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茂恒‖老屋

伏生散文 2022-05-26 22:23:32

《路标》诗曰:

谷深万丈几山斜,百里驱车穿雾纱。

跨过青龙河水后,盘旋林道入云霞。

几树浓阴几树花,岭南岭北尽桑麻。

欲知老柳居何处,路转溪桥第一家。

这两首绝句,是对我老屋所处的地理位置和环境描绘的高度浓缩。在他的背后,还蕴藏着一个令人愉悦的佳话,更有一个绕不过的人物,他就是湖北正典律师事务所主任、现任湖北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恩施州诗词楹联学会会长李清安。

说起与清安君的结识,具有其偶然性和戏剧性。

本世纪初的2005年初冬的某一天,我因有事前去县城,住宿于县财政局招待室。白天,我去文化馆看望老朋友,原《茨泉》杂志执行主编吴修祥先生。烟茶伺候毕,吴修祥递给我一张名片,并眉飞色舞地向我介绍起名片的主人公李清安。从他当时的语言和表情,我分明读出了他因拥有李清安这样的朋友而骄傲的自豪感,由此更激发了我欲穷其人的迫切兴趣。

名片的背面是清安君填写的一首词《水调歌头.雪》。顿时,我的目光大放异彩,高妙的造语,跌宕的架构,充满灵气的境界使我陶醉了。尤其读到下阕开头的第三个三字句“雪精神”时,毫不夸张地说,我倾倒了。

当晚,我在住处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拿出名片,心血来潮,一首依韵唱和的题为《水调歌头·红柳》即兴而就。词曰:“北国风沙处,常搅漫天尘。青枝绿叶无影, 孤寂日难分。老态龙钟可颂,浩气依然涌动,翘首啸乾坤。共在蓝天下,何处有芳芬?   傲沙砾,经干渴,更精神。春光不染冰塞,只有雪纷纷。笃信枫宸有顾,犹见天规再布,岂可负清贫?幻作摩天笔,同谱满园春。”我当即用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短信发给了清安君。倏尔,清安君给我打来了电话。

词,作为月老,从此把两个素昧平生人的心紧紧拴在一起,开始了几年光景的神交。

我与清安君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老友冉隆映先生父亲的葬礼上。

两人初见,相拥良久,相见恨晚,彻夜未寐。清安君当即许下诺言,约定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于我的老屋再见。

2010年的农历清明节前的某一天上午10左右,我正在吃早饭,电话铃声响起,是清安君打来的。他告诉我,决定在清明节前来青龙河与我一聚,并询问路线。我顿时灵感的火花突然爆开,即成《路标》绝句两首,短信发给了清安君。他果然按图索骥,走进了我的老屋。

老屋首聚,虽然过去了整整11年,却仍使我记忆犹新。

为了使这次老屋相聚隆重热烈,充满诗意,我同时邀请了时任官店镇政府办公室主任的雷成文君和迁居官店的族祖柳枝印公。

那天天气晴好,气候温和而清新。成文君与枝印公于早上八点多先期到达。稍事休息,我们便来到石拱桥头等待清安君的到来。约一袋烟工夫,他如约而至。由于成文二人与清安之间从未晤面,初次相见,相互久久搂抱而不愿松手。

这一天,我们或闲坐于庭院,或漫步于幽径;挹取山泉烹茶,品气嘬汤时,谈吐不离诗词文章;橇开窖坛舀酒,猜拳行令间,倾泄尽是风土人情;看夕阳西坠,叹时间之短暂;睹朗月东升,嗟人生之不易。

席间,我以羊肉宴宾,推杯换盏中,我即兴绝句一首:

淡淡青云缓自飘,柳枝袅娜借风摇。

高车枉驾驱蓬荜,臭味相投只为骚。

众乐而喷饭。

老屋盛会,清安成文二君分别留下了清新俊美的诗词,录于下。

李清安《浣溪沙》二阕:

水曲山横路径迷,悬崖险壑任高低。此心早向彩云栖。

欲问桃斋何处去,桥边青瓦掩芳枝。一庭柳色一庭诗。

幽壑林泉托此身,栽蕉植柳复栽云。清风爱我远芳尘。

一幅丹青谁画得?舍南舍北叫声频。山花山鸟两相亲。

雷成文《冬桃斋题留》律诗七首:

