亲分担些什么，就开始学着做饭，学着照顾妹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慢慢长大的曹瑞娟和父亲一起撑起了生活的重担。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曹瑞娟一有空就跟着父亲忙碌在菜地里。锄地松土，播种，浇水，施肥，打药除虫，等等，经常累得直不起腰。

种菜也是一门学问哪！哪个步骤没干好都会影响收成。不管干啥都得认真，只要认真了，啥事儿都能干成。每当曹瑞娟干活敷衍或者偷懒时，父亲就会语重心长地告诫她。

收获的季节，需要凌晨一两点就起床，父亲不忍心叫醒熟睡的曹瑞娟，没想到她却总能一骨碌爬起来。“爸，你只管叫我，我能起来！”曹瑞娟对父亲说，父亲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摘菜，拾掇拾掇，放到三轮车里，骑去郑州纬四路的农贸市场，批发给菜贩。三四百斤的重量，一来一回将近3个小时，怕耽误曹瑞娟上学，哪怕菜品特别新鲜，父亲情愿便宜点卖出去。

曹瑞娟永远忘不了，跟着父亲种菜卖菜的那些日子，夏天顶着毒辣的太阳在地里忙碌，胳膊和脸都晒得脱了皮；下雨天，奔波在卖菜的路上，淋成了落汤鸡。

儿时的这段辛劳锻炼出了曹瑞娟健壮的体魄和吃苦耐劳的品格。

“和那时候相比，现在的一些困难和挫折算啥！”曹瑞娟后来经常这样感叹。

二、10路公交车

曹瑞娟的姥姥家在东里路，坐10路公交车直达。

母亲去世后，姥姥姥爷因为思念女儿，经常哭红了双眼，姥姥为此甚至大病了一场。

父亲便时常让曹瑞娟去看望姥姥姥爷。希望活泼可爱的外孙女，能够稍稍慰藉两位老人的心。

也正是在来去姥姥家的10路公交车上，曹瑞娟开始与公交车结下不解之缘。

每次坐车，曹瑞娟都感觉司机和售票员特别神气。司机伯伯就像魔法师，手中的方向盘转来转去，就能把车里的乘客送往任何想去的地方；售票员阿姨拖着长长的大辫子，微笑着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提醒乘客们坐好或者拉好扶手，甜美的声音在车厢里不断响起。

不经意间，一颗幼小的种子在曹瑞娟的心里悄然埋下。

“等将来我长大了，也要当一名公交司机。”天真的曹瑞娟时常在心里这么幻想着。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来到了1992年。高中毕业，已年满19岁的曹瑞娟俨然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偶然的一天，在姥姥家的曹瑞娟看到了一张报纸，在报纸的夹缝处，刊登着一则由郑州市公交公司刊发的招聘售票员的启事。

看到这则启事，曹瑞娟无比欣喜，从前的梦想，或许就要实现了。

“我要报名！”曹瑞娟说。

姥姥姥爷非常支持，父亲也很赞同。

“等我挣了工资，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曹瑞娟暗暗想。

报名，考试，顺利过关；体检，公示，一路绿灯。

1993年1月，曹瑞娟正式入职郑州市公交公司，成为一名售票员。

三、售票员

经过一段时间的系统培训，考试合格后的曹瑞娟正式上岗了。

等真正当上了售票员，她才意识到，要做好这项工作实属不易。

众所周知，20世纪90年代的郑州公交，当时还处在人工售票的原始阶段，依据路程的远近实行1角、2角、5角的分段计价。

每天公交发车前，需要售票员先到票务室领取不同票据。行进途中，当乘客说出不同的站点名称，售票员要迅速计算出不同路程的票价，撕票、找零，每逢找不开，还需要乘客等一会儿，等有了零钱，再找给乘客，这就需要记住乘客的长相穿戴，不能认错人，而且要记住需要找的钱的数额。乘客下车时，售票员要验票，丢票的乘客需要补票才能下车。当跟随的车辆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售票员还需要到票务室交票，清点这一天的票据和现金。

那个时候的票包、票盒、票板、票夹如今已变成老物件，珍藏在老一代售票员的记忆里。

工作中，曹瑞娟时刻牢记父亲的叮嘱，无论做什么，都很认真。认真学习“四报四宣”，认真背诵票价表，直至烂熟于心。

所谓“四报四宣”是指报站名，报票价，预报站，报到达站；不要把头手伸出窗外，不要在车厢乱扔果皮纸屑，不要在车厢内吐痰，给老弱病残孕乘客让座。

乘客只要说出站名，曹瑞娟就能立刻计算出票价。每次去票务室交票据和现金，她都是零差错。她无比热爱这份工作，每天像一只快乐的蝴蝶，穿梭在10米车厢，为乘客带去笑容和温暖。

