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雪 莲
张平
(六)
不知怎的,第二天起床以后,雪莲的心莫名其妙的跳个不停。当他打开房门时,东来已在门口等她,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红肿。雪莲忙问:“你怎么了?建波回来没有?”东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顺口说:“先吃饭吧。”
早饭后,团长真的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政治处的几位同志,卫生队的医生也在门外。昨天晚上,郑团长已从东来那里全面的了解了建波的家庭情况,所以一进门便问:“雪莲,刚到这里,还适应吗?”
雪莲心想:团长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时,东来把各位首长给雪莲一一作了介绍。雪莲连声说道:“谢谢,谢谢首长。”
寒喧一毕,团长停了一下,缓缓说道:“雪莲啊,经过多年的考验,证明刘建波是个很有担当也很有能力的好同志,团里正准备调他到作训股工作。但是……最近边境上发生了一起突发事件,我们不得不把情况如实告诉你……”雪莲心里一震,用惊疑的目光望着团长,一种不祥之感陡然涌上心头。
这时,团长看了一眼组织股长。组织股长开始向雪莲介绍刘建波的情况——
就在半个月前,大约是雪莲从老家启程四、五天的时候,排长刘建波带着一个加强班踏上了边境巡逻的征途。刚翻过一道山,远远就看见边界线上似有外军活动。他与战士们立即跑步前进,到达现场后,这才发现约有20多名外军已经深入我国领土达300余米。刘建波和战士们立刻怒吼道:“退回去!退回去!”双方顿时发生冲突。起初只是对峙,接着就互相推搡,又从推搡发展到出拳动手,直到最后双方扭打在一起。外军清楚的知道我军“不打第一枪”的政策,他们仗着人多,气焰十分嚣张。如果不采取断然措施,吃亏的只能是我方。这时,作为带队干部——刘建波果断下令:“用枪托,砸!”只见战士们一个个抡起枪托,狠狠地砸到入侵者的头上、身上和腿上。刘建波身上只有一把手枪,他顺手从敌人手中夺过一条步枪,双臂一抡,就有两个入侵者应声倒地。再一抡,又有两个家伙脑袋开了花。敌人一看越界未能得逞,扭打中又被我方打伤多人,一时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之下,朝刘建波打响了第一枪,子弹从他左胸穿过。他强忍剧痛,用最后一丝力气喊道:“打!”我方战士迅速占领有利地形,步枪、冲锋枪、轻机枪一起向敌方扫去。敌人一看占不到便宜,最终在我国境内留下八具尸体,其余全都落荒而逃。战斗结束后,战士们迅即将建波抬回哨所,但一切都晚了……
介绍完情况,郑团长不忍直视雪莲,想说什么,却说不下去了,难过得转过身去。
这时,众人把目光一起投向雪莲,屋子里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一个个手心直冒热汗,卫生队军医已经走到了房门口。
然而大出人们意料的是,此时的雪莲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她的心似乎还在被建波和战友们的英勇无畏激荡着。几分钟过去了,她还是没说话,更没有人们想像的哭天怆地。
正当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时,雪莲低声问道:“他现在那儿?我想去看看。”团长立即安排车辆,并命刘东来陪同前往。
还是那辆车,还是那个司机,拉着雪莲和东来,直奔烈士陵园而去。一路上,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车后只留下一路烟尘……
陵园建在一个山坡上,旧坟已被荒草掩埋,只有一座新坟还散发着土香的味道。在司机的引领下,雪莲她们来到刻有“刘建波烈士之墓”的坟碑前。东来和司机即刻把准备好的祭奠物品一一摆放停当。
四年未曾见面,今日相见竟是阴阳两隔,这是雪莲怎么也想不到的。她的心刀剜似的,用颤抖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仿佛摸到了建波那强壮的身躯,又仿佛触到了他那宽阔的胸膛。她想说什么,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她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就这样,她紧紧地抱着建波的墓碑,久久不愿松开……
陵园里出奇的安静,只有司机给坟莹一锨一锨的柸土声,以及东来的抽泣声。猛的,雪莲想到了儿子,她心里一阵针扎似的疼痛,因为怕建波分心,婆婆一直不让把孩子的事告诉他,可怜建波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父亲、更没有见过儿子一面。想到这儿,雪莲禁不住“哇”的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哭声,使空气瞬间凝固,使飞鹰顿时停歇……
