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到诙谐并不容易。只要你曾在鸡尾酒会上听人讲过蹩脚的笑话,并不得不报以苍白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便会懂得,诙谐之愿常有,诙谐之能却不常有。而要把诙谐落在纸上,还要更难一些,因为你无法依靠说话时的节奏、姿势和神情,在合适的时机,或以合适的力道,说出那句俏皮话。在如今看来似已遥远的过去,诙谐的艺术,即被《纽约客》称为“随性之作”的那种幽默文章,是由罗伯特·本奇利、多萝西·帕克、乔治·S.考夫曼和S.J. 佩雷尔曼这样下笔飞快的名家带来的。近些年来,诙谐,特别是写诙谐文章,似乎很大程度上成了一件更辛苦、更吃力的事——即便能引来会心一笑,也很难让人轻笑出声乃至放声大笑。
所幸还有伍迪·艾伦。他的许多妙语,无论来自他的文章还是电影,已经成了我们文化的一部分:“如果真的有上帝……他最大的问题在于,他可能有些偷懒。”(《爱与死》)。还有一些大家没那么熟悉,却同样叫人难忘的话,其喜剧效果来自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将文化人的典故与大俗人的幽默联结起来:“我曾与弗洛伊德在维也纳共事。我们因对‘阴茎嫉妒’持不同意见而分道扬镳。弗洛伊德认为这一概念只适用于女性。”(《西力传》)我尤其喜欢的一句话,出自他1975 年出版的第二部短篇集《无羽无毛》里的第一篇作品,《艾伦笔记选》(他的第一部短篇集是1971 年出版的《扯平》)。那句话模仿、讽刺了那类像煞有介事的回忆录作者,那种觉得所有人都对他所揭示之事感兴趣,因此令人恼火地试图掩盖自己痕迹的人。他是这么说的:“我是否要娶W女士?她要是不把自己名字里的其他字母告诉我,我就不娶。”他的第三部短篇集《副作用》出版于1980 年,第四部短篇集《乱象丛生》则出版于2007年。

▲伍迪·艾伦画像
艾伦还拿艾米莉·狄金森那高雅的诗句开玩笑,“希望是有羽有毛的东西”,将其作为《无羽无毛》的卷首引言,并在书中煞费苦心又非常搞笑地纠正道:“艾米莉·狄金森可是错大了! 希望不是‘有羽有毛的东西’。有羽有毛的东西原来是我的侄子。我得带他去慕尼黑看专家门诊。”那篇《超自然现象分析》的开头也不容错过:“毫无疑问,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存在。问题是,它离市中心有多远,营业到几点?”那本书里最了不起的一篇可能要数《门萨的娼妓》了,讲一位十八岁的瓦萨学院学生兼职做应召女郎的故事。她的专长是和客人进行智识上的交流,而雇用她的老鸨还有比较文学的硕士学位。这位应召女郎可以滔滔不绝地和人谈论《白鲸》(“探讨象征主义还要加钱”),还说《失乐园》如何“缺少悲观主义的下层结构”。这篇写得实在巧妙,令人捧腹不已。
像这样的例子可谓不胜枚举。很难相信《无羽无毛》是近半个世纪前出版的。这本书在《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上待了近四个月。它巩固了艾伦作为一位智识型笑匠的名声,这与他在影片中塑造的逆来顺受的倒霉蛋形象一脉相承,但又有着不易察觉的变化,从一个谦卑的无用之人变得稍微(仅仅是稍微)能更自信地去评论周遭乖谬的世界。不变的是他那典型的苦闷感(艾伦本人称之为快感缺失症)、都市人的视角以及陷于荒诞的消极人生观,这使得他目之所及的一切,包括爱、性、死亡以及文化丰碑等都带上了悲观的色彩。在《超自然现象分析》的“预言”那一节,他引用了16 世纪一位叫阿里斯托尼蒂斯的伯爵故作高深的一句话。“我看到一个了不起的人,”这位智者宣称,“将为人类发明一件衣装,用来在做饭时围在裤子外面,名字就叫‘围衣’或是‘围君’。(阿里斯托尼蒂斯说的当然是‘围裙’。)”