随着城市的不断发展，郑州公交也渐渐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强劲态势，对驾驶员的需求逐渐增大。

1993年7月，曹瑞娟去公交驾校培训学习。经过严格的考试，1994年4月领到驾驶证。又经过一年的跟车实习，才正式走上公交车长的岗位，这一干就是几十年，直至退休……

虽然只当了半年的售票员，但那段经历，对曹瑞娟后来的车长生涯的影响十分巨大。

后来，当公交车实行无人售票后，曹瑞娟怕乘客听不清车厢电脑语音报站，耽误行程，就又用上了人工“四报四宣”。比起冷冰冰的电脑报站，乘客们都觉得更温馨更温暖。

四、徐亚平师傅

按照规定，领到驾驶证后，需要跟车实习一年。经考试合格后，才能独立开车。

曹瑞娟觉得，如果说自己这一路走来，也算取得了一些成绩的话，真的离不开那些帮助过她的师傅们。

曹瑞娟跟车实习的师傅是袁金龙车长。

袁师傅是党员，开的是101线路的品牌车。他为人踏实认真，开车也是出了名的平稳安全，从未出过安全事故。

袁师傅总是严格要求自己，对徒弟的要求也很严格。袁师傅总对曹瑞娟说：“小曹啊，起步停车一定要平稳，乘客安全永远第一。咱们这个岗位特殊，啥样的乘客都有，遇事要冷静，不能慌乱。可别小看咱们手里的这个方向盘，它身上维系着多少家庭的幸福和平安啊！身为郑州公交人，咱们可得牢记自己的责任，时刻不能忘。”曹瑞娟一直记得当年袁师傅叮嘱她的每一句话。从此把公交人的责任和担当牢记心间。

除了袁师傅，还有一位车长对曹瑞娟影响至深。他就是同样开101线路品牌车的徐亚平师傅。

第一次踏进徐师傅的车厢，曹瑞娟就惊呆了。从每个座椅到挡风玻璃，从地板到车厢底部，从车里到车外，都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一根缠着布条的铁丝，是徐师傅的保洁神器，有了它，车厢内就没卫生死角了，徐师傅说。几十年来，徐师傅不知用坏了多少根铁丝。据说，有些乘客想探头出去看外面的风景，被玻璃窗挡了回来。玻璃窗太干净了，让乘客误以为没有玻璃。

“徐师傅，您这车厢真干净啊！”曹瑞娟感叹道。

“车厢就是咱公交人的家，乘客是咱的家人，把家打扫干净，让家人感到舒适和温馨，不是应该的吗？”徐师傅话不多，却透露着朴实和真诚。曹瑞娟的心里一动。“把车厢当成家，把乘客当亲人。”这样的信念从此植入曹瑞娟的心里，贯穿她的整个职业生涯。

徐师傅的车厢里，备着面巾纸、仁丹，为雨天未带伞的乘客备着雨伞和一次性雨披，为晕车的乘客备着晕车药和方便袋，甚至为腿脚不方便的乘客准备了拐杖。

随着郑州的国际化发展，徐师傅还率先推出英汉双语服务，让外国乘客更直观地感受到郑州这座中原名城的温厚和热情。徐师傅编写的《车厢服务百例》成为郑州公交公司的必学手册。

曹瑞娟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向徐师傅学习！”她在心里暗暗许下诺言。

五、第一次出车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经过一年的跟车实习，并考试合格后，曹瑞娟出师了。她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出车时的情景。

那是1995年4月的一天，谷雨刚过，天气晴朗，碧空如洗。曹瑞娟提前1个多小时赶到公司，和两个售票员一起，围着车子检查安全设施，换滑块。

这是一辆刚大修过的铰接式电车，崭新而神气，红白相间的车身在蓝天白云的映照下格外醒目。一想到马上就要驾驶着它上路，曹瑞娟的心里既兴奋又紧张。昨晚袁师傅的叮嘱犹在耳边，一定要平稳，乘客安全永远第一。

与汽车不同，驾驶电车有一些特殊的步骤：每天上班必须先爬到车顶检查滑块。冬天下雪的时候，梯子上会结冰，更换滑块时如果不下心，就会掉下来。因为机械方向的缘故，满载乘客时方向盘会非常沉重，转弯时，十分考验驾驶员的体力。

“以前跟着我爸种菜卖菜，三轮车里载着两三百斤的菜，我都能骑得飞快，锻炼出了体力。就算这样，满载转弯时，我都觉得方向盘无比沉重。那时候，我很瘦，一米七的个子，只有一百零几斤。以至于我爸打趣说：‘咦！俺家的瘦妞咋开了辆那么大的车’。”每次向人提到自己的第一次出车，曹瑞娟就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青涩稚嫩的自己，看到了疼爱自己的父亲。

