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清羽是长举人,家里做扎纸生意,下头还有个弟弟叫颜旻。颜旻年轻时喜欢去赌坊,频频欠债,几乎每回都是颜清羽和颜父给还的。
颜父临终前,一头扎进赌坊还没回头的颜旻终于有了点危机感,害怕家里的纸扎铺进账少了,债就还不上了。
颜父也似有所料,把两个儿子喊到床边,交代了家中的大小事务,最后说道:
“若实在走投无路,可到林姓知府那儿向吴管家寻求帮助,我过去曾给过他半张饼,救了他一命,还帮他安葬了老母亲,他也允诺过今后有机会必当报答这一恩情。你们可记好了……”
儿子们一听这话,眼睛里止不住地亮起点点光芒。尤其是颜旻,一听能和知府大人扯上点边,仿佛是听到了财神爷登门的声音,满以为自己有救了。
不久后,颜父去世。颜清羽一个人支不起整个铺子,果然很快就扛不住替弟弟还债的压力了。
眼见着债主日日带着打手上门催债,兄弟俩连家都不敢回了,在外面落魄了好些时日。
已经走到这一步,颜旻对自己造下的孽愈加悔恨,苦苦哀求兄长去找那吴管家帮忙。
颜清羽这人自有想法,素来不喜与官家来往,眼下见确实没了法子,才硬着头皮应下了。
两人赶了一天半的路才到林知府府上,还给了点好处,门子才肯进去通报。
吴管家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早些年确实吃过人家半张饼。想起对方是扎彩匠,面上露出嫌恶,嘀咕了句“晦气”,并不肯放人进来,自己也不肯出去相见。
他转头吩咐厨房做了十张饼,给那两兄弟送去,说这就是“报答”了。
颜旻见仆人开门送出来一包这玩意儿,气得心肝都在颤,愤声骂吴管家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隔着一道门,吴管家听了不急不气,对着外面缓缓出声:“这是嫌少了?也对,年轻人吃得多。来人啊,再叫厨房给做一百张饼送去给两位公子。如何?这总该够还你们父亲那半张饼的恩了吧?”
“你这人还真是实打实的白眼狼啊!我父亲对你可是救命之恩,还帮你安葬家人。你既答应了报恩,怎的如今又出尔反尔?”颜旻并不接那饼,还站在大门口叉腰大骂,丝毫不顾仆人的阻拦。
“原来是嫌少了张裹尸草席,这有何难。来人啊……”吴管家继续吩咐。
门再度被打开,从里面丢出来一捆草席,说是给颜父下葬用的。来来往往的路人见了这架势,都好奇地看向他们,兄弟俩显得十分狼狈。
颜旻还欲再骂,被心思澄明的兄长给拉走了。
颜清羽本就对这条路不抱太多希望,如今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对弟弟道:“人一起了势就容易忘本,终归不如靠自己管用啊!”
说到后面,他又如往常一般,规劝弟弟跟随自己一块儿打理家里的纸扎铺。
颜旻幼时就极其崇拜手艺精巧的父亲手底下能剪裁描画出各种物品,无论喜事白事,上过门的客人没有不满意的。原本也跟着学了几年,奈何后面性子野了,一心只有“再搏一把”的念头。
父亲逝世后,所谓“长兄如父”,颜清羽这回是不容商量,非要让他回来干。
颜旻在这上边的心思早就淡了,本想拿债主上门的借口来推脱,好巧不巧,有熟人告诉他们说那些债主和打手这两日都没来,怕是见蹲了这么些日子没蹲到人有些气馁了,短期内估计不会再来,兄弟俩终于能回家了。
没了借口,最终颜旻只得灰溜溜应下兄长的要求。
一天,有个拳师上门来,说要订一套小孩子的东西,旁的看着扎就是,最紧要的是扎一匹飞马,也就是长着翅膀的马儿。
颜清羽认识这位素朴的拳师,听了客人的要求,忙上前招待,心中不无意外——这一趟花费下来可不少,拳师倒是舍得!寻常人家可不会为离世的孩子将后事办得这样用心体面。
两人交谈中,颜清羽才渐渐明白对方为何会对一个没有血亲关系的孩子如此上心。
拳师前两年背井离乡来到本地,开了间武馆,教孩子们些简单的拳法。其间大部分孩子都是因家里人远走外地、缺乏陪伴而聚集到这里来,向往着能像话本子里的大侠一般习得武艺威风凛凛。
偶尔见他们怕苦怕累蹲在地上偷懒,拳师就学着他们爱听的话本子说故事,借以激励他们。
有一回拳师又看见孩子们撒手不练,就编了个“飞马”的故事哄骗他们:
说以前的马儿是在天上载着神仙们飞翔的,后来因屡屡犯懒,耽误了要事,被天帝责罚,砍了一双翅膀贬到凡间,自此就被人类架在脖子上欺凌,受尽鞭打。
但若能改过自新,或可遇上仙人下凡拯救,重新长出翅膀回到天上。
因而才说,普通人若是下的功夫够深,也未尝不能“飞黄腾达”啊!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虽说不懂拳师的用心,却也都在脑海中幻想飞到天上的滋味。
