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我妈用棍棒抽出来的优秀舞者。
背上被打得深深浅浅淤青，因为背上别人看不见。
我十三岁考入知名舞蹈学院。
十五岁在全国芭蕾比赛中获得第一，前程万丈光芒。
所有人都恭维我妈，教育有方。
国际大赛，我却以自毁的方式，毁了她最得意的作品，我自己。
1
我是单亲家庭，我妈文化不高，但掌控欲极强。
我爸受不了和她生活，选择离异。
自此，我的生命中只有她一个亲人，她的生命中也唯有我一个。
我们从相互依偎，变成相互折磨，相互憎恨。
幼儿园表演上，我妈看见身穿白色芭蕾舞衣漂亮的小女孩，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引的所有家长都拍手鼓掌。
我妈转头对我说，“你看人家，多优雅多漂亮，将来不仅有特长，气质也更优雅。”
她很快给我报了舞蹈课，试了一节课后，老师夸赞，“你们家宝贝，非常有天赋，将来或许能成为舞蹈艺术家。”
就是这句话，成了我之后漫长岁月里的噩梦。
每每我哭着喊痛要放弃的时候，我妈就会对我说，“老师都说了，你非常有天赋，现在多吃点苦，是为了你以后好。”
她为这句话癫狂，也让我为这句话癫狂。
她期望我，成为她梦想中的舞蹈艺术家，站在光亮四射的舞台，成为耀眼巨星。
她是一家公司的中层管理，我爸再婚，选择了一个各方面都不如她的女人，同样生了一个女儿。
她要让他后悔，她将所有的生命激情，都付诸在我的教育上。
“妈妈下半生都靠你了，你要给妈妈长脸，要争气，我给你请最好的老师，你要给我最用功的学习。”
才五岁的我懵懵懂懂，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小朋友，可以睡到太阳晒屁股，而我天不亮就要起床练舞。
我妈制定了严格的时间表，精准到分钟，甚至吃饭时间限制。
她给我报了所在城市，最好的舞蹈培训机构，都是四五岁就开始学跳舞。
比我基础条件好，比我外在形象条件好的，比比皆是。
我妈把我的时间卡的更死了。
她说：“基础比不上别人，那就比别人更用功，更勤奋，更努力。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天才，妈妈当年也是这么努力，才能从大山里走到今天。”
白天我正常上学，放学后去培训机构练舞。
小小的我，踮起脚尖，努力绷直脚背，每一步都似乎踏在刀尖上。
我常常边跳边哭，真的好痛，好痛。
我脚上被磨破，起水泡，扭伤，肌肉拉伤……都是常事。
每每向我妈哭诉，只会得到她爱的教育，狠狠的巴掌落下来，或用衣架抽在我后背上。
“别人都能坚持，你怎么就不能坚持？你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矫揉造作？”
几次三番后，我再也不对她倾诉任何情绪。
2
我在练舞期间一直是要挨打的。
跳错节拍要挨打，姿势错误要挨打，我妈会用随手拿到的工具，衣架，擀面杖，书本……
她全都打在不会露出皮肤的后背上，这样也不会影响我的训练。
她明知道我最怕黑，就用我最害怕的方式来惩罚我。
深夜，把我扔出家门，“我不要你了！你想当谁的孩子去当谁的孩子？！我没你这么不争气的女儿！”
“我对你这么好，供你吃，供你穿，让你上最贵的学校，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你以为赚钱这么容易吗？我每天上班上的跟狗一样，你现在不努力，难道你以后想成为我这样？”
年仅五岁的我，在门外使劲拍着门，哭的撕心裂肺。
我好害怕，害怕妈妈真的不要我了。
“呜呜呜……妈妈，我有好好练习，你打我吧，别不要我。”
一年级，有次下雨，我衣服淋湿了。
老师帮我换衣服，看到我后背深深浅浅的伤痕，震惊的一时失语。
“熹微，告诉老师，你的这些伤是怎么弄的？”
我嗫喏半天，小声说：“老师，这些是我摔的，求求你，不要告诉我妈妈。”
她眼含泪光，轻柔的抚摸着我的头安慰。
“老师听说你在学跳舞，你已经很棒了！可是作为小孩子，我们也要保护好自己，如果有人打你，要勇敢告诉老师哦，老师会帮你的。”
我第一次感觉到被爱，被呵护。
我妈来接我时，老师委婉的提醒，“熹微妈妈，熹微是我们班上跳舞最好的小孩子，有时候我们的教育还是要以鼓励和温暖为主，要求过于严格，恐怕将来会留下童年阴影。”
我妈微笑着点头，“老师说的对。”
我以为她真的听进去老师劝说。
但很快，我就转学了。
“以前有孟母三迁，现在我为了你，也给你换一家学校，那样的老师是教不好孩子的。”
“我们小时候的老师，多么负责，没有表现好都是要打要罚的，鼓励和温暖能让成绩变好吗？能让你变得更优秀吗？”
