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姑娘赵春梅在山坡上放牛。她家只有一头母黄牛。像她这般大年纪的姑娘一般是不会来放牛的，可她不同。她妈妈是个寡妇，家里只有她和妈妈相依为命，不少农活得靠这头母牛帮忙。这些日子，妈妈身体不舒服，因此她只好出来放牛了。

母牛在吃草。赵春梅走到一处灌木丛坐下，双手托着下巴，在想着自己的心思。

“哞——”一声牛叫，使赵春梅惊醒过来。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头长着黄毛、双角前翘、脊领相接处突起肉峰的雄壮公黄牛，正从山坡下蹿上来。

赵春梅知道，那头公牛是冲着她的母牛来的。她正想站起来拿木条轰走这只公牛，可又一看，她认出是谁家的牛了，便坐着不动。她的目光悄悄地往山坡下看去，寻找这只公牛的主人。

公牛的主人很快就在山坡下出现了。这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叫孙正义，身材高大，戴一顶草帽，五官清秀，脸上带着几分忠厚随和，又含有几分呆里呆气。他沿着山坡上来，直走到赵春梅的面前，乐呵呵地看着她。

赵春梅把脸扭过一旁，说：“你这一等‘劳动力’不去办大事，怎么也来放牛？”

孙正义涨红着脸，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这……还不是为了看你！”

公黄牛早靠近了母黄牛，亲昵地绕着母牛打转，伸出舌头，舔母牛的屁股。母牛一边走，一边翘起尾巴扫着公牛的头。

赵春梅说：“你跟你的牛一样坏。”

孙正义见她的话虽然凶，嘴巴上却挂着笑，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心话，便壮着胆子坐到她身边，肩膀靠着她的肩膀。果然，她没有赶他，也没有闪开。

正在这时候，又传来“哞——”的一声牛叫声。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孙正义的肩膀触电般地离开了赵春梅的肩膀。赵春梅向山坡下看去，只见山坡下，又有一头公黄牛正蹿上来。

公黄牛毛黑色，肉峰不高，长得也没有孙正义的牛雄壮，但四蹄好快，正朝着母牛飞似地奔过来。

赵春梅认出来的是谁家的牛，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孙正义呢，他早跳起来，迎着黑公牛小跑过去，大声叫喊着：“谁的牛？”

黑公牛被孙正义挡住去路，正要轰它走，它不但不退，还“哞——”的一声低鸣，恶狠狠地朝孙正义挑了一下双角。孙正义吓得倒退了两步。

黑公牛乘机蹿了过去，却被孙正义一把抓住拖在后面的缰绳。孙正义一边紧拉着缰绳不让黑公牛上去，一边又大声喊着：“谁的牛，快来牵走呀！”

山坡下快步走上来一个也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材比孙正义还魁梧，面孔也还耐看，只是不够随和，而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凶悍之气。

小伙子一边朝上走，一边傲慢地对孙正义说：“你拉着我的牛干什么？”

孙正义说：“它要是过去，会与我的牛斗顶驾的。”

小伙子说：“顶就顶呗，你怕啦？”

这小伙子叫王大壮，跟孙正义、赵春梅在同一个村里长大。他和孙正义一样，早就对赵春梅有意思。

近两年，二人常跟围着赵春梅转，都想尽法子讨好她欢心，可赵春梅就像是在两面敷衍，一直没有明确摊牌要跟谁好。

最近一阵子，外边都说赵春梅跟孙正义亲近多了。而对他似乎冷谈了。

他心里不服气：自己这么英俊潇洒，难道还争不过瘦若麻杆、呆头呆脑的孙正义？因此他加紧了对赵春梅的“进攻”，只要一有机会，就对她大献殷勤，可今日因为疏忽，竟让孙正义钻了空子，先到这里亲近赵春梅。

刚才，他已经发现了他们那股热乎劲，心里有气，因此讲起话来就带着火药味。

他走到孙正义的身边，夺过了牛缰绳，说：“你要是害怕，就牵你的牛回去！”

王大壮迅速地将牛缰绳在黑公牛的颈上轻绕了几圈，然后伸手朝牛屁股轻轻一推。早就迫不及待的黑公牛便朝母牛奔去。孙正义心知要坏事，然而要阻止已来不及了。

黄毛公牛也许是担心黑公牛夺它所爱吧，竟然离开母牛，警告般叫了一声后，虎视眈眈地迎着黑公牛走过来。黑公牛或许是为了在母牛面前显示显示力量，也不甘示弱地吼叫了一声，放慢脚步，朝黄毛公牛逼过去。

