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10月16日,徐功伟跟随沈阳市公安局刑警部门的负责同志以及其他刑侦技术人员,乘坐吉普车,飞快地向北行驶,到铁岭调兵山参加一起案件的现场勘查。
这是一起很奇特的案子。据报案人称,被害人不是被人用凶器杀死的,不是被人用毒药毒死的,也不是被人推入水中溺死的,而是被人用绳子吊死的。
10月15日那天一早,当地有几个小孩带着弹弓走进一片松林里打鸟。那片松林并不平坦,沟沟坎坎的,人迹稀少。孩子们走了好久,一只鸟也没打着,有些扫兴。正想回去,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救命啊……快来人哪……救命啊……”那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似乎呼喊的人很痛苦,在这片没有人家的树林子里叫人听起来感到有些恐怖。
好在孩子们人多,又都好奇,彼此望了望,壮着胆子向传来声音的方向跑去。跑了大约50多米,来到一条土沟前。沟边长着一棵榆树,榆树向沟的方向伸出一根树枝。几个孩子向那树枝一望,一个个不禁大吃一惊,都愣住了——在那树枝上,像摇篮一样用化纤绳吊着一个四肢反绑、面孔朝下的人!
此刻,几个孩子想起了《西游记》:“……那妖怪去那山坡里,摇身一变,变作了顽童,赤条条的,身上无衣,将麻绳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树梢头,口口声声,只叫‘救人!救人!’”……
眼前的情景、环境与气氛,与〈西游记〉里的“圣婴大王”红孩儿迷惑唐僧师徒的故事何其相似啊!不过孩子们没有被吓跑,因为他们相信,眼前这个二十四五岁的男青年不可能是妖怪。看他那面色青紫、神情痛苦的样子,一定是极度虚弱,实在受不了啦。
是谁把他吊起来的呢?
那个青年微微抬起头,看见几个孩子还怔在那里,脸上的一丝欣喜又转为焦急,有气无力地继续喊:“救命……快,快把我放下来……”
孩子们猜想,这个人被吊在这里一定有很长时间了,也呼喊了好久,但这里人迹稀少,没有人来救他。要不是他们来松林里打鸟,他不知还要吊到什么时候呢!
“妈的,还看什么?……快把我……”那个青年气息微弱地催促着。
几个孩子跑过去,着手解救。可是,他们没有办法把青年弄下来,因为他吊得太高了,树枝上结绳处距沟底地面足有3米,他的胸、腹部离地面也有2米半,而树枝又是朝北伸向沟的方向,他四肢向上反吊,如果轻率地把悬吊的绳子弄断,他的脸、肚子朝下从高处重重地摔下来,非摔伤了不可……
几个孩子束手无策,那个青年又急着说:“快!快去找大人……”
孩子们被提醒,马上转身跑了。他们找来了护林员。护林员一见,独自一人面对这种情况也无计可施,解救不下来,就让孩子到村里再找人。
大队治保主任等干部和村里人一听松树林里有人被捆吊起来,都感到惊讶,马上跑来了。治保主任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被吊到树上,可是被吊的人回答困难,看样子生命垂危,治保主任便赶紧组织解救。他派人跑回村里取来一条棉被,让几个人扯开棉被在沟底接着,然后由另一人爬到树上,用镰刀割断绳子,让青年人掉到棉被上。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是邻村的下乡青年,叫赵小岩。
人们解开捆绑赵小岩的绳子,只见他神虚气短,手脚红肿,已经不能活动了,但神智还清醒。
有人心疼地为赵小岩按摩手脚。
治保主任问:“哎,怎么回事,是谁把你吊起来的呀?”
“两个……坏人……”赵小岩断断续续地回答,“昨天下午……我到县城买鞋,走到山边遇到两个坏人,向我……要……手表。我说没有手表,他们挺生气……就用刀把我逼进树林……按倒了,用……鞋带把我的肚脐扎上,然后用……绳子把我捆……吊……在树枝上……”
人们看见,赵小岩脚上穿的是一双崭新的松紧“懒汉鞋”,像是刚买的。一条黑色鞋带围腰缠在肚脐上,不知劫匪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昨天下午?”人们听后愈加震惊了:他竟然在这松树林里被悬吊了一夜!