20世纪90年代的郑州市公交，每辆车配备一个驾驶员和两位售票员。驾驶员只负责开车，售票员负责售票，以及其他直面乘客的服务性工作。

曹瑞娟和两个售票员提前一晚已经把车厢打扫得干干净净。三个人对即将到来的首次出车，充满向往。

车子发动了，迎着初升的朝阳，沐着四月的春风，穿梭在郑州的大街小巷。

曹瑞娟紧握手中的方向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像一位出征的大将军，骄傲极了。两位售票员一前一后，守在车厢两端，护卫着整个车厢。

到站了，车子平稳停下。乘客们有序涌入，售票员询问站名，撕票，找零，有条不紊。

收车时，已是夕阳西下，万家灯火亮起。

曹瑞娟昂然走下车，俨然一位得胜回朝的大将军。

六、徒弟周海燕

曹瑞娟有很多徒弟，周海燕是其中之一。对周海燕的采访一共进行了两次，颇费了些周折。

“车长的工作性质及作息和一般人不一样，一旦开车，不允许使用任何通讯工具。我先把海燕的微信推给你，但她不一定能及时回复。”闫科长在把周海燕的微信推给我时，充满歉意。

这也让我对郑州公交人的工作和生活充满了好奇。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又在工作岗位上演绎出了怎样的人生故事。我迫切地想知道谜底。

第一次是电话采访。

电话里的周海燕，讲话如同江南女子，声音柔美婉约。

“非常抱歉，前几天实在太忙了。有个同事家里有事请假了，我除了自己的班儿，还得顶她的班儿，晚上到家都很晚了。”电话里的周海燕温言软语。

“听闫科长说你是河南省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太了不起了。”

“哪里哪里，和娟姐相比，我还差得远呢。她是我的师傅，也是我的榜样。”

“可以先介绍下自己吗？”

“我是河南南阳社旗人，2002年入职郑州市公交公司，当时20岁，至今已经22年了。我们公司一共有6个运营公司，员工大概有15000人。我和娟姐之前不认识，直到2014年，在公司组织的活动上，我们才第一次见到。公司人太多了嘛。”

“在你眼中，曹瑞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她身上一堆光环，全国劳模，全国三八红旗手，还去过人民大会堂，被习近平总书记接见，等等。她是我们所有车长的榜样。我就是一直向她学习，才取得了现在的一点成绩。”

“可以谈谈生活中的曹瑞娟是怎样一个人吗？”

“好的。别看娟姐是全国劳模，平时一点架子也没有，用句时髦的话讲，特别接地气。她是我们的好大姐，知心人。谁有个大事小情，找她准没错。她的社会活动比较多，认识各行各业的人，这些人最后大多都成了她的朋友。朋友们有事都喜欢找她。不管是她家所在的小区居民，还是我们单位的同事，谁家吵个架了，闹个矛盾了，都喜欢找她评理，都愿意相信她。娟姐人缘极好。”说起自己心目中的好大姐曹瑞娟，周车长滔滔不绝。

“她是工作狂吗？”

“当然不是。娟姐非常热爱生活，尤其喜欢做美食。天天在朋友圈晒美食，什么拔丝香蕉啦，锅包肉啦，鱼香肉丝啦，小鸡炖蘑菇啦，等等。娟姐做了啥好吃的，常带到单位来，让大家都尝尝。有人说，娟姐，反正你退休了，干脆开个饭馆吧，我们天天去吃。娟姐说，那咱们不得把饭馆早早吃破产啊！哈哈哈哈……对了，娟姐还喜欢养花，家里到处都是花，她总说，看到美丽的花，一天的好心情就来了。我们受她影响，也开始养花，身上都是香喷喷的。她还喜欢运动，喜欢打羽毛球，骑自行车远足，爬山，等等。她真的太热爱生活了，天天脸上笑呵呵的。谁不喜欢和乐观积极、热爱生活的人在一起呢？娟姐影响了她周围的所有人。”周车长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我受到感染，也笑了起来。

因为周车长第二天还要开车，我不忍过多打扰而匆匆结束。

第二次采访发生在一周后。我希望坐一趟周车长的车，亲身体验一下劳模车厢。

“好啊！我开B11路，始发站是中州大道黑庄，下午一点四十分发车。你那里是西郊对吧？你可以坐66路，在嵩山路航海路站下车，我们在那里有重叠站位。到那儿大概两点五十分左右，但不确定花园路会不会堵车，如果堵车也不会耽搁太久，也就多等几个信号灯。”周车长很是热情，细心地告诉我。

