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清廷发出了一份“著名”上谕,即在当下被戏称为最霸气宣战令的《向万国宣战诏书》。那么当时的清廷和慈禧是真的怀有单挑世界的雄心壮志么?
其实从这份上谕的具体内容(详见文后附录)以及发布形式上看,它就不是“宣战令”。
虽然这份上谕表明了要打,“朕今涕泣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但是没有说要打谁、跟谁打。只是用“彼、彼等”虚指,而这种虚指可以是任意国家,也可以任意国家都不是。
其次,如果说它是“宣战”,那这份上谕不仅少了一句特定用语“布告天下”,也没有在事实上昭告天下。
在传统的天下观里,“正义”的用兵只有“征剿和讨伐”。所以朝廷(包括各自视正统的割据势力)用兵之前必定得历数敌人的罪状,即“师出必有名”。同时也需告知臣民自己吊民伐罪的决心,所以要开战也必“布告天下”。
注:传统天下观里,握有正统和天命的皇帝才是天下唯一的主人,所以各势力间的战争就不存在对等的宣战、开战,有的只是居上天朝的“讨罪”或居下臣属们的“叛乱”。
例如光绪二十年七月初一,清廷对日宣战的上谕,就先将“倭人”的罪状一一列明并“用特布告天下”,然后令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
清廷未下令将《向万国宣战诏书》“布告天下”(仅下发给部分督抚),说明此时朝廷并未正式决定开战,这也是很多学者将这份上谕视为清廷“战前动员令”的主要原因。慈禧之所以这么操作,来源于她的从政经验和态度,给自己留条后路。
最后,列强也没有对清廷宣战。
列强基于自己的视角和对战争的定义,这份上谕中没有“宣战”的词汇,即清廷未正式宣布进入战争状态;这份上谕也未照会给任一国家政权,意味着清廷也未正式向某国表达战争决定。
而列强没有进一步升级双方冲突的意愿,且不宣战也不妨碍他们通过武力去实现意愿(例如1931年中日全面开战,但直至1942年双方才正式向对方宣战),列强自然也就不会主动向大清宣战了。
所以从现代法理上说,庚子国变期间,清廷和列强并未处于战争状态。这也是“辛丑条约”正式名称为《中国与十一国关于赔偿1900年动乱的最后协定》的原因。这也是清廷和慈禧的后路,不想也没和你们开战,坏事的都是义和团。
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的上谕虽然不能被称为“宣战令”,但也不代表清廷、慈禧没有明确表达出和列强开战、武斗的决心和意愿。
太后随宣谕:顷得洋人照会四条,一指明一地,令中国皇帝居住;一代收各省钱粮;一代掌天下兵权。今日衅开自彼,国亡在目前……太后复高声谕曰:今日之事,诸大臣均闻之矣。我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战,顾事未可知,有如战之后,江山社稷仍不保.诸公今日皆在此,当知我苦心。谓皇太后送祖宗三百年天下。《恽毓鼎澄斋日记》
起居注官、侍读学士恽毓鼎全程参加了二十五日的御前会议,也留下“宣战令”出台的前因后果。姑且不论洋人照会的真实性,慈禧决意开战是可以确定的。
《晚清侍卫追忆录》也有宫廷侍卫富察·多尔济对当天会议的回忆,“那天卯时,我刚进东华门,便听见几个章京,与散秩念叨,说是皇太后已颁下懿旨,要向万国宣战”。
另外要理解五月二十五日的上谕近乎于“开战令”,需要先了解这道上谕出台的背景。
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慈禧册立溥儁为“大阿哥”并有意让光绪退位。由于列强力挺光绪加上各地教案的影响,清廷和列强的关系开始恶化。
为抗衡洋人,大阿哥一党在溥儁生父端郡王载漪的带领下开始利用义和团造势,并纵容他们攻击洋人和洋教势力。为保护驻京使官安全,五月各国强迫清廷同意他们组建“使馆卫队”入京驻守,但这也让清廷和慈禧愈发仇视列强(慈禧认为使馆卫队的目的是对她军事施压)。
至五月下旬,清廷经几次御前会议商讨,决定驱逐洋人离京,而列强则要求组建第二支“使馆卫队”(两千人)入京驻守,双方矛盾进一步升级。随着五月十五日、二十四日,日本书记官杉山彬和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大清和列强已走到开战边缘,除非一方迅速做出让对方满意的让步。
在这样的背景下,清廷五月二十五日的上谕,在清廷上下的视角里其实就是“开战”。如两广总督李鸿章在收到上谕后,联系闽浙总督许应骙、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等人时,均将这份上谕称为“宣战谕旨”。
