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我们说了牧誓八国中的羌和蜀。这两个邦国大体可以确定。羌应该是羌方的扩大版,分布于陕甘青地区,尤其是陕甘两省;蜀地有争议,但是随着四川彭州出土两件殷代青铜器,学界越来越认同徐中舒的看法,即此蜀即巴蜀之蜀。
这一讲,要说说剩下的六个邦国,分别是庸、髳、微、卢、彭、濮。对这六个小邦国,自古以来争议非常大。西汉经学家孔安国说,髳、微在巴蜀,卢、彭在西北,庸、濮在江汉之南。
陈梦家认为牧誓八国多在殷之西北、西南,钱穆认为多在周之东南、江汉两岸,以湖南为主。顾颉刚则认为庸、卢、彭、濮均在汉水流域;微、髳在渭水及河水流域。
根据李零的说法,当前学界一般认为,庸在湖北竹山,髳在四川巴县或山西平陆,微在陕西眉县,卢在湖北襄樊,彭在湖北房县或四川彭山,濮在四川湖北之间。
我在这里不做考证,不立新说。在缺乏考古证据的情况下,纯粹根据春秋以来的文献,推理商末周初的历史,意义非常有限。我只想指出一个重要现象,即使按照学界最保守的说法,牧誓八国中的半数,也集中在汉江中游。
这就引出一个问题。在3000年前关中与中原的东西对抗中,汉江中游邦国为何会参与其中?他们又有什么资本参与这场巅峰对决?
这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疑问。它关系到汉江流域在中国早期文明中的位置,关系到楚国的崛起,关系到中国南北交通要道,不能不说清楚。而要说清这个问题,还得从江汉平原讲起。
自春秋战国以来,我们的历史书写受“中原中心论”主导,始终将先秦时期的长江流域,无论上游、中游还是下游,都视为先秦文明的点缀,甚至将其描述为蛮荒之地。
事实上,这都是不知不觉沿袭了中先秦诸侯“偏见”,把一时的镜像,当成了历史的全貌。考古挖掘已充分证实,长江流域并非始终落后于黄河流域。相反,在新石器时代的很长时间里,长江和黄河流域的文化发展,几乎不分伯仲。有的时间段,甚至超过北方。
五千多年前,浙江的良渚文化,两湖的屈家岭—石家河文化,四川的宝墩文化,都曾在“满天星斗”的文明格局中烨烨发光,一度引领东亚文明浪潮。有人甚至认为,良渚遗址是东亚最早的国家文明。
良渚、宝墩与这个主题无关,我们专讲屈家岭—石家河文化。屈家岭—石家河文化在哪里呢?拿过地图来,一目了然。它的核心区域,就是前面提到的江汉平原。
江汉平原西起鄂西山地,北依大洪山、桐柏山,东和东南分别遥望大别山、幕阜山,颇似大半个盆地,故又有江汉盆地之称。不过,它不像四川盆地那样四周皆山,而是南通洞庭湖平原,有一个广阔的南方出口。
江汉平原地势平坦,土壤肥沃,雨量充沛,热量充足,非常适合农耕。虽然初夏季节易下暴雨,夏秋季节又常常干旱,但是只要能够修建水利工程、调节水资源,它就是最理想的农耕地区之一。
我有一个师妹,家乡在老河口。她和我说,从武当山向东南到江汉平原,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地,最多有点丘陵,非常适合农耕,当地人想饿肚子都难。她们老河口只能算江汉平原边缘,但是水路畅通,地都不用种,做点小生意就能过得很滋润。
江汉平原的地理优势,决定了它在中国早期文明起源版图上,不可能是打酱油的角色。事实上,稍晚于大汶口文化和良渚文化,大约5100年前左右,江汉平原的三苗族群创造了屈家岭—石家河文化,其发展程度直逼长江下游的良渚文化。
屈家岭—石家河文化修建了大规模水利系统,发展出成熟的稻作生产体系,能够建造大型城墙和高等级宫殿,擅长制作高温黑釉陶,并开始探索使用铜矿石资源,已经进入早期国家阶段。郭静云将其与苏美尔城邦相提并论,称“联合城邦古国”,简称汉水古国。
从考古来看,屈家岭—石家河文化在长江中游南北两岸十分强势,其影响力东到黄冈、鄂州,西至三峡,北到河南中原,南至洞庭湖滨,西北延伸至陕西南部。用韩建业的话说,中原王湾三期文化前期和石家河文化相比,就像地市和省份的差距。
在以韩建业为代表的考古学者看来,中原王湾三期文化前期是先夏文化。由此推断,夏代以前的夏人文化与江汉文化,根本就不在一个文明量级,前者难望后者之项背。因此,四五千年以前左右,都是江汉平原向北方输出文化。
怎么个输出法?这就牵涉到汉江中游了。
从江汉平原到中原,历来有两条主要通道,一是从东部武汉方向北上,穿越桐柏山与大别山之间的义阳三关,经信阳、驻马店进入郑州和开封;二是溯汉江而上或穿越随枣走廊,经汉江中游的襄阳转入南阳,再穿越伏牛山沿着伊河抵达洛阳。
走义阳三关是直线,理论上最理想,京广铁路即走此线,但是山路崎岖、关道狭隘,不适合远古商贸往来。所以,自古以来多江汉居民多经襄阳-南阳通道进出中原。