两头牛，头对头，慢慢逼近，在相距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对视几秒钟后，忽然都一个前冲，双方便拼斗起来。它们后腿斜挺，头顶着头，角抵着角，或进或退，既在比角，又在比技赛力，牛蹄所落之处，飞沙走石，枝断草折。

孙正义有些慌，埋怨王大壮，“我说过了，别让你的牛上去，现在怎么办？”

王大壮只当不听见，若无其事地朝赵春梅走去。

赵春梅聚精会神地在看两头牛斗角，没有看他。

王大壮话外有话地对赵春梅说：“本来，你的母牛跟我的黑牛挺要好的，想不到让孙正义的牛钻了空子……”

赵春梅白了他一眼，说：“你胡说什么？这两头牛斗得这样凶，要出了差错怎么办？你还不快想办法赶散它们！”

王大壮若无其事地说：“孙正义的牛不识好歹要和你的牛相好，这有什么办法呢？就让它们斗个输赢吧！”

赵春梅问道：“要是伤了你的牛怎么办？”

王大壮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我的黑牛样子虽然不起眼，却是顶架的老手……”

话未说完，却见赵春梅呵呵呵地笑起来。

王大壮因为背对着两头公牛，见赵春梅发笑，连忙转过身来一看，大吃了一惊。

斗角的两头牛已分出高低优劣来了，他的黑公牛处于斜坡的下方，黄毛公牛居于上方，正居高临下顶压下去，他的黑牛抵挡不住，步步后退。

就在后退中，黑牛一只后蹄踩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石头往坡下滚落下去，黑牛一蹄踏空，无处着地，在黄牛的攻击下，后身一趴，跳倒下去，朝下坡翻了个儿。

黑牛翻身起来，见黄牛正逼下来，再不敢招架，头一扭，落荒而逃。

黄毛公牛并不追赶，而是昂起头，带着胜利者的自豪，示威般地叫了三声；“哞！哞！哞！”

赵春梅放声大笑，直笑得手舞足蹈。

笑完，举着右手的小指头对王大壮说：“你呀，像你的黑牛，是这个！”

王大壮脸红耳赤，急忙分辩：“只是我的牛输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能因为牛输了，而对我……”

赵春梅打断他的话：“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她狡黠地一转眼珠，顿了顿又说：“坦白地说，你的牛必须斗赢孙正义的牛，你才能对我说那些话，否则，今后别来纠缠我！”

王大壮说：“你是说，只要我的牛赢了孙正义的牛，你就会跟我好？”

赵春梅虎着脸说：“你听见我那么说了啦？”

王大壮试探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赵春梅仰着脸：“我是说，只有你的牛斗赢了孙正义的牛，我才能考虑你的话！”

“考虑我的话？”王大壮眨巴着眼睛，脸上渐变晴朗，扭头找他的牛去了。

几天后，在一片平地里，孙正义和赵春梅正在放牛。孙正义和赵春梅的牛大概是亲热够了，正忙着各自吃草。

赵春梅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摘下草帽扇着风。孙正义则是站在她的面前，怔怔地看着她。

赵春梅嘟着嘴说：“你是在看牛呢，还是在看我？”

孙正义摸着脑袋嘿嘿笑着说：“牛有什么好看的，我当然在看你呀……”

赵春梅故意板着脸说：“你别以为你的牛赢了，就神气了……”她忽地止住话语，说：“哎，你看……”

孙正义转头一看，只见草地的另一头，王大壮正赶着一头棕毛牛走过来。棕毛牛骨架比孙正义的黄毛牛还要高大，乍一看去，仿佛是一只高大的骆驼。

王大壮把棕毛牛赶进草地，把缰绳一丢，走到赵春梅的面前。

赵春梅问道：“你的黑牛呢？”

王大壮说：“卖了，换了这头棕毛牛。”

说完停顿了一下，又得意地说：“棕毛牛是方圆二十里内最大的牛，我用重金买来的！只是不知道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赵春梅还未答话，孙正义就轻笑了一声。

王大壮狠狠瞪着他，说：“你笑什么？”

孙正义忍住笑说：“你这是头骟了的牛，只怕是中看不中用！”