所以清廷和慈禧确实怀有挑战世界的意愿,只是这份开战意志并没能“坚持”几天。
由于义和团的“灭洋”行为,至五月初京师的电线、铁路基本全部被毁坏。所以二十五日上谕颁布后并未向通常那样通过电报向各地督抚下发,而是“交内阁带下”,也可以说被积压暂未下发。
为了和地方保持沟通,朝廷最初是用马驿以“六百里加急”的方式将各类文书送出京师,由周边尚可正常电报的督署“转电”。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混乱,很多后出的文书、上谕被先传递到地方。
各地督抚在五月三十日才收到朝廷二十五日的上谕,而在此之前各督抚在二十九日先看到了朝廷二十六日的上谕。
尔各督抚度势量力,不欲轻搆外衅,诫老成谋国之道。无如此次义和一团一民之起,数月之间,京城蔓延已遍,其众不下数十万,自民兵以至王公府第,处处皆是,同声与洋教为难,势不两立。剿之则即刻祸起肘腋,生灵涂炭,只合徐图挽救。奏称:“信其邪术以保国”,似不谅朝廷万不得已之苦衷。尔各督抚知内乱如此之急,必有寝食难安,奔走不遑者,安肯作一面语耶?此乃天时人事,相激相随,遂至如此。尔各督抚勿再迟疑观望,迅速筹兵筹饷,力保疆土。如有疏失,唯各督抚是问!
《光绪朝上谕档》
也就是说仅过了一天,慈禧就变卦了。称义和团为“内乱”,并表扬各督抚“度势量力,不欲轻搆外衅”。“战和”国策岂能儿戏?所以李鸿章才敢说“廿五矫诏、粤断不奉”,盛宣怀才会吐槽“宗旨两岐,无所适从”。
对于朝廷、慈禧的旨意东南督抚们的态度是,“朝廷的旨意,都是正确的;旨意前后矛盾时,以有利于我等为准”。所以他们选择了“勿再迟疑观望,力保疆土”,即东南互保。
而慈禧短时间内态度的巨变其实并不复杂,极端的集权(皇权)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因觉得自己的权力、地位受到威胁,一时激愤就不顾一切了。事后冷静下来,又意识到自己既没有挑战列强的实力,也没有挑战列强的决心和勇气,那就只能装傻充愣当作前话未说了,反正有傻乎乎的义和团背锅垫底。
附录:
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内阁奉上谕:我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迨道光咸丰年闲,俯准彼等互市;并乞在我国传教,朝廷以其劝人为善,勉允所请。
初亦就我范围,遵我约束,讵三十年来,恃我国仁厚,一意拊循,彼乃益肆枭张,欺凌我国家,侵占我土地,蹂躏我民人,勒索我财物。朝廷稍加迁就,彼等负其凶横,日甚一日,无所不至,小则欺压平民,大则侮慢神圣。
我国赤子,仇怨郁结,人人欲得而甘心。此义勇焚毁教堂,屠杀教民所由来也。朝廷仍不肯开衅,如前保护者,恐伤吾人民耳。故一再降旨申禁,保卫使馆,加恤教民,故前日有拳民教民皆吾赤子之谕,原为民教解释夙嫌。
朝廷柔服远人,至矣,尽矣,乃彼等不知感激,反肆要挟,昨日公然有杜士兰照会,令我退出大沽口炮台,归彼看管,否则以力袭取。危词恫喝,意在肆其披猖,震动畿辅。平日交邻之道,我未尝失礼于彼,彼自称教化之国,乃无礼横行,专恃兵坚器利,自取决裂如此乎!
朕临御将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孙,百姓亦戴朕如天帝;况慈圣中兴宇宙,恩德所被,浃髓沦肌。祖宗凭依,神祇感格,人人忠愤,旷代所无。朕今涕泣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连日召见大小臣工,询谋佥同。近畿及山东等省,义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数十万人,下至五尺童子,亦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彼仗诈谋,我恃天理;彼凭悍力,我恃人心。无论我国忠信甲胄,礼义干橹,人人敢死;即土地广有二十馀省,人民多至四百馀兆,何难翦彼凶焰,张我国威,其有同仇敌忾,陷阵冲锋,亦或尚义捐赀,助益饷项,朝廷不惜破格懋赏,奖励忠勋;苟其自外生成,临阵退缩,甘心从逆,竟作汉奸,朕即刻严诛,决无宽贷。尔普天臣庶,其各怀忠义之心,共泄神人之愤。朕实有厚望焉。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