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父亲体检时发现患有高血压、胸前区疼痛症。1962年3月,病情加重,张仲瀚亲自安排他住进解放军301总院,确诊为“原发性高血压,动脉粥样硬化,冠状动脉供血不足”。
三个月后出院,医嘱“全休3个月,逐渐恢复工作,每日工作时间不能超过4小时。”但他一返回垦区,就又全身心地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
1963年9月10日兵团干部考核综合材料述:“该同志身体有病,嗜睡和高血压...”父亲的身体健康伴随着农八师屯垦戍边事业的发展而每况愈下。
1965年10月,父亲去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回来时路过西安去看望离别两个月已就任新职的鱼正东,提出想调陕西和鱼一起工作。
鱼正东考虑再三,觉得农八师的事业需要父亲,就劝父亲在石河子安心工作,许诺:“过几年一定去石河子看你。”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孰料这一走,竟是和鱼政委的永别,给鱼正东留下终身的追悔。
回到乌市兵团司令部,父亲向张仲瀚汇报了“十一”观礼盛况后,递交了退休报告。张政委执意挽留父亲,鼓励父亲坚守岗位,继续为人民服务。
作为老一辈军垦事业的开拓者,继续任高职、受信用的国民党起义军官的父亲,承受着丁盛系统的新干部和复转军人的歧视、压制和打击。但父亲仍严以律己,低调做人,少言寡语,埋头工作。父亲历来为人厚道,官兵上下有口皆碑。
但是父亲的无欲,换不来丁盛一伙的良知,他们要抢班夺权,必须玩弄真理,不择手段。
1967年1月中旬,农八师机关的造反女干将倪菊芳带领农学院学生破门闯入父亲家中,开始了疯狂野蛮的抄家。
一番抢劫扫荡后,抄抢者还阴恶地偷偷将墨水倒入暖瓶,到家人喝水时才愕然发现。
此后,家中屡遭中学学生、专案组等抄家10余次,所有照片(含父亲与毛主席、朱老总、周总理、胡志明等合影)、“9.25”起义通电、毛主席朱老总回电、西北解放画报专辑、30多本工作日记、西北解放纪念章、父亲参加解放军之后的历次任免令文件、10多本集邮册及花生、布料等文物及生活用品均被抢劫抄走。
1月20日,群众组织占领了父亲及王慕韩等师领导的办公室,工作日记及私人物品尽被没收。王慕韩转至机务科办公。
父亲正值咽炎发作,不能讲话,在家养病。师党委负责的副参谋长殷宝贵骂道:“这些老不死的东西,在家太舒服了,要对他们实行专政。”
5月,父亲和母亲及副师长王慕韩、韩荣福等一批“9.25分子”被宣布为“公安六条”的专政对象,取消“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权利,由群众监督从事指定的重体力劳动。
年近六旬,身患高血压冠心病和严重咽炎的父亲,多次被挂上“国民党残渣余孽”的牌子进行游街批斗。
父亲忍辱负重,努力完成所有指定的劳动。我们每次都为爸爸担心,可他总是宽慰我们:“像刘政委、李副政委、杨主任这些老同志。战争年代南征北战,不怕牺牲,解放后又参加屯垦戍边,勤勤恳恳为党工作,不也一样挨批斗,跟他们相比,我挨批斗算得了什么。”
此时的丁盛、裴周玉正踌躇满志,准备大立战功。一场无中生有的“清算”正张着血盆大口瞄准起义将领。
1968年初,丁、裴以兵团领导小组的名义,指令各师办公室,恶毒地制造了“假起义、真潜伏”“国民党特务”等一连串莫须有罪名,对原兵团及各师起义领导私设公堂,予以严刑拷打,威逼诱供。
1968年2月8日,师专案组组长胡兵带着其手下李新功跑到我们家说:“殷宝贵找你有事。”大难来临,父亲取下腕上的手表和衣袋里的零钱、钥匙交给妈妈,悄声告诉妈妈:“我是不会自绝的。”继而默然随着他们离去。
父亲被禁闭在他亲手建起的师机关办公东楼。专案组摆设公堂,逼其承认“假起义、真潜伏”“特务身份”交代“陶峙岳、陶晋初布置的潜伏任务、破坏活动和潜伏同伙”,交出“潜伏电台及密码”。
父亲拒不承认。胡兵、冯泽功、李新功等人就动用四分铁管、皮鞭、棍棒、电刑、跪砖、挂砖、手枪顶头、假枪毙、吊水桶等十几种酷刑对父亲刑讯逼供。
打得父亲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死去活来,打得父亲直肠脱落,大小便失禁,衣裤和血粘在身上,多次昏厥,又多次被打手用凉水泼醒。
父亲被押走后,最初允许家里送饭。
第一天11岁的弟弟罗纲把饭送给了爸爸,第二天就不让弟弟见父亲,由管押人员转送。第三天弟弟找不到转送的人,自己找到楼下一间房子里,看到父亲已被打得趴在床上。
弟弟哭着问父亲,父亲挥手让弟弟赶快离开,连话也不敢说。弟弟追问父亲是谁打的?怎么打的?