如果说笑匠中有所谓的神童,就像人们称呼十三岁的亚裔钢琴家们为神童那样,那么艾伦显然算是一位。他从十五岁起便能靠写笑话赚钱,后来因经常逃学、不做功课也不认真听讲而从纽约大学退学。短短几年时间,他已开始为席德·西泽的喜剧节目写稿,而且创作笑话的速度惊人。他曾和梅尔·布鲁克斯、拉里·吉尔巴特、卡尔·雷纳以及尼尔·西蒙等人共事,传说他能在打字机前一连坐上十五个小时,并且妙语连珠,俏皮话不断(不存在任何写作障碍)。自60 年代起,他开始在格林尼治村的“苦涩终点夜总会”和“尽兴咖啡馆”表演单口喜剧。他还自编自导了几部滑稽喜剧,比如《傻瓜入狱记》(1969 年)、《香蕉》(1971 年)、《傻瓜大闹科学城》(1973 年)以及《爱与死》(1975 年)。我仍记得当年看《傻瓜入狱记》时,我还是一个带着“尽管逗笑我试试看”的抵触心理的青少年,但在看到艾伦饰演的银行劫匪举着一张写有“我有疮”1 的字条时,我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
现在,女士们,先生们,以及非二元性别的读者们,你们的耐心终于有了回报。这位神情幽怨、独具一格的电影导演在超过十五年后,终于带着一本叫《在曼哈顿长大》的最新短篇集归来了。其中有几篇在《纽约客》上发表过,其他则是专为本书而作,包括一篇五六十页长、题为《在曼哈顿长大》的伤心故事。这篇小说带有典型的艾伦风格,交织着浪漫感伤与疑惑不解,那是在这个“为了让他一辈子都搞不明白而专门设计的世界”上的又一个矛盾之谜。

▲伍迪·艾伦导演电影《傻瓜入狱记》(1969)剧照
艾伦在这篇小说里的替身是二十二岁的杰里·萨克斯,他在弗拉特布什的一栋红砖公寓楼里长大,“公寓楼以伊桑·艾伦这位爱国者命名。鉴于它污浊的外墙、暗淡的大厅,以及酗酒的管理员,萨克斯觉得‘贝内迪克特·阿诺德’这个名字更适合它”。萨克斯在一家戏剧演出代理公司的收发室上班,尽管他的母亲,一个“从始至终毫无魅力的女人”,希望他成为一名药剂师。他们家族最受敬重的成员,是一位“像阿巴·埃班一样口齿清晰”的表哥。萨克斯住在“汤普森街上一个不带电梯的拥挤单间”里,他的妻子格拉迪丝(这个名字很适合首任妻子)在一家房产中介工作,晚上还要去城市学院上学,准备以后当老师。他那“一箩筐的身心疾病”常惹她生气。他沉醉于曼哈顿最迷人的时代,那是属于埃尔·摩洛哥夜总会和吉诺餐厅的时代,是“美好的人儿”在“塞德里克·吉本森设计的布景”里,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谈笑风生”的时代。
春暖花开的一天,萨克斯正坐在中央公园的帆船池西岸,坐在他最爱的那张长椅上,这时一位叫露露的可爱少女坐到了长椅的另一头。她有着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眼中透着一股“都市人的聪明”。当他告诉她,自己正在写一部“讲一位犹太女性被迫做出存在主义式抉择”的剧作时,露露便接着说自己的论文写的就是德国哲学,题目是《里尔克诗歌中的自由概念》。她对于萨克斯能以诙谐的方式处理这些主题感到兴奋,而萨克斯对此的反应则是:“她的赞许让他的脑壳脱离了躯体,像飞碟一样升空,绕着太阳系转了一圈才飞回来。”从那以后,两人便像命中注定般一拍即合,直到他们的关系因为露露提议参加的一次群交派对而开始恶化。她觉得群交很令人兴奋,他则予以反对。“我只是不想和整个摩门大会堂唱诗班做爱,”他恼火地表示,“这也能说是我纠结?”但话说回来,在伍迪·艾伦的作品里,你又怎么能指望幸福可以长久呢?

