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从作家谢肇淛撰写的随笔《五杂组》中,我们可窥见当时明朝人的世界观。其中以此段落最为脍炙人口:
夷狄諸国,莫禮义于朝鲜,莫膏腴于交阯,莫悍于鞑靼,莫狡于倭奴,莫醇于琉球,莫富于真臘,其他肥硗不等,柔犷相半,要其叛服,不足为中国之重轻,惟有北虜、南倭震邻可虑,其次则女真耳。
如上所述,明代后期为北虏南倭的时代。以明朝立场而言,北方草原为“剽悍的鞑靼”,也就是蒙古人;而南方海洋则有“狡猾的倭奴”,即为日本人,两者都对明朝造成威胁。
然而,以客观角度看来,这些其实是明朝自己招致的祸患。
当时明朝以“华”、“夷”区分人种与土地,此为明朝的意识形态,也是对外制度。在广大的海岸线施行海禁,以及修筑现今仍残存的万里长城,都是此种区分方式的实际样貌。
公元十六世纪,白银在全球流通,中国社会与经济更加活跃,但明朝的想法与行为,却与此趋势格格不入,无法跟上时代潮流。明朝政府的交通、贸易、金融体制,以及建立起这些体制的世界观,都对新时代产生过敏症状,也导致“北虏南倭”的事态,即“北虏”与“南倭”都想和中国进行贸易,求而不得便成为骚扰,也就是说,他们想公然进行非法贸易。
倭寇并非只有日本人,还包括中国的其他民族,北虏也是如此。华夷因商业融为一体,组成武装组织,进行非法贸易,抵抗官兵镇压。在明朝北边与沿海一带,本应华夷分别的海陆国界,却以华夷一体的武装商业集团为主,形成社群。在此社群当中,许多超越种族及语言、称霸下个时代的势力,就此诞生。
但即将兴起的势力不是北虏,也不是南倭,而是谢肇淛文章中,居于辽东半岛“其次”的“女真”。
一开始,女真势力还很微弱。不说南方的中国大陆,就连与朝鲜半岛相比,人数也难以望其项背。自古有句话说“女真不满万”,意思是女真族人口不仅稀少,还分为好几个集团,并不团结。但依赖游牧狩猎过活的女真人剽悍无比,因此“满万不可敌”。
公元十二世纪,女真急速崛起,先后灭辽国与北宋,建立金朝。蒙古帝国摧毁金朝后,女真又回到分立状态。明朝初年,女真归顺明太祖朱元璋以及明成祖朱棣。
明朝以地理位置区分女真族,进行间接统治。大致分为接近辽东半岛的建州女真、北方的海西女真,以及东方的野人女真等三部。
女真族从此与明朝、朝鲜维持和平贸易关系。女真族特产为人参、珍珠与貂皮。由于公元十六世纪进入大航海时代,商业活动繁盛,对高级特产的需求也逐年增加。就地理位置而言,他们与日本的交流相当频繁。
日本将白银输入朝鲜,一部分用于购买丝绢、棉制品等中国物产,一部分则是白银的报酬,运至日本。负责出口的中国,将贸易所得暂寄于中间位置的朝鲜半岛,部分用于购买女真族特产。贸易愈频繁,愈容易产生纷争,这也理所当然。
无论古今中外,强国皆会引起周边国家忌惮。当女真还是忠心、顺服的小团体时,明朝与朝鲜都很安心,并未被挑起叛乱的紧张神经。
朝鲜世祖时期,先前提过的申叔舟讨伐野人女真,建州女真的李满住反叛明朝,因此朝鲜世祖派出康纯等人,与明军夹击,斩杀李满住。公元十五世纪时,女真仍不构成明朝与朝鲜的威胁。
公元十六世纪后期,形势转变。北虏对明朝的军事威胁增高,走私贸易愈发兴盛,辽东边境武装商业集团的活动也更明目张胆。
辽东的沈阳、抚顺与开原等明朝领土,有女真族在此建立地盘。以城墙与堡垒筑起的边境内外,赖商业为生的军事派系相继崛起。其中,根据地位于明朝边境与鸭绿江之间的建州女真的努尔哈赤,成为最终胜利者,也就是后来的清太祖。
努尔哈赤兴兵时间为公元一五八三年,约为丰臣秀吉出兵朝鲜十年前。努尔哈赤崛起,是为了攻打女真领袖尼堪外兰。尼堪外兰曾通明军,杀害努尔哈赤的祖父与父亲。当时有百人兵力跟随努尔哈赤,其中仅有三十人披甲,势力相当微弱。此时,谁都未曾想过,东亚历史会从此开始变动。
五年后,努尔哈赤出兵讨伐建州一带反抗势力,就此统一哲陈、浑河、苏克素浒、完颜、董鄂等建州五部,建立满洲国。“满洲”之命名来自文殊菩萨的梵文“Mañjuśrī”音译,透过转音,成为他们的种族名称,即为满族之由来。
与女真毗邻、位于西方的明朝,其当权者并未妨碍努尔哈赤。他们容许努尔哈赤的势力,认为他是稳定的交易窗口。镇守辽东三十年、手握大权的大帅李成梁主导此事。以当时的权力关系来看,努尔哈赤势力之所以能够壮大,可说全拜李成梁庇护所赐。
李成梁的势力,以及努尔哈赤的满洲国,同样都靠边境商业贸易兴盛,才有一番成绩。两者皆为华夷混合的武装商业集团,分别居于边境内外,相互依存。
此时,丰臣秀吉向朝鲜出兵。李成梁之子李如松也加入战役,努尔哈赤对这场战争有何行动,则不得而知。历史上仅知朝鲜政府曾向他求援,却遭到拒绝。这场战争使朝鲜国土荒芜、明朝财政产生缺口。但战争并非只带来负面影响。