她语重心长对我说：“熹微，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是为你好，我现在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你以后能更好，能成为人上人。”
3
十三岁，我考入知名舞蹈学院，师从圈内名师。
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关系，都前来恭贺我们。
我爸和他的新家庭，拎着礼物上门，想请教教育经验。
我爸局促的坐在中间，看得出来，是他后来老婆逼迫来的。
为了那个比我小两岁的妹妹。
在与我爸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中，我妈赢得了空前的胜利。
所有以前她的掌控欲，都变成了培养天才舞蹈少女的优秀手段。
我们所在小区居委会，还专门召开经验交流会，请我妈去当讲师。
所有家长都坐在台下，捧着笔记，仔仔细细记录下她讲的话。
“我认为培养一个孩子，吃苦是必须的，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孩子们的心都飞到不知哪了，我们家长就要执鞭在他们身后，不断鞭笞他们前进。”
“有些家长对孩子特别心软，慈母多败儿！我教育孩子的手段是能够狠得下心的，就算她现在心中对有恨，也没有关系，等到她成为人中龙凤，自然会感谢我。”
“我们家孩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舞，时间安排精准到每分钟，没有任何周末休息时间，试问你们能不能做到？”
……
有的家长保持怀疑的态度，“可是她这样根本没有童年，和父母之间有隔阂，将来永远无法弥补。”
我妈微笑着回答：“这就是为什么，你家孩子没有考上名校的原因！绝对的完美，需要绝对的牺牲。”
台下的其他父母连连鼓掌，奉为圣经。
新学校通知我去北京报名，是住宿学校。
我心中隐隐感到雀跃，没有人知道，我那么努力就是为了早日离开这个地方，早日离开我妈。
我再也不想过这种，被人紧紧的攥在手心里的生活。
路过楼下，我常常目不转睛盯着老爷爷的鸟笼。
鸟儿都能有鸟笼的方寸之地自由，而我连那点方寸之地，都没有。
我没有一点时间自由，空间自由，人身自由。
有次，我趁着老爷爷不注意，偷偷拨开了鸟笼的门。
鸟儿逆着光冲进蓝天，消失在天际的瞬间，我笑了。
随后，我直愣愣站在马路中间，面对呼啸而过的车辆，心中甚至有种莫名期待。
我期待像那只鸟儿一样，飞向天空，胸膛中有一只想冲破而出的野兽，不停叫喊着：“飞吧，飞吧，张开翅膀！”
4
很快，我的希望被浇灭。
我妈决定辞掉工作，陪我去租房陪读。
我一再表示，我一个人可以。
她停止收拾行李，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
“李熹微，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我随时监督，你就可以偷懒了，可以懈怠了是不是？”
“你才刚刚考上名校，尾巴都翘到天上了？想逃出我的手心了？我必须跟你一起去！这件事没得商量！”
随后她又语重心长的说：“熹微，妈妈的一生，都系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争气！”
入学考试，带我的方老师非常满意我的表演。
我优雅弯腰谢幕，安静立于一旁，等待老师点评。
方老师走到我身边，对着台下的我妈说：“熹微妈妈，熹微的表现非常完美，我非常欣赏她的天赋和技巧，但你有没有发现她少了一点东西？”
我妈深情紧张地问：“是动作不够熟练吗？”
“不是，你觉得你女儿漂亮吗？”
我妈完全没想到老师会这么问，顿了片刻，她说：“一般。”
“那你觉得你女儿，表现如何？”
“不够好。”
方老师说：“她非常棒！你却一再否定她！她少了点东西的是，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希望在轻松愉快的教育环境下，让孩子得到愉悦身心的体验。”
我妈似懂非懂点点头。
刚出教学楼，她转身就给我一个清脆耳光，凶狠地说：“听见了吗？老师都给你说多笑笑，耷拉个脸，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的面无表情，令她被老师说教，让她丢脸。
周围行色匆匆的同学都纷纷回首。
我捂着通红的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妈还不依不饶，厉声问：“你听见没有？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跟你那窝囊老子一模一样！”