▲伍迪·艾伦导演电影《午夜巴黎》(2011)剧照
这本书里还收录了另外十八篇较短的故事,涉及的话题五花八门:有目标远大但穷困潦倒的男演员(他的经纪人是联合寄生公司的托比·芒特)的故事;有讲述左宗棠鸡名字由来的故事;有温莎公爵及夫人在伦敦贝尔格莱维亚区的临时宅邸里发生的故事,公爵终日苦思冥想如何才能设计出满意的温莎结,而“试图打发时间的公爵夫人,一边看着地板上摊开的舞步示意图,一边练习着瓦图西舞”。其中一篇《公园大道,高层,急卖——卖不出去得跳楼》,描绘了房产中介的贪婪和不择手段,另一篇则讲述了一匹马如何恣意挥洒丹青,成了一名炙手可热的画家。在《曼哈顿龙虾故事》里,主人公阿贝·莫斯科维茨先是“突发心脏病死掉了,转世成了一只龙虾”,接着故事演变成了对大骗子伯尼·麦道夫的嘲讽,其本人差点也变成了一只龙虾。在《钱能买到幸福,才怪》里,《大富翁》成了雷曼兄弟公司的前员工们玩的代价高昂的真实游戏。有一篇讲的是一群难以管教的鸡,还有一篇讨论了各种枕头的优点,对话发生在伦敦的探险家俱乐部。书里还暗戳戳地讽刺了“觉醒文化”,当然,有着矫饰的浮华和虚假的阶层的好莱坞,也频遭无情鞭挞。
最关键的一点:艾伦给人带来欢乐的能力丝毫未减,无论是通过刻意浮夸的文风,包括胡乱使用一些巴洛克式的、冗长或者生僻的词汇—— 比如geegaw(华而不实之物)、afflatus(神灵启示)、syncope(晕厥)、callipygian(臀部线条匀称的)、crepuscular(黄昏)—— 还是为他的角色创造一些用力过猛但偏偏又很合适的名字,比如哈尔·洛奇佩斯特、休·福斯米特、帕努夫尼克、默里·安格尔沃姆、格罗斯诺斯…… 可谓举不胜举。还有他惯用的人文典故点缀其间,从斯克里亚宾、雷茵霍尔德·尼布尔、拉罗什富科到斯特林堡和屠格涅夫。当然,也有不那么晦涩的人名:麦莉·赛勒斯。也许,对像我这样在学术道路上半途而废的人来说,最让人拍案叫绝的典故恐怕是像“一喜云雀”这样的短语,以及叶芝的那句“那钟声播扰的海洋”。如果你用心听,就能在文字背后听到艾伦独具特色的说话风格:齿音化的辅音,看似不带感情色彩但又暗藏锋芒的腔调,有时最平常无奇的言论会突然话锋一转,变得天马行空,仿佛精神错乱。
在当下时日,少数能让我们在幽暗和绝望中获得可靠的喘息之机的乐事之一,便是那轻松刺激的幽默和口无遮拦的戏谑,提醒我们生活并不只有骇人的一面。
如今我们比以往都更需要能逗人发笑的小丑。有请伍迪·艾伦登场。

▲《在曼哈顿长大》实拍图

《在曼哈顿长大》
试读

萨克斯结婚时太年轻、太匆忙,而且结婚的理由也不对。
也许有些人二十岁结婚也过得挺好,但如果你脑中充满如入云端的幻想,现实会让你饱受摧残。新娘才十七岁,但也已比他成熟。格拉迪丝是一个长相甜美的红发女孩,聪明而稳重,渴望开始新的生活。没有人知道她为何如此着急,但胸怀艺术抱负的萨克斯带着他缤纷的幻想出现了,两人突然就有了火花。或者,只是他们自以为看到了火花。在拿到高中毕业证书的两周后,格拉迪丝·希尔维格莱德把自己那听上去傻里傻气的名字改成了格拉迪丝·萨克斯。她的新婚丈夫杰里,在给了父母一个告别的拥抱后,便匆忙离开,一头扎进了婚姻里。而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一周的美好,之后他们的泰坦尼克号便开始进水,缓缓驶向沉没。
萨克斯在弗拉特布什长大,他们家由几个暗淡的矩形房间组成,位于一栋十层红砖公寓楼的一层。公寓楼以伊桑·艾伦这位爱国者命名。鉴于它污浊的外墙、暗淡的大厅,以及酗酒的管理员,萨克斯觉得“贝内迪克特·阿诺德”这个名字更适合它。萨克斯的父母是犹太人,但他们只会选择性地遵守教规。他的父亲莫里斯,在外吃培根和猪肉,在家却严格教导儿子,说正是上帝花了六天时间创造了这个世界。萨克斯打趣说,如果上帝能多花点时间,世界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在他父母看来,他的幽默感属于一种天生缺陷。他的母亲露丝,是一位把发牢骚升华成了一门艺术的易怒女性。父母二人吵起架来不眠不休、震天动地,辛辣恶毒到萨克斯曾和朋友们开玩笑,说毕加索那幅《格尔尼卡》的灵感就来自他们。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搬出去,穿过那座横跨东河的大桥,去曼哈顿岛上生活。自从儿时在电影里见过地道的纽约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便爱上了曼哈顿。和另外七千万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长大并涌入电影宫殿逃避痛苦的美国人一样,萨克斯的启蒙也来自好莱坞的胶片童话。因此,他幻想中的曼哈顿,并不是真实的曼哈顿,而是由米高梅、派拉蒙、福克斯和华纳兄弟虚构出来的。