治保主任不敢多问,赶紧让众人用被子抬着赵小岩,送到煤矿医院抢救。
医生诊查,赵小岩神智清醒,问话能答。由于长时间的捆绑悬吊,他的手和脚已肿胀坏死,腕、踝关节上方都有很深的索痕,全身无其他伤痕。四肢脉搏摸不到,口唇干燥,呼吸急促,心律正常。
“我……渴呀……饿……”赵小岩边喘着气边要求着。
经医生同意,治保主任让人买来蛋糕、汽水,喂他吃了一些。
治保主任已将这一抢劫案向当地公安派出所报告,几位民警来到医院,向赵小岩了解案件发生经过。赵小岩有气无力地作了回答。然而,他这次讲的和第一次讲的迥然不同。
当民警再深究细问时,赵小岩的情况不妙了,下午1时陷入昏迷及尿闭,不能说话了。医护人员紧急抢救,但未能挽救这个年轻人的生命,赵小岩于当日晚10时半死亡。
赵小岩松林遭劫被吊一案扑朔迷离,疑点重重,铁岭地区公安机关极为重视,因法医患病,用电话向沈阳市公安局刑警部门请求法医支援,领导令徐功伟随铁岭地区公安局的刑侦技术人员于17日上午来到煤矿医院。
法医检验被捆绑的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已有过多次。法医李贤俊到沈阳市东陵区李相公社勘验的那起案子,就是一件“奇案”。
那天早晨,业务值班室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值班员拿起话筒,用笔在报案簿上飞快地写起来:“东陵区公安分局报称:李相公社白李大队47岁的男社员孙维祯于今晨3时左右被杀害,尸体扔进该村的小水库里,请市局派人勘查现场……”
10分钟后,一辆吉普车飞快地驶向城郊李相公社。车里坐着副大队长陈方奎和法医李贤俊等人。
5月的郊野一片葱绿,生意盎然。李贤俊透过车窗向外眺望,心中感叹不已。47岁,正是人生的壮年,有高堂双亲,有妻子儿女,有事业,有憧憬。可是突然间,被一双罪恶的黑手夺去了生命,人生的旅程便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亲人们的痛苦和仇恨。“今晨3时左右被杀害,尸体扔进小水库里……”
清晨3时应该是在家中安睡的时候,那个人是怎么被杀害的呢?
近午,吉普车一直开到白李大队村北的小水库边,停下了。东陵区公安分局的民警和公社干部已经在那里保护着现场。远处,小水库周围挤满了好奇的农民。人群中,有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少女在哭泣着,她们显然是死者的家属。
李贤俊随着陈方奎下了车,走向现场。小水库边,躺着一具男尸。死者头戴解放帽,衣着一般。上下肢都用绳子捆绑,双手倒背绑在身后;外衣襟解开,衣兜、裤兜都向外翻出来;里面线衣纽扣附近有新鲜撕裂,好像被人强制地搜了身。
围观的人们惊诧地议论着:“看,把人绑起来推进水里,还有个活?”
“看样子像图财害命,不然翻兜干什么!”
“唉!一条人命呀……孙维桢这回可完了,扔下老婆、孩子………”
李贤俊走上前,仔细检验尸体,观察尸表征象。
溺死者,俗称淹死,是液体侵入呼吸道、肺脏甚至血液中所引起的窒息死亡。湖死者的尸表征象主要是:口鼻腔有蕈形泡沫;尸斑出现缓慢,呈淡红色;手掌和指甲缝里往往有树叶、水草或泥沙等物;皮肤呈苍白色,起鸡皮疙瘩;等等。
李贤俊发现,这具尸体从鼻孔往外冒白沫,嘴里有泥沙。牵动一下尸体,水就从嘴里往外直流……这些,都符合生前入水的特征,表明孙维祯不是死于岸上,是溺死在水中。
李贤俊又观察捆绑在尸体上的绳子和结扣。
一些犯罪案件常有捆绑被害人的情况,自杀者也有捆绑自己的。法医必须对那些绳索、捆绑方式和结扣等作认真的检查和分析,以便从中判断案件性质。孙维祯尸体的捆绑方式引起了法医的很大兴趣:两上肢连同躯干被麻绳紧绑在一起,结扣在左上臂外侧,捆绑后自己的双手无法达到。余下的绳子,一端与缚绳扭在一起,另一端由左侧向下,将两小腿的下部绑在一起,于小腿外侧结一死扣。
当地的两位农民说,他们在当日天没亮时路经小水库,忽然听见堤边有人高呼“救命”。四周漆黑,他们两个胆子都小,急忙跑到村里,找来村干部和民兵到小水库边查看,原来是本村的孙维祯,上下肢被捆绑着躺在离堤边不远的水里。把他捞上来,已经死了。
现场勘验结束,陈方奎副大队长和刑侦技术人员来到村小学校研究案情。
议论中,大家对孙维祯是生前入水、溺死水中这一点没有异议,但对他的死是他杀还是自杀,则感到有些扑朔迷离。有人认为,他杀的可能性很大。虽然投水自杀者不乏将自己捆绑、坠石等案例,但孙维祯两上肢捆绑的结扣在左上臂的外侧,最后的结扣在左小腿的外侧,他的双手又倒背捆绑在后面,那两个结扣他自己无法达到,不能完成。衣兜、裤兜全部外翻,是被抢劫迹象。特别是,如果他是投水自杀的话,为什么还要喊“救命”呢?
