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端着茶盏，轻轻放在沈知秋的书桌上。他正专注地批改学生的作业，长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先生今年几岁？」我故作随意地问道。 他头也不抬，温润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二十二。」 「唔，比我小两岁呢。」我抿唇一笑，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那双手正握着毛笔，在宣纸上留下娟秀的字迹。 我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段被悔婚的往事。成钰留洋六年，我等了六年，却等来一句「包办婚姻是迂腐的」。如今，我早已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夏春蕾了。 「先生可有心爱之人？」我故作天真地问道。 沈知秋终于抬起头，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不曾有。」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强自镇定道：「那可否请先生帮个忙？事后必有重谢。」 他放下毛笔，略一思索便颔首：「小姐但说无妨。」 我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迅速解开前襟的盘扣，露出半边肩膀，随即冲到门口大喊：「来人呐，救命！」 2 父亲震怒之下，逼着沈知秋娶我。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却还是答应了。 婚期定在正月初六，正好赶上过年。外界议论纷纷，有人说沈知秋捡了成钰不要的破鞋，也有人说他飞上枝头变凤凰。这些我都不在乎，因为我从未打算真的嫁给他。 「姐姐，你真要嫁给那书呆子？」夏牧在我面前来回踱步，晃得我头晕。 我拉住他，让他坐下：「夏牧，他是你姐夫，不可无礼。」 「他算哪门子姐夫？」夏牧冷哼一声，刚挨着椅子又跳了起来，「若不是你拦着，我现在就打死他。」 我垂下眼眸，思索着沈知秋为何不为自己辩解。他跪在父亲面前挨棍子时，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夏牧撒完气，又蹲在我身边，将下巴枕在我的膝盖上：「姐姐，我不想你嫁。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我摸了摸他的发顶，含笑打趣：「这么舍不得我，父亲说再过半年就送你去法国，看你怎么办。」 夏牧一听就炸毛：「我才不去什么法国，我只想待在姐姐身边。」说完就往外冲，「我这就和父亲说去，法国谁爱去谁去。」 我目送他离开，院子里秋菊在寒风中摇曳，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终于，五天后，我等到了成钰回来的消息。 书名【悔婚结良缘】，内容来自 「纸糊」。3 成钰带着那个摩登女郎回来了。他们原本要去广东，却在湖南遭遇战乱，被人抢走所有钱财，最后灰溜溜地跑回来。 我第一时间赶去看热闹。成钰跪在院子里，他爹一边让他背祖训一边用家法伺候。粗绳沾水，抽在他身上「啪啪」作响，白色衬衣很快被染成了血色。 那位摩登女郎在一旁吓得花容失色。她确实美艳动人，黑色礼帽下是一头乌黑的大波浪卷发，白色掐腰旗袍勾勒出曼妙身姿，脚踩高跟皮鞋，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情。 我接过丫鬟手里的紫砂茶壶，踩着碎步走到成叔叔面前：「叔叔，您歇会儿，我来替您打。」 成钰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对他微微一笑，高举长鞭...... 「啪！」第一鞭，打你浪费我六年青春岁月。 「啪！」第二鞭，打你不留半分情面让我沦为满城笑柄。 「啪！」第三鞭......就是想打你，没有为什么。 我扔掉鞭子，轻喘着气，向成叔叔求情：「叔叔，成钰已经知错了，可以不打了吗？」 他爹愣了片刻，最终点头。我松了口气，温柔地替成钰擦掉额头的汗珠，吩咐丫鬟扶他回房。 现在，格格不入的不是我了。我展露笑意，余光瞥见那摩登女郎站在一众长袍袄衫里，显得无所适从。 「这里有20块大洋，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待30天，婚礼前我会安排你离开。」我回到家，将荷包放在沈知秋的书桌上。 他放下书，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小姐紧张什么，那日你不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我站起身往后退：「我警告你不要乱来，否则我叫人了！」 「小姐，当日沈某可是对你向我做出的所有污蔑之举只字未提，多换5块大洋，不过分吧？」他慢条斯理地解开第二颗扣子。 我咬了咬牙：「身上没有了，明早去找我拿。」 4 第二天，夏牧先跑来我房间闹：「姐姐，父亲说如果我不去法国就跟着他去做生意。」 我换了只手看书：「你迟早要继承家业，早些跟在父亲身边还能学到不少，有什么不好？」 「不好。」夏牧赌气似的丢开我的手，「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的目光落在他不安分的手上，茶几上的桌布已经被他揉成一团：「你要是敢把我的布弄坏了，这个月都别想踏进这里一步。」 夏牧松了手，跑到我面前把我的书拿开，居高临下地盯着我。我仰头看他，门口的光线越过他的肩膀，曾经瘦削的少年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夏牧，夏家只有你一根独苗，你不可以有任何闪失。」我败下阵来，垂下酸胀的脖子。 夏家从老祖宗一辈开始做布料生意，到我爹手里虽然受到时局动荡的影响，但根基还算稳固。如果夏牧愿意好好打理，这辈子也是吃穿不愁。 奈何他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一心想着要去当兵。他见我不肯松口，急得在我面前打转：「姐姐，他们都说张司令很厉害，跟着他我不会有事的。等我当兵了就会穿上军装，还会配枪，以后别人看见我都得绕着走，那才叫威风。最重要的是......」 他蹲下来，握住我的手：「阿牧可以保护姐姐，再也不会有人敢笑你是小脚。」 我抽回手，轻轻拍在他额头上：「就算我同意你去，父亲也绝不会同意。你难道想看夏家手艺失传？」 