▲伍迪·艾伦导演电影《安妮·霍尔》(1977)剧照
萨克斯的父亲是霍华德服装店的一名裁缝,也就是说,他是那些拿着白色细粉笔的坏脾气侏儒中的一员,被人使唤给袖口的长度做标记,或者给一个硬说自己穿32码的大胖子把裤子加宽。莫里斯·萨克斯轻蔑地把自己的工作比作老鼠药,并到处和人说,只要能抓住机会,他必定能在商界大展宏图。只不过他最终还是困在他的顶针里。他的妻子露丝,一个看上去仿佛会骑着扫帚飞行、从始至终毫无魅力的女人,不得不接受丈夫每周只赚四十块钱的事实,但她似乎很乐意在家庭聚会上向人证明他将一辈子一事无成。他们早熟的儿子杰里,梦想着有一天可以和属于自己的凯瑟琳·赫本或卡罗尔·隆巴德一起生活在曼哈顿的时髦公寓里。他爱上的是《费城故事》里的凯瑟琳·赫本,虽然特雷西住在费城而非曼哈顿,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梦想。曼哈顿象征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即便是在费城也一样,他渴望拥有那样的生活。他和格拉迪丝说,自己要从大学退学,他的夙愿是写剧本。她认为他的梦想可行且浪漫,这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谈了一年恋爱后,确信爱情能战胜一切,于是携手登上了泰坦尼克号,从弗拉特布什启航,驶向了婚姻的冰山。
萨克斯在一家戏剧演出代理公司的收发室上班,格拉迪丝白天在一家房产中介工作,晚上去城市学院上学,为当老师做准备。萨克斯常常写作到半夜,努力向自己的偶像们看齐:契诃夫、萧伯纳,以及伟大的尤金·奥尼尔。从在收发室工作,到有一天能写出《长夜漫漫路迢迢》或《卖花女》这样的作品,真可谓是长夜漫漫路迢迢,但他并不是为了商业上的成功,这一点精神可嘉。就像滋养他的那些电影里上演的,他和格拉迪丝一开始会很辛苦,但在克服了一些严峻中不乏诙谐的问题后,他们会对困难一笑而过。

▲伍迪·艾伦画像
在影片的结尾,我们的主人公会写出一部在百老汇大获成功的剧作,夫妻二人最终搬进了位于公园大道的一间配有白色电话的顶层公寓。好吧,事实并不完全是这样。他们实际住的公寓,自然和上东区的豪华复式房毫不沾边,那是汤普森街上一个不带电梯的拥挤单间。房间倒是温馨,富有艺术气息,且位于格林尼治村内。对于一位初出茅庐的艺术家和他年轻的妻子来说,未来是可期的,只有一个问题: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很糟糕。他高中时化学就没有及格过,如今再次成了他的麻烦。首先,他们常常意见不合,而最微不足道的烦恼,最后都会演变成咆哮和眼泪。提高嗓门的倒不是萨克斯,而是格拉迪丝,她的脾气就像所有红头发的人一样火爆。
平心而论,当格拉迪丝想和一位作家步入婚姻时,她并未料到对方会是一个喜怒无常、沉迷于工作、长期抑郁厌世的人,而且她觉得他真的太他妈的看重性生活了。他们在婚前曾有过一定的亲密接触,而她总会友好地配合,尽管她的欲望远不如他那么强烈。他曾天真地以为,在他们结婚后,真正的好戏才会上演。可他逐渐意识到,做爱这件事对她来说优先级别并不高,法定的一纸婚约并不会让她变成他想象中那个欲火焚身的杂技演员。但卧室并非他们唯一的战场。