侦查员从群众中收集到的反映也认为,孙维祯没有自杀的思想动机。
看来,认定他杀,这些根据都有一定的道理。否则,当地公安机关也不会在报案中说死者是“被杀害”了。
陈方奎听了一阵,把脸转向李贤俊:“昕听法医的吧!”
李贤俊沉吟片刻,语出惊人:“死者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
众人愕然。
李贤俊说:“说死者不是他杀的根据是:首先,他身上没有任何损伤。如果是他杀捆绑,他能不作一点挣扎吗?当然,他也可能受到了犯罪分子的威胁,但是,他身上没有一点儿挣扎的迹象,现场上也没有一点儿搏斗的痕迹,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更何况,绳子捆绑得比较整齐,不是匆匆忙忙绑的,看得出有充分的时间……”
“可是,他左上臂外侧的那个结扣,还有小腿左侧的最后一个结扣,又怎么解释呢?”有人问,“他自己在双上肢被绑于身后的情况下,两只手是够不到那些结扣的。”
“这正是死者迷惑人们的地方。”李贤俊说,“这个人脑子很灵,那两个结扣他自己可以完成。他先将绳子结成环形套扣,套在头上,然后借用身体的动作使它从上往下移动,移到胳膊肘那里,然后坐下来,用绳子的另一头捆双腿。注意,他那已被捆绑的两个上肢仍然可以在小腿左侧结扣。还有,他的两只手腕上的绳子并不是紧紧地勒住,而是两只手交叉着伸进比较松的绳套里。这,也是自缚的一个特征。”
究竟死者能否自己完成捆绑,陈方奎提出做做实验。李贤俊拿过一条绳子,照他自己刚才的说法,没用多少时间就把自己的两上肢和两下肢捆绑起来了,捆绑的方式、结扣与死者的完全一样。
李贤俊说:“如果是他杀,既然有绳子,勒死算了,可以不出声,还捆绑干什么!”
一言蔽之,把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点破了。
死者他杀否定了,也没有自杀因素,而且死前还高喊“救命”,那么,这个离奇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侦查人员在村里展开调查。人们说,孙维祯可不是个一般的农民,他头脑精明,点子多,还是个“热心肠”,爱为别人搞采买,跑合对缝,从中获利。对于他的死,村里有三户人家最为关切,在一起焦急而懊丧地议论说:“完了!他这人一死,向谁要钱去?”“唉,当初真不该把钱交给他!”
侦查人员仔细了解,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三家想盖房子,急需木材。“热心肠”的孙维祯毛遂自荐,拍着胸脯说:“我在市里有人,买木材容易,又好又便宜。”
这三家把300多元钱交给了他。可是后来,买木材的事迟迟没有音讯。三家沉不住气了,对孙维桢说,没有木材就把钱退回来。
孙维祯嘿嘿一笑说:“这事我已经联系好了,明天就去沈阳开票。你们准备车吧,明早5点就出发!”
那三家听了转嗔为喜,回去准备车了。可是,万没想到,孙维祯在小水库里淹死了!
侦查人员向孙维祯的妻子了解出事当天早晨的情况,她说:“头天吃完晚饭,孙维祯说:‘木材票开好了,明早我到大队看车去……’今天不到3点,天还没亮他就走了。”
“他走的时候带钱了吗?”
“带没带钱他没讲,我不知道……”那个女人说着就哭了。
这笔钱的下落很快就弄清了。调查中了解到,孙维祯嗜赌成瘾,经常赌博,最近几天,他接连在赌场上输了300多元。显然,那就是别人交给他买木材的钱。
案子侦查至此,尚未取得突破。
李贤俊拿起那条捆绑孙维祯的绳子,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他想的是,根据尸检与推理,孙维祯是自己捆绑自己,那么,这条绳子就“应该”是他家的,或者是经他之手从别处搞来的。如果能查到绳子的来源,也就揭开了这个案子的最后谜底。李贤俊边想边用手捋那绳子的一端……咦,麻绳里面绞着一块2寸来长的白布条,拽出一看,上面用钢笔写着三个字:孙维祯。
啊,证据!李贤俊拿着白布条找到孙维祯的家属,对孙维祯的女儿说:“看,这上面有你爸爸的名字!”