下午，顶着20多度的高温，我坐66路匆匆赶往嵩山路航海路站。

两点五十五分，在酷热中，终于等来了周车长的B11。

眼前的周车长像个江南女子，身材小巧，笑意盈盈，尤其是声音，清脆悦耳，宛如百灵鸟的叫声。

“欢迎乘坐B11路公交。”每上来一位乘客，周车长都会说一句，不厌其烦。

按照规定，行车途中不能随便和车长谈话。

这也得以让我可以细细观察周车长的车厢。

整个车厢布置得美丽而温馨，车顶被两条缀满粉色和红色仿真花朵的藤蔓缠绕着，还有紫色或者白色的仿真蝴蝶点缀其中，两侧栏杆扶手处绑着美丽的向日葵仿真花。乘客仿佛置身美丽的花园中。

驾驶位后面的铁皮柜上，放着一个白色药箱，里面放着晕车贴、风油精、藿香正气水、止血药、绷带、速效救心丸、创可贴、碘伏等药品。药箱旁边是一个抽纸盒，药箱和抽纸中间有个竖立的塑料盒子，里面是一叠口罩。药箱和车窗之间，是一大束粉色仿真花，摇曳在车厢里，平添几分春色。

一抬头，我看到了夹在用透明亚克力板做的“党员先锋岗承诺书”上的一个不起眼的笔记本，上面斜插着一支水笔，封面写着：意见簿。

翻开意见簿，里面写满了乘客留言。

“周车长的技术是优良的，服务周到，温馨，坐上她的车，心情暖融融。2024-2-10”

“到站提醒下车，服务很周到。车长声音很好听，像百灵鸟一样。2024-3-21”

“我坐车总晕车，但坐周车长的车就不晕，技术杠杠的。2024-3-28”

“今天，第一次坐这路车。我是个86岁的老人，车长亲自把我搀上车的，真是个好人哪。2024-3-29”

“微笑的车长，漂亮的车厢，让人如沐春风。2024-3-31”

…………

因为行车的缘故，字体大多歪歪扭扭，但我仿佛看到了，藏在那些留言后面的一张张满意的笑脸。

“请问去南环公园怎么坐车？”停候在长江路淮南街站时，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冲到车门前着急地问道。

“您可以坐到大学路南三环站，换乘904路可到达南环公园。”周车长微笑着，迅速而准确地回答道。男生蹦跳着进了车厢，冲周车长绽放出一个笑脸。

停候在大学路王胡寨站时，一位手捂腹部，看上去很虚弱的老人慢慢走到车门前。

“秦大爷，别急，我来帮您。”打过招呼，周车长立刻下车，小心翼翼把老人扶进车厢，安置好座位。

“谢谢啊！小周，每次都麻烦你。”老人连声道谢。周车长羞涩地笑了，和站牌旁边盛开的桃花一样美。

不知不觉，车子驶到了终点站：环翠路公交站，这是个副站，停靠的有B11路、G62路、84路、165路。

半个小时后，周车长要再次发车，也就是说，留给我的采访时间只有半小时。

“看到留言簿上的那些乘客留言，您有什么感触？”这是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觉得自己的付出非常值得。在这方面，娟姐给我们做出了榜样。我曾经专门坐了几趟她的车，仔细观察她的车厢，观察她怎样为乘客服务，默默记在心里。她的主题车厢，她的人工报站，她的‘爱心哺乳间’，她为乘客所做的一切，都值得我学习。她总说，把乘客当亲人，乘客也会把你当亲人。我觉得我做得还不够，还需要继续努力。”周车长的话轻声细语，却力达千钧。

“我一路观察，发现乘客只要报出要去的地方，您就能迅速而准确地说出需要换乘的车辆，真厉害。”我由衷地佩服。

“娟姐更厉害，多复杂的换乘她都能一口说出来，我还得练。”周车长很谦虚，“咱是车长，就得尽量多为乘客着想，让他们少花钱，少走冤枉路。娟姐经常叮嘱我们。”

“还有，您是不是认识那位大爷，看你们很相熟的样子。”

“秦大爷每周都去医院化疗，总坐我的车，就熟了。这也没什么，每个车长看到了都会帮忙的。”周车长腼腆地解释道。

最后，我提出让周车长和她的B11路合个影，周车长欣然同意。

周车长微笑着，双手交叉握起，挺身站立在B11路一旁。

“您可真有范儿！”

“获得省五一劳动奖章后，要经常出去宣讲，对站姿、坐姿、走姿，宣讲时的语调、语速等都有要求，毕竟代表郑州公交嘛。娟姐就手把手地教我，一次次纠正我的站姿、走姿、坐姿，一遍遍审核我的宣讲稿，直到过关。你现在看到的我，是被娟姐重塑后的我。”

从镜头里望出去，沐浴着傍晚的霞光，周车长和她的B11融在了一起。恍惚间，她身上重叠了无数郑州公交车长的身影，他们正沐光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