父亲勉强拉开裤子,弟弟一看下身血迹斑斑,伤痕遍体!父亲指着墙角的凶器说:“是蓝袖头用暖气管和凳子腿打的,凳腿都打断了……。”(冯泽功当时带着蓝袖套)
弟弟回家哭诉,妈妈揪心地痛,赶紧去找师副参谋长殷宝贵求情:“隔离也好,审查也好,我们都没有怨言,只要不打,事情总会弄清楚。”殷宝贵却佯装不知地说:“群众起来了,打人算得了什么。”
2月10日晚,父亲趁打手不备逃出东楼狱室,一瘸一拐逃回家里。
母亲问:“殷宝贵叫你去干什么?”
父亲说:“他们让我承认,我和陶峙岳、陶晋初搞的是“假起义、真潜伏',跟我要陶晋初给我的电台。”
母亲问父亲:“你到底有没有这事。有就交代。没有就说没有。”
父亲说:“根本就没有这事,可他们不信,还用暖气管打我,逼我承认。”说着撩起衣裤,母亲一看。浑身青紫,遍体鳞伤。裤子被血粘在腿上,惨不忍睹。
父亲告诉母亲,是冯泽功、高军他们打的。挨打的时候,让他感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疼痛难忍。
父亲要去北京、兵团找王震、张仲瀚告状,让母亲找师小车班负责人李宪章找个车。
母亲思来想去,深怕事情闹大后果难以设想,最后只得劝他回去接受审查,不要乱跑,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事情一定会搞清楚。
父亲不堪毒打和凌辱,又于2月15日只身逃出东楼办公室。
身无分文的父亲,步行18公里,跑到玛纳斯县城,找到县委书记、老八路耿光瑞(由六军十六师调九军二十六师工作的政工干部,后调地方工作),请他帮忙,找辆便车,要去兵团反映情况。耿光瑞不但没有帮忙。反而悄悄打电话告知农八师专案组。
父亲被胡兵、李新功一伙追拿押回师部东楼的狱室,两天后,又被打手们迁押至棉纺厂,罪加一等“逃往台湾”,酷刑升级变本加厉。
父亲宁折不弯,不失气节,始终不愿诬陷无辜。打手们就组织一帮人。每天三班倒。轮换值班逼供,七天不准父亲合一下眼。
自幼习武、身出黄埔、戎马一生的父亲,虽练就一身铮铮铁骨,血肉之身也禁不住这种疯狂折磨。
1969年夏末,身心俱受摧残的父亲,终于精神失控!在狱中,他失魂落魄、凄厉地呼喊长啸:“我不是特务!我没有罪!你们放开我!我起义有功!”