夏牧无所谓地摆摆手：「不是还有姐姐吗？」 我垂下眼眸：「说什么傻话。」父亲绝不可能让一个女人继承家业，在他眼里这和断子绝孙没区别。 「好了，这件事没得商量，不要再说了。」我打断他，恰好门口响起咳嗽声，沈知秋提着一包糕点站在门口。 「道貌岸然伪君子，你还敢来找我姐？」夏牧堵住了沈知秋的路。 沈知秋不卑不亢：「于公，你父亲让我教你国文，我是你老师；于私，你姐姐现在是我的未婚妻，我是你姐夫。」 他笑意更深，拍了拍夏牧的肩膀：「以后都是一家人了，选一个叫就行。小舅子。」 夏牧的拳头捏紧了。沈知秋绕过他走向我，似乎又想起什么，转头意味深长地说：「我刚从茶馆回来，听说张司令今天在全聚楼宴请宾客，不知道这会儿走没走......」 夏牧愣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跑，叫都叫不住。我转头对沈知秋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书名【悔婚结良缘】，内容来自 「纸糊」。5 沈知秋泰然自若地坐下：「小姐不要生气，我只不过帮小舅子一把。」 我紧咬着牙，掏出钱袋递给他：「沈先生，我向当日冒犯你之事向你郑重道歉，报酬和赔偿现在都已经两清了，也请你不要再干涉我和我的家事。」 他接过钱袋，轻笑出声：「不怕小姐笑话，沈某家徒四壁，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以后有这样的事还可以来找我。」 我沉下脸：「你放心，我以后绝不会再找你，你只要待到正月初六就可以全身而退。」 沈知秋似乎很遗憾的样子：「那太可惜了。」他慢吞吞晃到门口，又突然转头看向我：「小姐就从来没想过替夏少爷接手夏家生意？」 我眼神当即凛冽：「我可没这个本事。」 他微微一笑，扫了一眼我身旁的桌子：「书不错。」 我垂眸，是一本《女诫》，刚才随手放下了。现在拿起来打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论英雄，关公赚城斩车胄。》 原来那本《女诫》我从认字开始就看，早已倒背如流，实在无趣，所以就偷偷撕了书皮包《三国演义》，别人也发现不了。 沈知秋应该也不知道。那他是什么意思？我看向他离开的方向，总觉得他那双带有深意的眼睛已经看透了一切。 6 我坐在沈知秋的木屋里，炭火炉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坐在书桌后，手里握着一支毛笔，正在批改学生的作业。 「小姐，你和娟儿不一样。」他突然开口，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脚下穿的鞋上，沉默半晌，最终咬牙点了头。都说女人命如浮萍，攀附他物才能活。娟儿是这样，孙嫂也是这样。 可我，不想这样。 沈知秋立即寻了张纸立下赌约，双方签字画押。随后他便让人叫来黄包车送我回家。 扶我上车之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虽然小姐不肯说，但我在学堂也能听到些风声。夏老先生病重，我小舅子又成天不着家，除了你也不会有人担负起夏家的重任。」 他顿了顿，又说：「沈某不知道你们姐弟是怎么在夏老先生那里蒙混过去的，但隐瞒并非长久之计，小姐既然已经决定要亲自打理夏家的生意，还是早些和夏老先生坦白才好。」 我紧紧抓着车上的扶手，听得心惊肉跳。沈知秋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的家事，就不劳先生费心了。」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诚如他所说，这样瞒天过海不是长久之计，但父亲传统固执，一旦东窗事发，恐怕我和夏牧都要遭殃。还是要循序渐进才好。 沈知秋笑而不语，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我打开一看，居然是刚才分给孩子们的糕点，他还留了一块。 「我又不是小孩儿。」嘴上这么说，但我却没舍得把东西推回去。 天色逐渐暗沉，我清了清嗓子，对站在萧索秋风里的人道：「先生并非我想的那般贪财自私。」 沈知秋颔首：「小姐也并非我想的那般愚昧无知。」 我瞪了他一眼，让黄包车赶紧走。车子摇摇晃晃，我脑子里思索着沈知秋最后的提醒，却没想到他一语成谶...... 7 父亲发现了我和夏牧的秘密，大发雷霆。起因是他忽然心血来潮要考夏牧，结果夏牧一问三不知，事情由此败露。 我刚回到家，就被叫去祠堂和夏牧一起跪着。父亲脸色阴沉，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夏牧不动如松，拒不认错。 如果换做从前，我肯定二话不说就拉着他一起认错。但这次，许是沈知秋的一番话真的起了作用。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顶撞父亲，质问他我哪里做得不好。 「父亲，夏家的生意，我打理得不好吗？」我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怒道：「你一个女儿家，怎可抛头露面？夏家的生意，自然要由夏牧来继承！」 「可是夏牧志不在此，他想要当兵。」我深吸一口气，「父亲，您难道要逼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吗？」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春蕾，你可知道，一个女人要在这世上立足有多难？」 我点点头：「我知道。但我愿意试试。」 父亲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祠堂。我知道，他动摇了。 夏牧站起身，握住我的手：「姐姐，谢谢你。」 我摇摇头：「不用谢我。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正式接手了夏家的生意。沈知秋说得对，隐瞒并非长久之计。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勇敢地走下去。 沈知秋偶尔会来拜访，给我带来一些新的书籍和报纸。他总是笑着说：「小姐，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得多。」 我看着他温润的笑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或许，这场赌约，我未必会输。 书名【悔婚结良缘】，内容来自 「纸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