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有蛇妖,食之可长生。
常有达官显贵趋之若鹜,迷失在瘴气沼泽中。
我有一个妹妹,她乖巧懂事,软糯可爱。
可我最后一次见她,却是她被活活剖了心,还叫我别哭。
1.
十月初九,良辰吉日,也是当朝丞相之子沈不言与吏部尚书之女纪书大喜之日。
十里红妆,万人惊叹。
我坐在闺房,画上最端庄又貌美的妆容,穿上红如鲜血的嫁衣,听着身边人的贺喜,耳边却传来软糯模糊的声音。
“姐姐,你真好看。”
“姐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有一个妹妹,天真可爱,万般依赖我,常说若我出嫁,也定要跟着我。
只可惜,如今我已出嫁,她却看不到了。
我拉着红绸,一步一步走向内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我知道,此时正在上面端坐受我跪拜的,正是当朝丞相沈暗,也是杀死我妹妹的罪魁祸首。
紧紧捏着红绸的手缓缓松开,轻吐出一口浊气。
不急。
不着急。
我坐在婚房,如同真正地大家闺秀一般,端庄有礼。
在我的脖颈开始酸痛起来时,沈不言来了。
红盖被挑开,我微微抬眼看他一眼,又仿佛害羞似的飞快低下头,露出纤细的后颈。
交杯酒一饮而尽,他的手轻轻抚过我面庞,划过颈项,倏然用力,将我掐倒在床上。
四目相对中,我看向他眼底,那是再清醒不过的审视。
既无成亲的欢喜,也无对心爱之人的爱欲。
他微微侧头,微苦的冷檀香混合着酒味,热烫的呼吸拂过耳边。
他轻声问我:“你是谁?”
新婚第一天,我醒来时,沈不言早已不在房间。
昏黄铜镜中,是一张不熟悉的脸,时至今日,我依然对这张脸感到陌生。
坊间传闻当朝丞相之子、大沥朝有史以来最年轻英俊的状元沈不言,对吏部尚书之女纪书情深不寿,纪大小姐身患不治之症,缠绵病榻多年,沈不言依然恪守婚约,并为其守身。
我潜入尚书府,见到纪小姐时,她已时日无多。
是夜,我点燃犀牛角,入她梦境中,问她是否想要活下去,代价是抛弃你的从前与现在、抛弃你的亲朋与爱人,变成一只妖,妖怪不得入世间。
她同意了。
我找到族巫,请求其将我们灵魂互换。
自此,我再不是自由自在天高任鸟阔的蛇妖。
2.
我与沈不言去拜见丞相,据说丞相夫人已皈依佛门,常年青灯礼佛不见外人。
丞相爱妻心切,为其在家中设小佛堂,即便夫人已斩断尘缘,也独守她一人。
“小书身体不好,阿言你要多尽心照看。”沈暗对沈不言道。
沈不言低头称是。
沈暗又看向我:“上个月听纪府传出消息,那时还以为两家无缘,小书,这是找了何等高人,能将多年顽疾治好,沈家定要好好感谢。 ”
我天真说道:“是,多亏了那位…高人,据说他常年在外游历,这次也是幸运,恰好高人与我祖上有些渊源,曾留下一个锦盒,内含一粒娑婆珠,言纪家若有难,可打碎珠子,向他寻求一次帮助,我爹娘只当是传言并不信有这等奇事,本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未曾想到竟真的来了,那位高人好似会仙术,身上一下就不痛了呢。”
“哦?高人可还在?不瞒你说,我夫人近些年来身体愈发不好,若能寻得高人相助,沈家必倾囊相送。”
“这…高人来无影去无踪,第二天便走了。”
我说完又有些犹豫道:“倒是有之前留下的锦盒,但娑婆珠已是没有了,爹娘将它留下给我,也不过是一份保平安的念想罢了。”
当天,沈不言因公事离开相府,走前似有话要说,最后却只让我一切小心。
五天后,我突然患病。
宫中听闻,流水的补药赐下来,连皇后御用太医都出动,皆无好转。
谁知三日后,我再次痊愈。
皇后召我进宫,表示慰问。
当今皇后乃继后,也是沈暗的小女儿,沈不言的妹妹,沈不语。
据说废后嫉妒心甚重,看不得皇上佳丽三千,生生将自己逼疯了。
皇后娘娘看上去年岁并不大,打扮地漂亮庄严,问候我的身体,并召太医前来看诊。
太医称我如今身体已大好,竟似从未有过顽疾。
没多久,连皇上也来了。
“沈夫人几次病情凶险,最后都化险为夷,可见福大命大。沈爱卿近日出京办公,夫人不如留在宫里,陪陪皇后。自前些年公主夭折,皇后伤心太过,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如今也让皇后沾沾夫人的福气,正好你们姑嫂也可以叙叙旧。”
还未回答,身边伺候的丫鬟不小心将酒水洒在我身上。
“大胆青栀,怎么如今连一点小事也做不好!”