圣境多生野,仙村不近城。天蓝云自白,山绿水凝清。

绝壁悬猿道,深林传鸟声。地遥临蜀国,休叹路难行。

拨开数重雾,红日耀光辉。云鹤盘空唳,江鸥贴水飞。

花繁三径窄,树茂万山肥。美景邀吾赏,相看不愿归。

河雾徐徐腾九垓,千山万壑翠屏开。

白云尚锁神仙洞,红日先临土地台。

一勺清江浇块垒,百寻峭壁壮情怀。

人间好景看何易,要向崇阿深处来。

四面沾天草色青,绿茵铺野踏无形。

客身如在画中走,鸟语疑从弦上听。

万朵花明陶令路,数丛树掩子云亭。

华堂遥对神仙洞,日日仙风吹地灵。

相邀踏入水云方,堤柳沿河是画廊。

野鸟间关山不静,鲜花烂漫谷腾香。

三分雨润江淹笔,一路春归阮孚囊。

暮日红霞回首处,似真似幻认仙乡。

为迓嘉宾来远方,东风一夜绿长廊。

金鸡啼日歌声暖,玉燕穿花羽翼香。

有意春光开画卷,无边景色入诗囊。

河东才子笑相指,斯水斯山是故乡。

气腾谷底晓云丹,桃宅如从天上看。

欲引仙风开巨牖,为关春色筑新栏。

未归先备王乔舄,老去长弹贡禹冠。

莫道深山居室陋,柴门日日驻雕鞍。

雷成文《浣溪沙·冬桃斋题留》二阕:

岁月如流去不回,至今说起叹新奇。冬桃旧事是耶非?

老树参天堪庇荫,残垣倒地化成泥。河东故宅辨依稀。

八尺喷泉润小池,百年盆景展虬枝。山川灵气汇于斯。

野鸟遥呼新伴侣,鹃花暗约旧相知。绘声绘色一庭诗。

雷成文《卜算子·别柽柳公》二首:

筵设霸桥西,柳絮牵吾袖。情似清江义似山,已用心装走。    身后有人愁,直去休回首。驾起山头那片云,飞到云山后。

院内柳沾衣,院外花盈袖。无限风光无限情,不忍匆匆走。    寒是暖之初,冬是春之首。海角天涯会有期,待到花开后。

老屋雅聚,其乐融融,一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消退。在清安成文君等三人惜别之际,我哼成《浪淘沙·忍别》一词赠予:

小圃杜鹃红,涧水淙淙。尘封小径起春风,紫燕翩翩三两只,喜入门中。    乍到乐融融,别又匆匆。桥头伫立眼朦胧,回首檐低荒草厚,院落空空。

老屋由两栋土木结构的房屋组成,成曲尺状卧于山湾里。正屋是父母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动工,六十年代初勉强落成的。

听祖母讲述,由于爷爷青年早逝,祖母偏身抚养尚处幼年待哺的父亲和两个姑姑三姊妹,无力建房,长期借住族祖父柳枝松公的两间茅草屋。解放初期,父亲成人成家,便捡起了自建房屋的念头。

老屋所建山湾土地,在农业合作化以前,是我家自己的。当年建房时,父亲请来族中一个较通风水的伯父柳必明公占卜。据说,当时那伯父端着罗盘,到处定位,罗盘指南针就是僵持不动,最终走到现在的老屋处,那指南针便突然灵动了。

正房三间,是父母在一张白纸上,经历了罕见的三年自然灾害,花了整整十年功夫绘成的,只能算一家人勉强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在我幼年的眼里,父母吃的苦,使的力,操的心,遭的孽,简直不可想象。我未满十八岁那年的农历五月初七,父亲因积劳成疾,久治不愈,不堪忍受绝症的折磨而悬梁自尽。

老屋三间,堂屋是两扇由红椿树架构的七柱九檩的木扇子,两间侧屋是黄土垒成。父亲走时,堂屋是用木板把柱空临时夹着,房盖全为杉木和花梨木树皮,每逢下雨,屋里天穿地漏。

我不可推脱地成为决定家庭沉浮的接力人。

为了医治、缝补家庭的千疮百孔,我曾在巴东的亲戚家将讨得的已经置于火坑烧糊的漆树背回;曾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前往邻近的巴东地界盗锯木材扛回;曾几何时,鸡叫头遍便从家里出发,前去来回近三十里的巴东打字岩窑湾背回土瓦,然后参加生产队劳动……