▲伍迪·艾伦第50部电影长片《天降幸运》(2023)剧照
无论萨克斯如何尝试,他都无法对格拉迪丝的朋友以及他们庸俗的追求感兴趣,比如当老师、生儿育女,以及买一个窑炉。而她,对那些能给他带来快乐的人事物——爵士乐、奥格登·纳什、瑞典电影,则假装不出任何热情。她分享的趣事石沉大海,他展现的幽默了无回音。可他们约会那年,从未发现过这些问题。也许,那时他们只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学生,急于离开家,渴望掌控自己的人生,于是对亮起的红灯视而不见。他母亲曾告诫他别这么早结婚,希望他能念完布鲁克林学院,成为一名药剂师。她不像儿子那样酷爱读书,也分不清他奉为神明的那些人——契诃夫也好,奥尼尔也罢。她希望儿子能追随雷克索先生和沃尔格林先生的脚步。她对格拉迪丝没有任何意见,认为格拉迪丝是一个友好、懂事且踏实的女孩。“所以她何苦要急着结婚?”她说,“特别是和一个一事无成的辍学生。”
新娘的父母也曾对结婚一事极力劝阻,但在萨克斯把一篇讽刺小品卖给一家歌舞表演团,并在《提示》杂志上收获好评后,他们觉得格拉迪丝的选择也许不无道理。最初的两年时光悄然溜走,由于他既要上班又要写作,而她在工作之余还得上夜校,命运仁慈地只给两人留了有限的时间彼此争吵。这并不是说他们没有如同初识时那样相拥而笑的快乐日子,但这些时光并不足以抵消彼此间的争执。任何平庸的电影、剧作或食物都能令她感到津津有味,而这令他不适,他觉得这是缺乏鉴赏力的表现。她则认为他太挑剔了,一箩筐的身心疾病惹人讨厌。有一次,他忍不住发脾气,称她为“低智商俱乐部成员”,起因是他不得不向她解释《纽约客》上的一幅漫画为什么好笑,后来他懊悔不已,甚至无法继续写作,于是又给她买了玫瑰花以弥补过错。那时他已经找了一个给早间电视节目写时评笑话的工作,他虽然厌恶,但这份工作能让他逃离收发室,并且报酬颇丰。之后又传来喜讯,他的一部剧作被选中在外百老汇剧院上演。

▲《在曼哈顿长大》实拍图
他带格拉迪丝去托茨肖尔餐厅庆祝,那是一家他久闻大名但从未去过的餐厅。领班扫了他们一眼,便把他们打发到了西伯利亚就座。他们在那里享用了一顿美好的晚餐,走的时候,他给了侍者双倍的小费,他还给了领班、衣帽寄存处的女孩以及门童远超出标准的小费。他宁愿死,也不愿因为小费太少而出错。在托茨肖尔餐厅,他们聊到了或许可以去看看婚姻咨询师这个话题,两人都认为这值得考虑,但却从未付诸实践。
杰里·萨克斯从很早之前就有一个习惯,喜欢一边在街上散步,一边构思剧情。比起在他那台“好利获得”牌便携式打字机前苦思冥想第二幕的剧情或最后一句台词,他更喜欢在城市里漫步,让变换的风景激发他的想象力。他常在中央公园里穿梭,总爱坐在帆船池西侧的长椅上,仰望第五大道上的住宅套房和顶层公寓。他会想象什么人住在那里,好奇他们的生活是否和他从小痴迷的电影里演的一样。那些美好的人儿,是否正在塞德里克·吉本森设计的布景里,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谈笑风生?他总在想如果剧作能在外百老汇取得成功,接着在百老汇上演,一炮而红,也许有一天,他能生活在这座他热爱的城市的高楼之上,穿着晚礼服用餐,并邀请伦特夫妇或诺埃尔·科沃德来家里做客。在这样的幻想里,他的妻子又是谁呢?是艾琳·邓恩?卡罗尔·隆巴德?抑或凯瑟琳·赫本?让他感到悲哀的是,那人不是格拉迪丝。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和她共度余生,在她怀中死去。