皇后说完起身跪下道:“陛下恕罪,青栀年纪小,是我平日太过纵容,还望陛下恕罪。”
“青栀,还不退下带嫂嫂去换洗。”
3.
青栀带着我穿过花园,走入一条隐蔽的小路,塞给我一样东西。
“夫人,您拿着令牌,顺着这条路便可到宫外,您去找沈大人,让他带你走,逃得越远越好。”
“我若逃走,皇后娘娘该如何?”
“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最终皇后的安全在她心中占据上风,我照旧换了衣裳,回到殿上。
当夜,我留宿皇后的栖梧殿。
晚上,皇后屏退下人,与我单独说话。
“嫂嫂,你为何不走,你可知皇上留你是何目的?”
我没有回答,反问道:“娘娘,公主的死因是否有蹊跷。”
她大惊:“你怎知?是哥哥告诉你的吗?”
沈不言也知道?
皇后面色恍然,怔怔到,“我的女儿,不过才三岁,明明前一天还活蹦乱跳,第二天就突发疾病。当天是她的生日,我不过想亲手为她煮一碗长寿面,就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她就没了。陛下说她身染急症,未免传染,将她急急下葬,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我不甘心,我找到哥哥,亲手挖开坟墓,开了棺。”
皇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大滴大滴向下落,扭曲的面容不再美丽,整个人仿佛喘不过气。
“我的女儿,分明是被活活剖了心!她才三岁,那么小,她有多疼啊!”
“她死前,是不是一直在叫母后、叫娘亲救我,可娘亲没有来。”
“我每天,每天都想在梦中见她一面,她却从未来过。她是不是怨我,怨我没去救她……”
我轻轻抱住她:“我明白,这种感觉,我如何不懂。”
我的妹妹,才刚刚学会化形,我曾因为她的母亲是人类而不喜她,总不理会她的靠近。
她却最爱粘着我,不像蛇,倒像狗,怎么赶都赶不走。
渐渐地,我习惯了这个小跟班,习惯了她的陪伴。
族中有人说她痴傻,整日只知道姐姐,姐姐。
有人嫌她是半妖,人不像人妖不像妖,修炼了这许多年,还是半人半妖样,丑陋之极。
她黏我时胆子大的很,一点也不怕我赶她,真被人欺负了,反倒不敢作声。
我的妹妹,只有我一人能欺负,他们算些什么。
我一气之下砍了他们的尾巴,让他们一个个成了短小蛇。
转头回去督促她快快修炼。
她胆子明明那般小,却在狼妖闯入族中时,四肢发抖还挡在我前面。
好不容易,她学会化形了,成了个粉雕玉琢万般可爱地小丫头,转头却不见了。
等我再找到她时,她已奄奄一息。
她的心脏已被掏空,但有人使了法子,让我得以见她最后一面。
她说,“姐姐,我好想你。”
她说,“姐姐,我有点痛。”
她说,“姐姐,你别哭,我不痛。”
4.
皇后憋了太久,大哭一场后,轻松了许多。
我问她,“你知道是谁动的手?你不想报仇吗?”
皇后沉默许久,道:“在宫中有如此权利的,除了…没有别人。”
她轻声喃喃,面露茫然:“为什么,竟连亲生女儿也下得去如此狠手呢…”
我轻叹:“世间凡人,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术,有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寻不到蛇妖,便食幼子替代。”
皇后有些恍然,又冷笑道:“竟是长生……若是剜了亲子的心脏便能长生,这世间岂不是人人都长生了。”
“我偷偷去看了废后,她分明是知晓了真相,却因杜大将军手握兵权,皇上不敢随意动手,于是生生被逼疯了。”
“皇上防备心甚重,即便我身为他枕边人,也找不到一丝机会。”
我拿出那个早已准备多时的锦盒,这本是我为沈暗准备的诱饵,如今看来,必须先将他的靠山除掉。
“妹妹,我自小身体不好,多亏了这个锦盒,让我屡次死里逃生,如今将它赠与妹妹,望妹妹日日佩戴,身体早日好转。”
皇后眼睛闪了闪,收下了。
第二日,我便出宫回家,皇上并未阻拦。
“夫人,最近有不少流言,称宫中有人害了怪病,连太医也无能为力,皇上请了许多民间能人,入宫治病呢。”丫鬟在一旁道。
“哦?那皇上皇后身体可有不适?”
