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熟睡的女儿站在高铁站台,北方的寒风卷着细雪钻进围巾。
丈夫林浩拖着两个行李箱跟在后头,箱子里塞满了给爸妈带的铁观音和给侄女买的乐高。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坐这么久的车呀?"三小时前女儿在动车上揉着眼睛问我。
我轻轻擦掉她嘴角的饼干屑:"因为要带你去见外公外婆呀。"
这是婚后第五年,我终于说服林浩陪我回北方过年。
视频里母亲总念叨着外孙女像年画娃娃,可当女儿奶声奶气喊"姥姥"时,她的笑容总隔着屏幕凝成雾。
林浩将行李箱横放在结冰的地面,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北风撕碎。
女儿在怀中不安地扭动,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
我忽然想起五年前的婚宴,母亲执意要在酒店门口洒五谷,说这样远嫁的女儿魂灵才不会迷路。
单元楼防盗门打开的刹那,陈醋与腊八蒜的酸涩涌入口鼻。
嫂子新接的睫毛在顶灯下投出蛛网般的阴影:
"哎呦南方水土就是养人,我们小糯米比视频里还水灵。"
她怀里的媛媛突然伸手抓我的玉镯,镶钻美甲在镯面刮出细响,
五年前母亲为我戴上时说的"传女不传媳",此刻像根生锈的针扎进心底。
八仙桌上的糖醋鱼泛着琥珀光泽,鱼眼固执地朝向哥哥方位。
母亲端出元宝饺时,围裙带子在腰间晃成秋千:
"特意包的韭菜鸡蛋馅,你爸说这才叫正经年味。"
"我们小糯米第一次在姥姥家过年,多吃点。"
女儿咬了一口就皱起鼻子——视频时说过十几次她韭菜过敏,可装芝麻馅的瓷盘仍摆在转盘最远端。
父亲从中山装内袋掏出两个鼓囊囊的福袋,春晚正播到民族团结歌舞。
我眼看着他把绣金线的那个塞进侄女棉袄内兜,另一个薄薄的红包则当众放在女儿掌心。
"谢谢爷爷!"
女儿学着动画片里的样子作揖,
脆生生的童音让嫂子掩着嘴笑:
"到底是南方小孩,礼数周全得很。"
浴室里热气氤氲,我给女儿擦头发时发现红包边缘透出粉红色。
抽出来是两张崭新的百元钞,夹着的便签写着"给外孙女买糖吃"。
镜面突然映出侄女蹦跳着跑过,她手里扬着的红包封口处,隐约露出紫红色钞票的一角。
灶台边的争吵来得猝不及防。
母亲正在给保温桶装饺子,说要让林浩明天带回南方。
"妈,媛媛的红包是1000吧?"我攥着两张纸币的手在发抖。
"你侄女要上私立幼儿园......"
"所以我的孩子只配拿零头?"
不锈钢锅铲"当啷"砸在瓷砖上。
母亲转身时碰倒了醋瓶,深褐色的液体在台面漫延成诡异的图案。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见过谁家给外姓人包大红包?"
窗外炸开新年第一朵烟花时,林浩默默收拾好了行李箱。
出租车碾过冰棱的脆响惊醒了女儿。
"姥姥说压岁钱能买会说话的艾莎..."她抱着我给她新买的兔子玩偶,迷糊的呓语被广播切断。
后视镜里四楼窗口骤亮,母亲挥舞的降压药袋在风雪中翻飞,像极了当年洒在婚车后的五谷。
女儿忽然凑近我耳畔:"姥姥刚才偷偷说对不起",她指尖还沾着灶台边的面粉。
当"复兴号"开始加速,女儿在窗上哈气画出歪扭的爱心。
林浩的手机在衣袋震动,家族群里正刷屏媛媛拆红包的视频——紫红色钞票铺满红木茶几,像一滩凝固的血。
大衣内袋的银行卡硌得肋骨生疼,密码是我生日这件事,让记忆突然闪回二十年前的除夕。
那年奶奶把鸡腿夹给堂哥时,母亲也是这样沉默地啃着鸡头,而父亲把压岁钱偷偷塞进我书包的夹层。
"妈妈看!"女儿突然惊呼。
她画在霜花上的三个小人,此刻被站台灯光投射在飞舞的雪片中。
当列车以306公里的时速穿过淮河分界线,
那些朦胧的影子正朝着东南方渐暖的晨光奔去,
而北方的雪,依旧在看不见的身后纷纷扬扬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