东来意欲上前相劝,司机拉了一下他的衣服,悄声说:“让她哭吧,哭出来好一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东来轻轻走到雪莲身边,低声说:“走吧嫂子。我会常来看他的。”
走出陵园,雪莲擦干了眼泪,回头又问东来:“你们的哨所在那里?”东来用手指了指远方的雪山:“就在那儿。”
望着那座高耸入云的雪山,雪莲似乎看到了建波与敌人搏斗的地方,也似乎看到了依然坚守在那里的建波的生死兄弟。她转过身,朝着远方的哨所,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陵园回来,雪莲觉得她该走了。这让郑团长有些于心不忍,让她走吧,昨天刚到,明天就走,这也太不近人情了。留几天吧,又让她何以自处?郑浩义——这位1950年进藏的老战士此时内心十分煎熬和纠结,但他理解雪莲此刻的心境,建波牺牲了,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所以思虑再三,郑团长决定不再强留,只是叮嘱道:“回去以后,你可能要面对许多很难处理的事情,今后的路还很长,你的担子也很重啊。需要我们时,请告诉一声。”
由于还有许多善后工作需要与地方政府交涉协调,团政治处派一名组织干事陪同雪莲一道返回。根据团长安排,刘都来和那位小车司机一直把雪莲送到机场,送上飞机。
飞机起飞后,雪莲的眼睛一直凝望着远方的雪山,久久不愿离开,不愿离开……。
雪莲走后不久,已担任副排长的刘东来和战友们巡逻时,发现在建波牺牲的地方,突然之间长出了一朵雪莲花,在阳光的眏衬下,那朵雪莲显得那样的惊艳,那样的楚楚动人。
战友们说:“雪莲走了,她的心却留在了这里。她要永远陪伴着建波……”
1973年春,正是送老迎新的季节,1968年入伍的那批老兵都在规划着各自的未来,刘东来却有着自己的考虑,经过五年多部队生活的历炼,他懂得了什么叫军人。尤其是建波的牺牲,使他心灵受到了极大震撼,他敬佩建波,在他的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军人。他和建波一起长大,一起参军。现在建波已经为国牺牲,如果他就这样回到家乡,他觉得愧对建波,愧对长眠于此的战友。所以他决定复员不回家,而是主动申请留在西藏,经部队与地方政府沟通协商,东来就在当地落了户。根据他的请求,民政部门派他到烈士陵园当了一名守陵人。多年后,他与一位藏族姑娘结了婚。
令刘东来没有想到的是,自他来到这座陵园,几乎每年都有边防一线的战友被送到这里“安家”。在他的笔记本上,清清楚楚的记录着他们的牺牲经过——
1972年5月20日,边防x团二连一排排长刘建波,为了祖国领土不受侵犯,在反击入侵者的战斗中壮烈牺牲。
1973年11月20日,边防x团五连三排九班战士卫豪荣、刘春晖在边境巡逻途中,不幸遭遇雪崩以身殉国。
1974年12月5日,边防x团六连二排四班战士杨宏武,在哨所执勤期间,突发肺气肿。正值严冬,大雪封山,无法及时医治而捐躯。
1975年8月10日,边防x团三连三排七班战士崔茂林、严广云,在巡逻途中突遭泥石流牺牲。
1976年8月,边防X团四连二排五班班长滕延胜、战士宗希云在修建边防公路时因遇塌方而牺牲。
1977年11月26日,汽车x团驾驶员胡春林、边防X团军需助理员廖仁林,在向边防连队运送给养途中,因遇暴雪,车辆坠涯,二人同时遇难。
……
刘东来刚到这里时,陵园里只有50多座坟莹,二十年后已增加到300多座了。在东来的努力和当地政府的关怀下,这里已整修一新。在与这些长眠于雪域高原的战友们朝夕相处中,他常常会想起一首古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二十年来,他不时会看到一代又一代退伍老兵的或年青军人来到这里瞻仰祭奠,他们一个个神情是那样凝重,步伐是那样坚定。每逢清明,总有一队又一队红领巾来到这里,他们在烈士墓前的誓言,每一句都是那样铿锵有力,直冲云天!
1993年清明节前,一位年青的少尉军官来陵园祭奠,待那位少尉走后,刘东来不经意间在《登记簿》上看到了“刘小兵”三个字。刘小兵?这名字好熟啊,他一时竟想不起来……。猛的,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随即跑到刘建波墓前。在刚刚安放的花圈上,他看到了两个人的署名——妻:洪雪莲 子:刘小兵 敬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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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平:笔名弓长。陕西乾县人,1966年入伍。曾任十一师炮团宣传干事。1972年开始写作。数十年来,先后发表并出版文学、新闻作品30余万字。著有“弦板腔记事”。
作者:张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