我淡淡应了一声。
5
我身高1米7，体重100斤，饶是这样，我也成为全班最重的学生。
老师给我妈说了我的情况以后，她给我制定了严格的饮食控制计划。
每天早晨一个鸡蛋，中午一份菜，晚上一个苹果。
正值酷暑，每天还要跑步一个小时。
我的体重在下降的过程，我越来越不开心，萎靡不振。
营养不良，高强度的训练，长期心里压力，我被诊断为抑郁症。
我妈对此嗤之以鼻，“现在生活好了，真是矫情！你读书学习跳舞，吃穿不愁，上着全国顶尖学府，你还好意思抑郁？”
但为了不影响我上学排练，她还是给我按时吃药。
方老师给我安排了心理疏导员，南辰，是个很年轻的男老师。
阳光开朗帅气，我们班上的女生都喜欢他。
第一天辅导，他问我很多问题，我只点头或摇头，我不喜欢也不擅长跟人沟通。
我习惯了独来独往，我所有时间都在练舞。
同学们聊八卦，聊电视剧，聊明星，我都插不进嘴。
我没有任何朋友，我妈说我不需要所谓的狐朋狗友，等你成功后，自然会有很多人来捧着你。
他见我不沟通，让我画画。
在面前五彩斑斓的颜色里，我挑了最深的颜色，将一张白纸，慢慢全部涂成黑色。
深沉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就像我的生活。
南辰无言地看着我，最后说：“要不，你以朋友的身份，给我写信吧，写你想说的话，我一定会为你保密。”
我写给他的第一封信，思考良久才下笔。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我不喜欢自己，我不喜欢我妈，我不喜欢跳舞。”
每周一小时的谈话，都被他改成了以写信的方式，让我表达内心的想法。
我的情绪在药物和他的帮助下，越来越稳定。
我妈以为我终于明白她的苦心了。
6
后来辅导时，南辰问我，“你来这个城市，有出去看过吗？”
我没有任何周末，没有任何休息时间，每天在学校和回家之间两点一线。
我活得不像一个人，而是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
“我带你出去透透风。”
我坐在副驾驶，他俯身给我系上安全带，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脸上，我闻到他身上好闻的，薄荷带着阳光的味道。
我瞬间红了脸，心跳得砰砰砰地。
我看见他耳根也红了。
开上高架，高架两侧粉色玫瑰，一路绽放。
我趴在车窗上，清风拂过脸颊，风里都是扑鼻玫瑰香。
蓝天白云，车水马龙，绚丽玫瑰，花香阵阵……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但他的心意，我能明白。
他带我去体验生命的美好。
清风拂过我发丝，手指间，我露出很久都未曾出现的笑容。
我一回头，就撞上他的视线，两人都慌忙避开。
回去的时候遇到晚高峰，我回家比平常晚了两个小时。
我战战兢兢回到家时，我妈已经严阵以待，拿着衣架等着我了。
她厉声吼道：“跪下！说！为什么没有按时回家？！”
这个下午，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美好和温暖，我想把它小心翼翼珍藏起来，所以我撒谎了。
我说我练舞太累，打盹不小心睡着了。
她用衣架整整抽了我一个小时，边抽边骂，“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都付出了什么？！我没有再婚，没有家庭，都是为了培养你成材！你却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这里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是顶尖学府，你还上课打盹？你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直到抽得我后背全是血痕，她才终于停手。
我后背火燎般疼痛，肚子空空，饿得有些低血糖，出冷汗，心慌得窒息。
我着急地翻箱倒柜，想找点吃的。
我妈听见动静，厉声说：“你在减轻体重，罚你晚上没饭吃，家里什么都没有，别翻了。”
我满脸冷汗，捂着心跳得砰砰砰地心脏回到房间，终于从抽屉里翻出一颗糖。
将糖塞进嘴里那刻，我坐倒在地上，捂着脸小声呜咽。
比我的背更疼的，是我的心。
一种绝望的情绪弥漫心头，让人窒息，无处遁逃，让人想毁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