1973年,即我二十岁的金秋八月,我被推荐为家乡青龙河小学民办教师。我及我的家庭终于见到了拂晓的一缕微光。第二年春,我用省吃俭用每月国家补助的16元工资的积攒,请来木匠把堂屋装修。后来,又逐年到处买瓦,把正屋的树皮房盖换掉。

1975年秋,我被推荐去恩施师范,即现在的湖北民族大学读书。一九七七年秋毕业,被安排在当时的硝洞公社办公室从事文字工作,后又去公社文教组、硝洞中学。1979年夏天,母亲病逝,次年秋,便调回家乡青龙河小学担任教导主任、校长直至退休。

1984年,经过较长时间的筹备,我便动工修造了三间土木结构的厢房。在后来的几十年间,我因把主要精力放在学校建设上,再加上山内公路不通,一应建筑材料难以运回,更由于家运不顺,资金捉襟见肘,故对老屋只能采用头痛医头,脚疼医脚,修修补补的策略,没有多大变化。

2015年春,当年就读于恩施师范时的恩师、班主任罗林教授夫妇在师弟唐开旺、师妹陈正慧的陪同下,来到我家老屋,看见我家破旧的茅厕,出乎意料,便唏嘘不已,慨叹中带有埋怨:竟未想到,四十多年以来,你家还是原始状态的厕所。并当即要求我必须尽早建成稍有现代风格的卫生间。直到去年冬天,我才兑现当时对恩师的承诺。同时,将两栋老屋的土瓦房盖全部换成水泥瓦。

黄土垒就的老屋,冬暖夏凉,对于囊中羞涩,无力建造钢筋混凝土现代化楼宇的我,无疑是一种慰籍。我曾写过一首《老屋》的绝句,

自我解嘲:

当年父筑寄身巢,土垒瓦遮留一招。

后辈拮据如遇暑,可将老屋当空调。

在灾难性的庚子年,老屋经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

新冠疫情稍微平息的去年夏天,暴雨连连而至,由于老屋处于低洼地带,四周山水汇集,形成澎湃之势,铺天盖地而来,致使屋后泥石奔流,土坎崩塌,掩齐窗户。我的心阵阵隐痛,老屋是父母的心血和汗水铸成的,如果在我手里毁掉,天理不容。看着浩大的工程,除土砌坎,是当务之急,我一时没了主意。开始,我决定花3000元承包出去,后来,又觉得自己闲着无事,更是从小练就了一身劲骨和技能,便决定自己动手除土砌坎。施工期间,加上阴雨不断,结果用了三个多月时间,直到年关,才算完工。其间,好得次子回家帮忙。

家乡青龙河是一块坡地,被大山环抱。老屋就坐落在巍峨的马头山下的一个低洼处,又叫柳家湾。

当你驱车来到鸦鹊山的中路崖口,可以俯视万丈峡谷中青龙河的一湾碧水,视线抬平,透过薄雾,透过树林,可以依稀看到我家的位置和老屋的模糊轮廓。车在挂于悬崖峭壁的水泥路上慢慢前行,拐过六个回头线,便下到谷底,从横跨于河流之上的石桥上通过。过河后,又要沿着蜿蜒的公路扶摇而上,走过险峻的三根树后,你才有稍微平缓的视觉感受。当你的车在上行的016乡道上继续前进,拐过离回龙观不远的最后一个回头线后,大约五分钟的车程,便可抵达毛狗洞下的大沟,然后路转横跨大沟的石拱桥,转过一道大约60米的小小山梁,即进入老屋院落。

家乡的房屋,绝大多数依山势地形而建。老屋后靠马头山,门迎鸦鹊山,坐东南,朝西北,即巽山乾向。他的东北和西南方各是一条凸起的小岭,自马头山的半腰判袂而下,在老屋两旁形成天然屏障,恰似一把圈椅的扶手。岭上树木葱茏,四季青碧,可挡风蔽日。厢房外,一棵高达10丈的白杨树,如一把巨大伞盖,可以遮蔽夏日午后的阳光。