父亲被迁至石河子总场(一四五团)值班营机枪连关押、监督劳动。这一切都被封锁消息,家人全然不知。
直至1969年底,北京矿业学院毕业分配在乌鲁木齐苇湖梁煤矿工作的弟弟罗果,到石河子探亲,找到师专案组,获准去石河子总场值班营机枪连见父亲一面。
此时,父亲已变得疯疯傻傻,连队里的人都叫他“疯老头”。罗果当即要求专案组给父亲治病。专案组托词说他是老糊涂了,根本不承认父亲有病,也不允许父亲去看病。
在极端残酷的环境中,父亲强忍着身心俱焚的痛苦,在坚守真实与正直的同时,仍然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相信群众、相信共产党的信念中,仍然期待着和家人团圆,仍然关心着子女的学习、生活和成长。
他一方面独自吞下所有的委屈、迷茫和皮肉之苦,一方面尽量保护家人、避免带来更大的灾祸,总是以轻松的口吻写信安慰家人,鼓励子女。在他被关押劳动期间,迁居北京的子女,曾两次收到父亲的信件。
“假起义真潜伏”“藏匿电台”的罪名没有抓出证据,殷宝贵等人绝不罢休,派人日夜监视父亲的一举一动,等待时机,继续把父亲往死里整。
1970年3月,关押在石河子总场看守所、精神恍惚的父亲指着被面上的小花说:“马克思、恩格斯、毛主席、林副主席,你们保护我,不要让他们打我。”这一下犯了弥天大罪:污损伟大领袖和他的亲密战友的形象!反革命行为!经兵团党委上报,军区党委批准予以逮捕。
1970年5月18日,在石河子公审万人大会上公开逮捕父亲。在万人众目睽睽下,4名押解人员把绳索捆绑的父亲,从卡车上拖到会场台上,揪住头发,拳打脚踢,宣布“罪行”。会后,被从台上拉下来拖倒在地,扔上卡车,投入农八师看守所,这一关押就是3年零2个月。
父亲在狱中受尽欺辱。他们让父亲爬在地上学狗爬,稍有停顿,就是一顿毒打,让父亲每天沿着看守所围墙边,无休止的推一辆破旧摩托车转圈。
父亲在狱中,3年不剃须发,忍饥挨饿,枯瘦如柴。冠心病、高血压、精神分裂症、严重的咽炎(严重时不能发声),种种病痛日趋严重,无医无药。
1973年,由于我多次上访申诉,师领导批准我探视父亲。
4月底,怀着5个月的身孕的我,抱着2岁的儿子宏宏,来到关押父亲的农八师看守所。只见一个看守拽着一个蓬乱的灰白长发堆过肩头、花白的长胡须堆盖胸前的佝偻老头走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吗?!自从1968年2月父亲被押走、我流落他方,整整5年我们父女未能见面。
此时的父亲,魁梧的身板、军人的体态已荡然无存!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喃喃地问:“谁找我?”
我伤心至极,含泪叫了一声:“爸!”他竟没有认出我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
我哽咽着赶紧说:“我是罗安,安安。”他根本没有搭理我,直接走到我儿子跟前,呐呐地问:“他是谁?”我大声告诉他:“他是我儿子—叫高宏。”
父亲向孩子伸出颤抖的手,2岁的儿子害怕地闪开了。父亲开始问东询西,东拉西扯,问的全是我不知道的人和事,时而让我们好好学习,努力工作,时而说他向毛主席打了报告要求去开发青藏高原,时而说毛主席已批准他去解放台湾,直到分别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地离去。
父亲的状态使我心如刀绞,不能让父亲再受罪了!我们和下一代也不能继续在政治“泥浆”中,背负不明不白的“黑锅”了!
1973年5月5日,我以母亲的名义向周总理办公室、军委和自治区有关部门发出了反映父亲冤案的上访信。
当时我面临生孩子,可在石河子居无定所。我决定去内地婆家待产。
6月,我出发前,揪心牵挂父亲,再次去师看守所探望。
在看守所的院子里,父亲蹒跚地慢慢走来,说一句“你来了”,就再也无话,又蹒跚地转身离去。
看守所所长走来,交给我一大摞数十张手稿,我一看,全是父亲在狱中一笔一划书写的“一流溪水无今古,两袖清风闹革命”。
看到父亲这一大摞以诗言志的亲笔笔迹,我顿时百感交集,无比悲愤:父亲这样情操高尚的人,居然也成了坏人、罪犯,被刑讯关押数年,天理何在?
父亲身陷图圄,受尽折磨,还如此清风傲骨,这是何等超常的意志和品格!父亲这一摞非同凡响的诗稿,我珍藏至今整整40年。
孰料这次会面,居然是我们父女生离死别的最后一面!