明朝出兵,辽东地区为人员与物资必经之路,经济因而繁荣。朝鲜战役结束后,也揭开十七世纪的序幕,成为此地区的重大转折点。
努尔哈赤实力增强,海西女真倍感威胁。公元一五九三年,海西女真与扈伦部附近的蒙古科尔沁部联手,向努尔哈赤宣战。努尔哈赤最终击败三万大军,赢得胜利。其势力更加茁壮,一举迈向统一女真之路。
事已至此,原先容忍努尔哈赤的明朝,也开始产生警戒。庇护努尔哈赤、并与他保持良好关系的李成梁失势后,明朝与努尔哈赤正式进入对立关系。公元一六零八年,明朝政策转变为敌视努尔哈赤,支持其对手。但在此时,双方仍各退一步,并未立即撕破脸。
另一方面,努尔哈赤挟着统一女真的气势,对明朝愈来愈强势。他一手掌握人参与貂皮两大特产,虽说获取贸易利润是武装商业集团的本事,但汉人移民待遇与国界划分等问题,使得双方不断发生纷争。明朝与努尔哈赤对立逐渐加深,公元一六一零年代后期,双方爆发冲突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自努尔哈赤兴兵至逝世,时间约为四十年。虽然努尔哈赤一直都在征战,但其生涯大致可分为前三十年与后十年。前期他与明朝合作,致力于统一女真;后期则公然反抗明朝,处于敌对关系。前期他将自己建立的国家称为“满洲国”,后期对外则称“大金国”。大金的满文“Aisin”是“金”的意思。为了与公元十三世纪的金朝区分,史称“后金”。
努尔哈赤统一多数女真族,于公元一六一六年即位为汗。他准备与敌对的明朝开战,整顿体制并统合内部。两年后,努尔哈赤宣布与明朝开战。公元一六一九年,他在萨尔浒之战大败明朝与朝鲜联军,并吞仍抵死不从的叶赫部。不仅如此,他还越过边界,进攻多数为汉人的明朝领土。
公元一六二一年,努尔哈赤攻陷了沈阳与辽阳,并迁都辽阳。原本不到百人的小型武装集团,以华夷混合的社会为基础,逐渐茁壮成为国家。
努尔哈赤即位五年后,势力急速成长,完全改变辽东地区的势力平衡。在此之前,只有明朝与朝鲜两大势力,两国之间则为政治真空地带。也因为如此,明朝与朝鲜才能保有直接的宗藩关系,支持相同的世界观与秩序体制。
但于此时,明朝与朝鲜之间,出现理念与体制完全不同且军事力量不相上下的势力,因此,明朝与朝鲜双方的宗藩关系,也不可能继续稳定存在。其中,朝鲜因实力较弱,且地理位置与大金国接近,于是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
光海君是当时的朝鲜国王。他深知现状,恪遵明朝之礼,同时也与大金维持良好关系,费尽心力筹谋。努尔哈赤崛起,他在犹豫之下,在萨尔浒之战为明朝派出一万援军,但司令官姜弘立几乎未动干戈,便投降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非等闲之辈,并未责难朝鲜对明朝的支持。对大金而言,明朝仍然强大。从地理与历史条件看来,朝鲜选择明朝是意料中事。他相当了解当时朝鲜的状况。只要继续与明朝对抗,犹豫不决的朝鲜也会坚定立场,绝无眼睁睁看著朝鲜落入敌手的道理。
努尔哈赤持续西进,公元一六二六年却在宁远吃了败仗,输在葡萄牙制的大炮之下。这是常胜将军努尔哈赤的第一场败战,也是最后一场。他从此再也没有踏上战场,不久便撒手人寰。
努尔哈赤的继任者是皇太极,其面对的形势相当险峻。不仅军事居于明朝下风,位于南方的朝鲜之政治情况也有变动。公元一六二三年,朝鲜发生政变,光海君遭废黜,拥立仁祖。朝鲜原本的政权竭力与大金维持良好关系,政变后却由高举攘夷旗帜、敌视大金的势力接手。大金国陷入腹背受敌的情势。
公元一六二七年,皇太极即位后,为突破现况,立刻派姜弘立等投降的朝鲜人为前锋,出兵攻打朝鲜。朝鲜称之为“丁卯胡乱”。朝鲜视大金国为敌,出乎意料遭到攻击,吃下败仗。朝鲜仁祖逃往江华岛,被迫屈服。大金以压倒性的优势,命朝鲜视大金为兄,从此不可对大金兴兵。
由此事可看出,大金相当忌惮朝鲜与明朝联合夹击。此时,大金还未打算改变与朝鲜的关系,只是不希望朝鲜成为对抗明朝时的后顾之忧。
这些条件不足以使朝鲜按兵不动。对大金来说,若要确保朝鲜不侵犯本国,就得让朝鲜重新思考与明朝之间的关系。皇太极对此当然也相当清楚。但下定决心解决此事,还得花十年的时间。
能问一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当时万厉疯了一样清扫跟张居正有关的一切文武大臣,李成梁为了自保养寇自重而已,当然你可以指责他,但是想一想忠贞爱国的戚继光的下场我也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