老屋的院坝坎下,是一条近年修筑的三米宽笔直的水泥循环路,两头皆与016乡道相连;稍远处地势开阔,是良田及侄女家建筑的一亩见方的鱼塘;鸦鹊山半壁的神仙洞水流不竭,遥遥在目,一览无遗。我把进入老屋院坝的三角地带开辟为园林,并在大道的交叉处,建了一个直径仅为2米的微型鱼池,养上几尾不同色彩的小鱼。不论春夏秋冬,但凡无雨的清晨和傍晚,我会叼着一支烟,端着一杯茶,沿着林径,走上小桥,听声声鸟语,赏缓缓溪流。诗词常在灵感闪动中喷薄而出。暑热难当的消闲之余,我经常会提着一把木椅,带上一本书,去到岭上的高大柳树下小憩。

在老屋的右上方,马头山山根处,有一洞,名毛狗洞,他有一个神奇的传说。

明末清初,柳氏母子四人为躲避战乱殺戮,来到青龙河挽草为记,开荒垦土,繁衍生息。但每逢夏天雨季,毛狗洞便涌出滔滔洪水,铺天盖地,冲毁田地房舍。于是,柳氏先人便请来一位道法高超的道士,试图治理。那道士称,是洞内一狐狸精作孽,于是宰杀一只雄鸡,将鸡血洒在洞口,用一口硕大的铁锅把洞口封严,然后手执一柄桃木长剑,口中念念有词,跳之舞之,名曰伏妖。自此,水流绝迹。由于本地人叫狐狸为毛狗,毛狗洞便由此得名。

自那以后,青龙河水贵如油。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四清”运动,为了改变家乡人民缺水困境,根据传说,花了一年时间,把封闭了数百年的毛狗洞水又引了出来。竟没想到,收敛了几百年的洪魔本性未改,又放荡不羁,疯狂作案。五十多年以来,由于洪水的历年奔涌洗刷,原本成人能一步跨过的小渠,竟然变成了今天峡谷般的大沟,每遇山洪暴发,便交通中断。

这条大沟就在离老屋不足60米的右边,使我家及附近山民的出行严重受阻。

我决定在大沟上架起一座石拱桥。

2007年秋,由五户村民自筹资金的造桥工程正式启动。当年岁末,一座跨度为4米,宽度为3.4米的石拱桥便建起通行。三年前,借乡村道路硬化之机,桥面铺上了水泥,并加了护栏。我在石桥建成的初期沿路栽植的柏树现已形成规模,将通往老屋的砼径遮得严严实实,丝缝不露,成为一条天然的绿色隧道。

水,自毛狗洞被重新凿开后,对于家乡人民来说,并不是奢侈之物了,尤其是我,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毛狗洞水重见天日后,接着便以大沟为界,修成了横贯东北和西南的两条引水渠。老屋在西南水渠的源头,且水渠就从老屋右边的小岭通过,因此,在三十多年前,我就用胶管将水引进了灶房。

四年以前,近邻的侄女等人又在我的土地上修造了一个容积为50立方的圆形蓄水池,我家由此又免费用上了他们提供的自来水。

毛狗洞的水,平常基本保持明净清澈,富含各种微量元素,甘冽清纯。每天清晨起床,我首先就是架火烧水,泡上一壶绿茶,慢斟慢饮,优哉游哉,好不惬意。

身在老屋,处喧嚣而不闹,居僻静可寻幽。在我的朋友群中,不乏贤达名流和高才饱学之士。他们或亲临其境,或从照片上了解,羡慕之极,赞誉有加,誉老屋为桃源胜境、神仙居所,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我亦陶陶然。

家乡地处边远偏僻,东南与巴东金果坪土地坪接壤,离县城103公里,离景阳镇33公里,据说发展前景渺茫,在乡村振兴运动中,很可能会将村民全部迁出,届时,青龙河村的行政区划将会被撤销,继而从地图上消失。对此,我百感交集,写了两首七律,以寄托生于斯、长于斯,且近古稀暮年的我的由衷情怀。诗曰:

五百年前始进山,青龙河畔垦桑田。

冬桃树杳魂犹在,古路口存铭未蠲。

提振新村怪偏僻,迁离故土起缠绵。

我今束手浑无计,久向神台问祖先。

大山深处柳家湾,右傍清溪左傍峦。

古木苍苍四时绿,繁花勃勃满园丹。

冬无朔气夏无暑,野有流莺院有蝉。

可惜一方风水地,若干年后没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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