有个叫明卫的孩子听得尤其认真,对此深信不疑。他自小就羡慕鸟儿能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后来又听说书先生讲到“轻功”,想要飞的念头愈发强烈。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会武术的,便以为能学到这门本事,早早地就加入了武馆。
如今又听到拳师讲到“飞马”的故事,勤练的效果立刻加剧。结果大热天的练功累出病来,在床上歇了好些时日才稍有好转。
却说前些天有位青年来到这里,一眼就瞧中了这间武馆,想盘下来自用。拳师不肯答应,那青年就死乞白赖地威逼利诱。
附近人家几乎都知道了有个外边来的“少爷”要抢占人家地盘,嘴巴子厉害的已经把这事传好几个乡了。青年也怕丢脸,慢慢地就息了声。
当时明卫的病没好全,一个人还跑到武馆来。拳师不许他练功,他就安安静静在一边看大家练。许是身子骨弱,才出来两三天,病情就加重了,拳师便不准他再过来。
恰逢中秋,别人家都在团聚,明卫没有家人,暂时寄居的村长家虽然热闹,但却不是他的家。既没地儿去和谁团聚,便独自一人来到了武馆。
才在墙角靠了一会儿,后头忽然传来一阵锄地的声响。明卫还以为是师父在呢,欢喜地绕到后面去找,结果看到一群大人在挖坑,旁边堆了一些亮闪闪的宝贝。
而一边的大树底下坐了位优哉游哉的青年,明卫一眼认出是前些日子为难师父的人。
原来,那青年贼心不死,既明的不行,便来阴的:在武馆周围埋下一些价值高昂的财宝,只等将来众目睽睽之下挖出来诬陷拳师偷盗。
“这一番罪名妥妥地把他弄监牢里去,只要进去了,有的是法子把这地儿占下来!”青年在心底笑得开怀。
几个手下闲聊时,明卫隐约听得他们提到“偷盗”的字眼,他不太明白大人之间的诡计,只知道这伙人要做坏事害他师父。
待青年领着一行人离去后,明卫从旁边找出平日和小伙伴藏起来玩的木棍,立刻朝那填埋了东西的地方抠挖下去。
本就生着病,没挖几下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但他手上动作不停,只想着千万不能让坏人的奸计得逞。
不多时,青年一行人突然去而复返,将明卫逮了个正着。原来那青年留了人在暗处观察,一看到明卫的举动就回去禀报了。
看这倔头倔脑的小子不肯低头,青年心知他一定会将事情泄露出去。一不做二不休,便让人用方才装财宝的口袋闷死了孩子,将他和财物埋在一起,打算到时候一块儿推给拳师顶罪。
再怎么说都是一条人命,好几个手下缩在一旁装乌龟不敢上前,而青年却丝毫不在意。
“怕什么,我亲叔叔有知府大人作靠山,还会怕一个穷乡僻壤破打拳的?还有这小子从头到脚粗衣烂布的,能有什么权势?”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青年也没料到,都这种时候了后头还会有这么多人过来,自己也被当场逮了个正着——拳师记着明卫没有家人,最近又一直在生病,受了许多苦楚,便四处去喊了许多人过来,打算给他做一顿饭,大家一起过节。
只可惜晚了一步,等明卫被挖出来时,已经没了气息,袖口里还藏了一块刻画有飞马的瓷片。
来人中正好有一位休沐的捕快,为人刚强正直,不似同僚那般爱推脱敷衍,见情形不对,立刻上前查办。
再说那青年的叔叔吴管家,这回非但没能如以往那般保下侄子,自己反倒引起了官府的注意,因些陈年旧案露出马脚屡屡被传话审讯,金库几尽耗空才堪堪混过去。
其间,颜旻两兄弟还遭逢过几次债主上门逼债,但似乎就在这之后,那所谓的债主和打手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来过了。悄悄去打听,竟是不知所踪。
明卫死后,有两个平日一起练功的小伙伴哇哇大哭,央求拳师将一个飞马的折纸放到明卫的心口,说是要让明卫到了天上能和飞马一起自在飞翔。
拳师捏着小小的“飞马”泣不成声:“若不是为了我,这么小的孩子本来可以好好长大成人,尽情追逐梦想的……”
他记起过去曾在练功歇息时听到明卫说的话:
“东子,小斯,我身体不太好,怕将来还没练成神功就要死了,你们……可别太懒闲子呀,一定要……跟着师父好好练,练好了,飞到天上去,飞到外面去看自己的爹娘,顺便替我看看……看看我的爹娘。你们可不要像我……连自己的爹娘都记不清样子了……”
为实现明卫的梦想,拳师来到纸扎铺,要给他扎一个精致的“飞马”,相信明卫到了天上一定能看见真正的“飞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