棕毛牛果是骟过的牛，它的角朝两旁横着长，骨架虽大，肉峰却不高，见了赵春梅的母牛，根本不感兴趣，也没朝前去，只是埋头吃草。

孙正义的黄毛牛望了它一眼，见它没有夺它所爱的意思，也自顾埋头吃食，不加理睬。

王大壮脸上有些不好看，自己嘀咕了一句什么后，转身去牵棕毛牛，把它拉到孙正义黄毛牛的边上，按了一下牛头，要它抢食地上的嫩草。两头牛要是同时吃草的话，必将会头碰头。

孙正义看到后说：你这是存心叫它们打斗啦？"

王大壮说：“俗话说：“十大九不输。骟牛未必就不能斗！”

这时，只看到黄毛牛瞪着棕毛牛，鼻孔重重地喷了一下嚏，意思可能是要棕毛牛让开，可棕毛牛不但没有闪让，反打了个响喷，要赶走黄毛牛。

双方停了吃食，抬起了头，不怀好意地对视着。

赵春梅的母牛昂起了头，注视着这拼斗一触即发的场面。三头牛的主人屏声静气，也注目往这边看。

忽然，黄毛牛和棕毛牛前蹄微抬，似坦克一般，朝前扑去。只听“噗”的一响，两头牛的身躯都微微一颤。

三位牛主人都以为将有一番恶斗。谁知两个牛头一碰一磕后，棕毛牛倏地缩回头，扭转身躯，朝后逃去，一直逃出了草地。它的一只角上，还滴着鲜血。黄毛牛像斗赢黑公牛时那样，照样昂头“哞——哞哞”地连叫了三声。

孙正义首先欢呼起来：“犄角掉了了！棕毛牛的犄角掉了！”叫着跑过去，从地上捡起一只牛角，高高举着。

王大壮脸色死灰。他当然也早就看清了，自己的牛确实掉了一只角！棕毛牛比黑牛输得更惨！

“哈哈哈——”赵春梅又尖声笑起来，边笑边讥讽，“王大壮呀，想不到你的牛像你一样，中看不中用！”

王大壮脸上泛红潮，他虽输得不甘心，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低头走出草地，寻找他的牛去了。

一个月后，天下了一场透雨。孙正义在自家的地里种了花生后，这天来帮赵春梅犁地。

因为赵春梅的母牛力小，孙正义就用自己的黄毛牛拉犁。黄毛牛虽然力大，可是这几天一直没有休息，加上地湿土黏，拉起犁来也有点吃力，地才犁了一半，它已口吐白沫了。

孙正义怕累坏了它，就停犁让它休息一会儿。黄毛牛挂着犁，在东侧的地头上吃草。地头上长着嫩绿的杂草，下面是丈多深的水沟。

地的西侧是土坎，坎上坎下同样长着野草，赵春梅在坎下看她的母牛吃草。

孙正义朝她走过去。

赵春梅说：“你的牛不会太累吧？要不就解了犁，下午再来。”

孙正义说：“我的牛有后劲，歇会就可以再干活了。”

赵春梅变戏法般从一个带来的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说：“给！”

孙正义接过来，甜甜地喝了一大口，伸掌抹了一下嘴巴，说：“我的牛也渴了，不知水沟里有没有水……”说着，他忽然打住话头，叫起来：“王大壮，你要干什么？”

王大壮赶着一头牛，从南边的地埂上鬼鬼祟祟地过来，正朝孙正义的牛靠过去。

王大壮这头牛已不是脱落了一只角的那头，它双角前倾，脊背赤毛黑色，腰身毛棕红色，肉峰好高，大小高矮也与孙正义的黄毛公牛不分上下。

这是王大壮从三十里外一个村子里买来的。

据说这头牛性太野，好斗，斗伤了村里不少牛，却不大会做活，主人嫌弃它，就贱价卖给了王大壮。

王大壮把这头牛赶回家后，让它休息了三天，养精蓄锐，今天才赶着它来找孙正义的黄毛公牛决斗。

到地头上，一眼就看见了赵春梅和孙正义的亲密镜头，一股妒火忽地一下窜了上去，便悄悄牵着牛朝黄毛公牛靠过来。

黄毛公牛正把头伸进荆丛中找嫩叶吃，后身对着王大壮的牛的方向，没有发觉危险正在逼近。

孙正义大声喝斥道：“王大壮站住，我的牛挂着犁，又在水沟边上，拉了半天犁，累了，你不能乘它之危！”

王大壮听得心里暗暗高兴。他图的就是这个便宜，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岂能放弃！

他把牛一直牵到黄毛牛的身后，伸手朝黄毛牛一指，然后在自家牛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放了缰绳。这头野性十足的棕红公牛，立刻朝黄毛公牛发起攻击。