姑娘接过白布条,看后想了想说:“哦,这是我爸爸写的。前些日子公社来放映电影,需要绳子拽银幕,借绳子用。我爸爸怕把绳子弄混了,在里面夹进这么个布条。”
孙维祯的妻子也认出,绳子是她家的。
现在,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孙维祯是用自己的绳子捆绑了自己。
“他想编造一个路劫案。”李贤俊在议案会上说,“这样,他就可以对那三家人说,买木材的钱被人抢去了,木材买不成了,钱也不能退了。可是,小水库堤岸有坡度,天黑看不清,他全身捆绑后行动很不灵活,脚一滑滚到水里去了。他大声呼救,可是,在那个时候谁来救他呢?结果,他弄巧成拙,自食恶果,把命断送了!”
这就是说,孙维祯既非他杀,也非自杀,而是死于意外。
李贤俊和徐功伟共同签署了法医鉴定书,结论是:孙维祯系自缚手、脚,溺水窒息死亡。
法医的这个结论以确凿的证据为依据,不仅领导和侦查人员信服,当地群众信服,死者家属也信服。
痕检人员在勘查现场时发现,在小水库堤岸到水边有一道物体滚动的痕迹,那就是孙维祯在人世间“走”过的最后一段路程。
那么,这次发生在调兵山松林里的赵小岩捆绑悬吊致死,又是怎样的一个案子呢?
徐功伟来到煤矿医院后,检验了赵小岩的尸体,全身未发现任何抵抗伤和搏斗痕迹,认定他是由于长时间被捆绑悬吊,手脚坏死造成血液中毒,肾功能衰竭,尿道堵塞,致尿毒症而死亡。
继而,刑侦技术人员来到死者被吊现场,在治保主任、护林员和几个孩子回忆下恢复了现场原貌。治保主任介绍说:赵小岩头向东南,用一条长化纤绳穿入事先拴在两小腿和两腕的活套扣里,四肢向上反绑,腹部向下,垂吊在沟半坡上一根向北伸的树枝上。徐功伟等人测量,结绳处距地面2.9米,赵小岩胸部距地面2.4米。在树根东侧30厘米处有一顶前进帽,帽口朝上;在树根东侧8.4米处有一件棉袄,衣袋里有6.2元现金,还有一条与缠他肚脐所用的相同的黑色鞋带。据调查,棉袄、帽子都是赵小岩的。
徐功伟等人分析,虽然赵小岩是四肢捆绑反吊在较高的树枝上,但他自己可以形成。他爬上树枝,先将化纤绳拴在树枝上,然后捆绑双脚、双手,并形成活套扣,将化纤绳穿入活套扣,结牢后向下一跃,即可形成四肢反绑悬吊的姿态。这种奇特的捆绑悬吊方式不乏其例。
某地一农民于夜间死在自己屋子里。当地公安刑侦技术人员发现,屋内门窗关闭,完好无损。尸体颈部、腹部、大腿、两踝关节由4道绳索悬吊在一块木板的下面,两上肢背向身后,腕部也用绳索捆在木板上,4处绳索的结扣都在尸体下面,尸体呈俯卧悬空姿势。木板两端搭在水缸和灶台上,4处悬吊点的木板边缘都有向一侧滑动、擦脱的痕迹。刑侦技术人员经过实验,死者是在木板上面系好绳索后,向一侧翻滚而形成这种奇特的悬吊姿势,认定他是自缢而死。
结合现场遗留物及赵小岩前后述说自相矛盾、编造痕迹明显等情况,徐功伟认定他是自缚自吊,伪装被害。
法医等刑侦技术人员的判断,很快被后来的调查证实是正确的。
查知,赵小岩曾在案发前的头一天(即14日)午后到煤矿医院探望一位病人,他看到病人的伙食不错,很是羡慕,向别人流露说:“我也想个办法,来这里住些日子。”当天午后,他在县城买鞋时又买了一长条白色化纤绳。
侦查员到该商店,经检验,出售的化纤绳与捆吊赵小岩的化纤绳完全相同。
赵小岩案件在当地被传为奇闻,但群众对法医等刑侦技术人员的鉴定结论是信服的。农民们说:“即使不用公安法医检验鉴定,按‘笨理’也能想到,谁能把他那样一个神智清醒、一百几十斤重的棒小伙子捆吊到那么高的树枝上去呢!”
孙维祯也好,赵小岩也好,他们的共同悲剧在于自作聪明,弄巧成拙,结果反搭上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