她很可爱,如果遇到合适的人,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但他不是那个人,他也为此而憎恶自己。不久,太阳开始西沉,就像他常说的那样,落入新泽西背后的某个地方,柔和的金色光芒洒在池畔第五大道建筑的外墙上,这时的纽约再美不过了。这带给他一种忧愁,一种悄然潜入叮砰巷配乐的曼哈顿忧愁,让他感到既哀伤又喜悦。他喜欢愉快地沉浸在忧愁之中,这听上去很矛盾,但谁说一切都要有合理的解释?他会一次又一次回到那张长椅上,在脑海中播放各种能让他逃离现实的电影,直到他不得不回家,回到位于下城区的那间楼梯房,去面对他和格拉迪丝未经审视便纵身跃入的充满悔恨的誓言。如今他已二十二岁,而他们之间的境况既未改善,也未恶化,只是被时间推着往前走。托尔斯泰曾写道,“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他和妻子总能创造出新的不幸。或许是因为,他不愿和她的姐姐、姐夫共进晚餐——这位姐夫是位经纪人,痴迷于漂流,而萨克斯对漂流的兴趣堪比对《死海古卷》的兴趣。
又或许因为,格拉迪丝觉得他最喜欢的一张贝西伯爵乐团的唱片过于吵闹。而对于和她以及另一对夫妇结伴去佛蒙特州摘苹果,或者和她的哥哥一起去射箭这类事,他真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此外,格拉迪丝近来对自由派政治产生了兴趣,而萨克斯虽然也是自由派,却不喜欢陪着她去听民众高歌。但最刺痛他的,还是她说虽然眼下在纽约的生活很好,可哪天他们有了孩子,就不适合在这里抚养了。

▲伍迪·艾伦导演电影《曼哈顿》(1979)剧照
春暖花开的一天,正值中央公园最美的季节,萨克斯坐在他最爱的那张长椅上,正琢磨着怎么才能让剧本的第一幕以笑声收尾。纽约春日的美好,是他和格拉迪丝少有的共识。她痛恨夏天,冬天在她看来也很难熬。对萨克斯来说,纽约的夏日实在美妙,人们都外出度假了,诚如拉里·哈特所说,那是属于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的城市。他爱曼哈顿的四季:冬日的暴风雪、四月的飞鸟、秋天红绿斑驳的树叶,这一切都令他感怀。此刻他抬头注视着第五大道上的那些屋顶,理查德·罗杰斯的旋律在他脑海中响起。
帆船池边,一些业余的“海军上将”正用遥控器操纵着小船在水面上航行,抑或让清风接管他们的舰队。模型船在东部七十几街区平静的湖面上来回穿梭。空气中弥漫着早开的金银花的香气。萨克斯沉思着,漫无目的地沉浸在谜一般的忧愁之中,想着他的剧本,想着如何让观众带着高涨的情绪进入幕间休息。他并未注意到,有人在他那张长椅的另一头坐下了。起初他并没有往那边看,直到一缕令人愉悦的好彩牌香烟的混合烟草味飘来,他才朝左边望去,于是看见了她。就像《热铁皮屋顶上的猫》里一直酗酒、直到在自己脑中听到“咔嗒”一声的布里克那样,此时的萨克斯也在自己脑中听到了非常清晰的“咔嗒”一响。在离他几英尺处坐着的,是一个异常动人的年轻女孩,并且她的动人之美,正是萨克斯一直以来尤为欣赏的那种。带有乡村气息的清秀脸庞,深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紫罗兰色的眼眸,白皙的皮肤,这张脸不仅美丽,而且美得有趣。

▲伍迪·艾伦导演电影《魔力月光》(2014)剧照
她的长发垂在肩头,几乎没化妆,且不需要化妆。萨克斯觉得她有一种波兰或乌克兰农家少女的性感,但她眼中又透着成熟的都市人的聪明。假使这一切还不够完美,她还有点龅牙:对萨克斯来说,这简直是上天的馈赠。可以说,如果他是一台弹球游戏机,那么此时所有的灯都已亮起,所有的铃声都在鸣响,头奖的标志疯狂闪烁着。他对“一见钟情”深信不疑,曾在数十部赏心悦目的电影中,见过这样的故事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境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