孙正义担心自己的牛吃亏，飞似地奔过来。可王大壮牛的头部已闪电般顶到黄毛公牛的屁股下方。

这一顶势如怒涛，力道十足，况且又在黄毛公牛没有防备的情况下。

孙正义怕自己的牛会被顶落到下面的水沟中，一颗心即刻被吊了起来。

可眨眼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他的黄毛公牛没有落下去，而只是一双前蹄前滑了半步，就稳稳地钉在一丛荆丛的根部，仿佛埋在土中的两根柱子，丝纹儿不动。

在这同时，黄毛牛把屁股一摆，就从偷袭者的角下滑了出来，接着抬起一只后蹄狠狠一踢，正踢在偷袭者的左眼边沿。

偷袭者痛得闭着眼睛，被分了神。黄毛牛趁机后身一扭，奇迹般地调回头来，朝偷袭者反击！

背后的偷袭，使它恼怒得如同一头暴怒的雄象，它低头撞过去，力贯千钧，偷袭者抵敌不住，仓惶后退。

黄毛牛带着犁，撞逼向前。偷袭者退过了南边的地埂。

逼进中，黄毛牛身躯一滞，原来是它所拖的犁头插在地埂上，阻止它向前。

偷袭者以为有机可乘，向前拼力顶过来。

这当口，“梆”的一响拉犁的绳子断了，黄毛牛没了羁绊，粗喷了一口气，如猛虎出笼，雄狮过涧，猛顶猛撞，锐不可挡。

王大壮的牛似是土块被冲了水，软塌下来。

“哇！”传来一声惨叫，王大壮想不到孙正义的牛有如此神力，在麻痹惊愕中竟被自己急速迅退的牛撞倒在地。

他的牛又退一步，一只后蹄竟踩在他的右腿上，再滑落地上，他的右腿即时一片血红。黄毛公牛还在猛顶，如果他的牛再后退，将踩在他的胸腹部，后果将不堪设想。

孙正义和赵春梅吓得一声惊呼，孙正义忙朝自己的牛急奔过去，抓起缰绳，用力朝后拉，口里吆喝着：“别斗了，回来！”

慑于主人的吆喝及往死里拉扯，黄毛公牛头一缩，后退了两步，然后在主人的牵拉下，不情愿地离开。

赵春梅跑过去，一把扶起王大壮。可正在这时，只听一声怒哞，王大壮的牛瞪着斗红的眼睛，忽然又像箭般朝黄毛公牛冲去。

黄毛公牛后身对着王大壮的牛，它仓促应战。孙正义已放了缰绳，可它正在调头，再次偷袭者的角已撞在腰身上。黄毛公牛横着晃了几步，蹄未站稳，又被一顶，它又晃了一步后，倒了下去。

偷袭者得寸进尺，再次挺角撞过来。黄毛公牛在翻身中昂起头，接住了偷袭者的角，紧跟着，先前面双足跪挺，再后腿挺立，艰难地站立起来。

偷袭者正全力顶搏，黄毛公牛突地头一缩，身子一闪，偷袭者收蹄不住，直撞过去。

黄毛公牛趁机一个“横顶颈”，双角猛地顶在偷袭者的要害部位一颈部，偷袭者横晃两步后，像一堵墙似地倒了下去。

黄毛公牛喷着白沫，又昂起头，发出胜利者的三声哞叫。

王大壮瘸着腿，走到孙正义的面前，说：“谢谢你的相救！”

赵春梅跟过来说：“刚才，太危险了！”

她斜瞟着王大壮，话锋一转，“不过，你像你的牛一样，心太狠，行事也太不光彩！这样，就算你的牛赢了，我也不会跟你好的！”

王大壮脸色苍白，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着，他一拧身，叹了一口气，到水沟中找他的牛去了。

水沟中没有水，他的牛跌得不轻，从些跛了一条腿。自此以后，这头好斗的公牛变成了胆小鬼，它不但不敢再与孙正义的黄毛公牛斗角，而且只要一看见黄毛公牛的影子就畏缩退逃。

当然，从这以后，王大壮再也不想斗贏黄毛公牛了。因为他知道，他输定了！第二年的金秋收获时节，孙正义和赵春梅结了婚。

举行婚礼那天，王大壮收到了他们托人送来的请帖，可王大壮没有赴宴祝贺。他把自已关在房里，独自暗暗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