1973年7月14日,经周总理办公室通知自治区,自治区通知兵团,兵团通知农八师,专案组终于通知父亲“经兵团首长指示,保外就医”,得以出狱。
家人终于和阔别5年多、受尽酷刑、病体缠身、饱尝冤屈、精神异常的父亲见面了。而我此时正在北京待产。
父亲“保外就医”后,终于向孩子们一吐狱中之苦。弟弟罗果曾写一份材料做了记述:
在父亲“保外就医”的一个多月里,妹妹罗丹成天跟着父亲,从一个多月的接触中,方断断续续地知道了父亲这几年所受的种种迫害。
精神失常,惊恐中的父亲,一见冯泽功、李新功、胡兵等人,就浑身打哆嗦:“他们要电台来了,他们又要电台来了,又要电台来了。”就到处乱跑,说是要找毛主席、王震部长、张仲瀚政委去问问起义到底有没有罪。
家人安慰他:“毛主席说你起义有功,没罪。”他马上高兴地要去发电报,对家人说:“我要求毛主席派我去解放台湾,去开发青藏高原。”
家人都很担心,这要是让殷宝贵知道了,又会成为他的一条罪状。
果不其然,被时时监视父亲的冯泽功发现了,拿着父亲给毛主席发的电报手稿,跑来就对着父亲连扇几个耳光,唾液飞溅地臭骂一顿,又在妹妹面前大骂道:“他妈的,还给毛主席打电报要解放台湾,这是想往台湾跑,想叛国投敌,是反革命行为!以后再打电报就找你们家里人算账!”
我在北京得知了我和母亲告状有了结果,父亲终于出狱的消息。
听说被送到农八师医院,我马上给母亲写了7页纸的一封长信,提出我的看法:把父亲放出来是上面的指示,并非专案组自愿,在石河子治疗,会否凶多吉少,令人担忧,况且父亲得的是精神分裂症,应该异地治疗,应回福建老家或到北京治疗。
但母亲和弟妹都不是搞阶级斗争的人,只想快点治好父亲的病,就地快点解决问题,并没有足够的警惕,没有重视我的提醒,果然我的担心不幸变成现实!
父亲被释放出来保外就医,还是周总理亲自关照的,原师专案组组长胡兵就心怀鬼胎坐不住了,生怕他们一伙的罪恶行径败露,更怕周总理知道。
当时胡兵已当上绿洲食品厂协理员,知道副厂长杨奇馨的妻子和我母亲关系甚好,就支使杨奇馨到我家向父亲说情,想堵住父亲的嘴,要父亲不计前嫌,别提受迫害的事,以求大家相安无事。父亲虽有间歇性精神病,但人间善恶铭记心头,未予允诺。家人更是旗帜鲜明予以拒绝。
因无家可居,暂栖身的招待所十多平方米小房住一家人实在拥挤,父亲保外就医不几天,疯疯痴痴到处乱跑,就被送到八师医院心血管内科。
住院后先专程去红山嘴精神病医院(绿洲医院)会诊,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专科医生制定了治疗方案,特地说明,患冠心病的父亲只宜服用一般安眠镇定药。
8月15日,八师医院开始对父亲进行正式治疗。弟弟罗果全天陪护,住在父亲病房里,对父亲的治疗过程一清二楚。
进入治疗后,每天给父亲服用安眠镇定药。父亲诉说用药后头晕难受,不想用药。就在正式治疗的第三天,8月17日,晚饭后,天色已黑,父子入睡后,次日清晨4点,弟弟突然醒来,父亲一向鼾声如雷,怎么突然寂无声息?起身去探,大喊爸爸,一摸人已凉了!64岁的父亲,就这样悲怆、无奈、沉默地走了!
父亲是一位不畏强暴、渴求光明,忠诚正直、捍卫真理的爱国志士,临终前却没有留下一句话,竟匆匆含冤告别人世,饮恨九泉!留下满腔的冤屈,留下焦心等待他归来的妻子儿女。1979年1月20日,石河子地委在市委礼堂召开大会,为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迫害、含冤去世的原农八师师长罗汝正、副师长韩荣福、王慕韩平反昭雪。
作者: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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