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很早就用定焦相机拍照了。
我大概是在十一二岁或者更早的时候,拍下了自己的第一张照片吧,用的是我妈当时用的在现在看来应当算是老年机的设备。
在当年,使用智能手机的人还是在少数。
我一直住在被当地人称为「十三街大院」的地方——一个聚集了几十家商铺的日用百货市场。
从大门进去,左手边第二家商铺就是我家。
早上打开门,把扫帚墩布什么的摆出来,就是营业,天黑了再收起来,睡觉之前锁门关灯,就是打烊了。这样周而复始。
现在,大院所在的位置已经变成一条柏油马路了。
在我十二三岁时,大院就被拆除了。
在我们搬出大院之前,我见到了大院门口的大柱子被拆除的过程,柱子大概有五十米高吧。
我用我妈的手机录下了短短的一段视频,柱子轰然倒塌,就像一个人跪倒在地。
当时的手机录制视频的效果很差,画面很模糊,但是我还记得,我那少有丰富的娱乐活动的童年时期,我常常把我妈的手机拿过来,重复地看那段视频。
我记得自己当时觉得视频缺了什么,不完美,因为我停止录制的时间太早,没有记录下我想看到的完整的过程,但是具体是缺了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很遗憾,那段视频我找不到了,那部手机的内存卡可能早就丢了。
但是,就是这段并不完美的录像,却让我记到了现在,除了那段模糊的画面,还有柱子倒塌时,负责拆除的人对周围呼喊「快走」的声音。
——哦,我想起来了,我当时觉得视频不完美的地方就在于这一声呼喊没有被完整地录下来。
不过现在看,呼喊戛然而止,反而更有趣味呢。
写到这,我想起了关于柱子倒塌的另一份遗憾,就是「柱子塌了」。
我的童年基本都在大院度过,我曾在大雾天的早晨,在柱子中间的缝隙里钻进钻出,柱子甚至是那个市场的一个标志,现在柱子被拆除了,怎么能不感到怅然若失呢。
后来,挖掘机呀什么的机器就在我家门前进行其他的拆除工作,包括拆除家门口左前方的家具城。
机器扛扛地凿,大院里的商铺也渐渐搬空……
在一个傍晚,我从屋子里看向外面,随后,我拿起妈的手机,走到了外面。大院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烟了。
我站到了挖掘机前。
挖掘机站在残砖碎瓦上。
我打开相机,屏幕里,夕阳洒在无人的挖掘机的一边。挖掘机黄色的外壳披上了金灿灿的一层光,它的背后是红色的晚霞……kach——我摁下了拍照键。
当我发现编辑功能可以给照片添加文字时,我还写了一段话,原来从那时开始,我就已经开始摄影类文字的创作了。
哈哈,真不要脸。哈哈。
之后,我们也搬了,新的店铺离大院不算远,我家也搬到了楼房上。
后来,在新的店铺,我也用妈的手机拍过一些照片,我记忆尤甚的一张是大雨来临之前,远处的一对车灯的照片。
也是个傍晚,狂风大作,天空被乌云罩得几乎透不出一丝光,和夜一样,我看见从远处开来一辆汽车,那两盏车灯在黑暗中十分醒目,于是我拿来手机摁下了拍照键。
可是,最终的照片却只能看见那两盏车灯了,我当时觉得没拍好,但当我觉得那两盏车灯在黑暗中很像幽灵的两只眼睛时,我觉得这照片拍得也还不错了。
那会儿,手机的相机功能,也就是定焦相机的意思,就这样,我那一米五六的身高也没有感觉到局限。
不过,我那会儿拍照,到底是喜欢拍照呢,还是喜欢琢磨手机的功能呢?也许两者都有。
想起我那幼小的身体,拿着手机,尽可能近地往即将倒塌的柱子那走的样子,还是觉得挺可爱的,那双小手,因为柱子倒塌而被吓得后退,于是提前停止了录像,都通过画面的抖动被富有活力地传达了出来。
用现在的眼光看,配在图片上的文字不免是太低级了,但却为自己的回忆做了脚注,而且我也因此回忆起,当年对着照片苦思文案的小孩,免不了也有些矫揉造作,因此,那些文字也显得油腻,羞耻于被妈看见。
也许那段回忆就是如坐在大院店铺的屋檐下看过的一场场雨一样潮湿,往后的日子里,拿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听雨看雨的时候,几乎没有了。
荒木经惟在书里写到,他小时候曾经在埋葬风俗女子的地方玩捉迷藏,在自己年长后,还到那里拍那个地方的花。
读到这段文字,我突然也想起了我的童年中关于拍照的记忆,因此写下了这些。
如果没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如果没有不停地往自己的脑子里塞记忆的话,要怎么拍照呢,如果我痴呆了的话,我要怎么继续拍照呢?
可能就会像自己儿童的时候一样拍照吧。
话说回来,现在拍照片,包含的所谓「纪念」的意思,其实等于是「遗忘」吧。
依靠照片去保存记忆,把这份「工作」甩给相机去完成……其实不用刀去切割,相机其实就是手术刀呢。
相机切下记忆的切片,也就是照片,我们是在拿着相机对自己的记忆进行主动切割。
拍完就扔到照片里,下一刻也不会回味,甚至巴不得马上忘记,好继续拍下一张。
这丢失的童年的两张照片以及现在的因为觉得恶心而删除的照片,反倒记得更深地在脑袋里留下了。
拍照,其实等于永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