“皇上可是真龙天子,百邪不侵,倒是皇后身体有恙。连皇后都能染上,这不会是什么瘟疫吧?”丫鬟大惊。
“胡说!不许多嘴,皇上皇后必不会有事。”
没过多久, 皇上下诏,宣称有妖孽在宫中作怪,而自状元夫人入宫后,宫里怪事便层出不穷,如今正德寺主持已做法,指出妖孽位居西南,正是沈府所在。幸而宫中有真龙天子坐镇,才未发生大事。
我被打下诏狱。
幽深的通道里只有一点微微跳动的烛火,两侧是仿若行尸走肉、偶尔因疼痛抽搐、连话都没力气说的犯人,血腥味、尿骚味、和肉块腐烂的味道夹杂在一起,令人恶心。
带我入诏狱的狱卒将我带到一个干净的单人牢房,偷偷对我道:“夫人放心,沈大人已将一切准备好。”
狱卒给我一身带血的囚衣,又找来专人为我伪装伤痕,栩栩如生。
沈不言,他既知道皇上的所作所为,那么沈暗之事,他又知道多少呢?
5.
我入诏狱,一半是为了确认消息,一半是为了见一个人。
原镇北大将军裴漳的族亲,裴渊。
新婚当夜,我与沈不言饮进交杯酒,酒里早被我下了致幻蘑菇。
“你是谁?”
“我是你的新婚妻子,纪书啊。”
沈不言掐着我脖颈的手渐渐放松,药效发作,意识不清。
“你叫什么?”
“沈不言。”
“你与沈暗是什么关系?”
“父子。”
“你可曾在你父亲处见过,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
“......没有。”
“裴韶华,与沈家有什么关系?”
“她是镇北大将军裴漳独女,十年前漠北大战,大沥惨败。有密报称裴家里通外国,裴夫人与我娘是至交,冒死将女儿送至沈家抚养,直至四年前,她突然失踪。”
裴韶华,是被我父亲捡回去的人类女子,育有一女,就是我的半妖妹妹,十一。
她在生下十一后不久失踪。
我妹妹生性乖巧,从不到处乱跑,唯一在乎的人只有我与她娘。
她独自来到沈家,必定与裴韶华有关。
“裴韶华后来可曾回过沈家? ”
“你可知,沈暗背后所做之事?”
沈不言眉头轻皱,没有回答,渐渐昏睡过去。
不久后,皇上秘密前来诏狱审讯。
“大胆沈氏,竟敢将巫蛊之物交予皇后,意图谋害皇室,你居心何在!”
皇上说着将锦盒丢到我眼前。
“咳咳,皇上,冤枉啊!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臣妇万万不敢,咳咳…”
我边说边止不住地咳,面色苍白。
“此物乃是我救命之物,在我生死攸关之时,点燃其中的木香,安睡一夜,便可转危为安。此事…此事臣妇的公爹,丞相大人也知啊!”
“哦?丞相?”
“正是,臣妇嫁进沈家不久,便身有不适,当时宫中还赐下太医与不少名贵补药,都没有办法。
这锦盒乃一世外高人所赠,原本装着婆娑珠,高人将我顽疾治好后,又给我留下这木香,告诉我我体内有他一缕阳气,若身体再有不适,可点此香助眠。
我点燃此香时,恰逢丞相探病,丞相还说此香甚好,令他清心明目,百病全消,臣妇原有三根,即便不舍,也留下一根给了丞相,听下人说,丞相日日晚上都会燃此香。
臣妇…臣妇便以为这香寻常人也用得,便将它赠与娘娘,望娘娘身体安康…陛下,臣妇真的冤枉啊…”
我说着说着,晕了过去。
6.
再次醒来时,已回到沈府。
沈不言正趴在我床边。
我的动作惊醒了他。
他有些疲惫,见我醒来似松了口气,又皱起眉头道:“诏狱的刑罚非一般人可承受,我已为你安排好,你何故非要受此罪。”
我淡淡道:“皇上多疑,做戏就要做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