屈家岭-石家河文化兴盛时,主要就是以襄阳为中转站,通过南阳盆地伸展到中原地区。还有一支从襄阳沿汉江西上,再转入丹江流域,翻越秦岭传到了关中地区。
然而,4100年前左右,中国境内文明格局发生了惊天剧变。由于北半球气候下降,西北地区日趋干冷,长江流域则连降暴雨。其结果是,甘青地区和长江中下游人群离散,城市消失,文明凋零。黄河中下游却凭借特殊的地理环境,逆势而上成为新的文明中心。
经过分化组合,夏人以豫西、晋南为中心,组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具有王朝性质的国家组织,其文明程度一枝独秀、鹤立鸡群,对周边地区形成了压制之势。中原与江汉平原的文化互动关系大反转,从江汉文化北上变成了夏人文化南下。
夏人文化南下与江汉文化北上,走的基本是一条路。从考古来看,夏人在南阳盆地入口处,修建了一座大型军事据点,作为南下江汉平原的后勤基地。传说中的帝舜和大禹征三苗,大概就是穿越南阳盆地,经襄阳进入江汉平原的。他们不仅控制了若干据点,还强制大量三苗部落外迁,以便掠夺长江中游的稻米与青铜资源。
在北方族群征伐下,三苗人群被迫向西、向西南撤退。成都平原南部短期出现的八个古城,很可能就是西迁三苗人群的结果。更多的三苗部落,可能撤退到了湖南以及大西南。留下来的土著,则与夏人统治者长期共处,形成了南北混合的“新三苗”。
目前,我们还无法确定夏人对江汉平原的控制力,但是江汉平原东边的盘龙城遗址,西边的荆南寺遗址,都仅出土了属于二里头时期的零星遗存,说明夏人对江汉平原的渗透仍然较为有限。
中原人群真正控制江汉平原,是商人取代夏人称霸以后。根据庞小霞、高江涛两人研究,商人与夏人南下不同,夏人走的是南阳-襄阳通道和随枣走廊,商人则是径直南下,穿越义阳三关进入了江汉平原东部。
商人南下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抢占长江流域青铜资源。他们在与汉口相对的江北低地,修建了一个大型军事城邑,考古学界称为盘龙城遗址。商人贵族带领青铜工匠驻扎城内,负责将大冶铜绿山和瑞昌铜岭的铜矿,以及江汉平原的锡矿,铸造为青铜容器和兵器,运回北方。
义阳三关过兵还可以,运输青铜器和粮食似乎有点困难。也许,商人运输改到了西线随枣走廊和南襄通道。
从公元前16世纪到前13世纪,商王朝以盘龙城为军事中心,不仅控制了江汉平原,而且将触角伸向洞庭湖周边,成为长江中游的主导性力量。直到商王室发生内乱、盘庚北殷,他们的影响力才退出两湖平原。
从政治角度来说,江汉平原任由中原政权宰割,自然是屈辱悲愤的。但是,从长时段来看,夏商势力南下等于恢复了南北文化互动,将北方青铜技术、建筑艺术、政治组织、军事攻防等等,陆续引入长江中游,为新三苗人群恢复文明活力埋下了伏笔。
其中,作为南北通道的汉江中游、南阳盆地以及随枣走廊,必定会随着北风南渐而率先复兴,成为江汉平原崛起的先声。这三个相近区域既拥有天然农耕条件,又具备优良交通资源,一旦搭上文明发展的快车道,能够迅速恢复文明创造力和军事实力。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商朝末年汉江中游的复兴,不会仅仅局限于襄阳。位于其上游的丹江口、十堰,同样会随着关中崛起,成为两大区域文化的交叉点。它们既毗邻南阳盆地,享受中原文化的洗礼,又可通过丹江、汉江上游与关中互通声气,自然会出现相应的社会和政治变革。
明白了以上背景,再来看牧誓八国的地望,就能豁然开朗了。庸所在的湖北竹山,卢所在的湖北襄樊,都是比较确定的。彭在湖北房县的可能性,远远超过四川彭山。濮在四川湖北之间,不是指汉江中游某地,就是指江汉平原西部的某地。
竹山、房县属于今天的十堰,襄樊就是今天的襄阳。据此,庸国、卢国和彭国都是汉江中游邦国。再加上濮,那么牧誓八国中的半数,都在汉江中游及江汉平原。它们是受中原文化、关中文化和江汉文化的三方激荡,区域内部发生剧烈变动,才紧随周人走上了崛起之路。
在随后八百年中,这四个小邦国都没有混出什么大名堂,但是他们的土地和居民,却成为了后来楚国的根基。被周人封到丹江湖附近的楚人先祖,就是以汉江中游为起点,南下江汉平原,北上南阳盆地,一步步走上大国霸业的。
在某种意义上,牧誓八国中的半数邦国就是先楚人群,他们参加牧野之战,等于拉开了楚人崛起、逐鹿中原的序幕。
周人与先楚人群之间的地缘政治,决定了他们只是暂时的盟友,早晚会成为势不两立的敌人。咱们下一讲,就分析一下周人与先楚为何会翻脸,楚人为何从挺周变成了“不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