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家，爸妈略过我，不断朝我身后回望。
我一句话打断他们，
「不用看了，我和姜明分手了。」
爸妈丢下我的行李，指责我，
「是不是你脾气太冲了，之前就跟你说了，男人好面子，你要懂得退让。」
「你看看你都快30了，再不找个合适的对象结婚，就没人要了。」
我弟弟坐不住了，
「爸妈，说好了，用我姐的彩礼给我买婚房。」
「现在她分手了， 我的婚房怎么办？」
「晓晓说了，没婚房就不和我结婚。」
爸妈看着我弟气急败坏的样子，剜了我一眼，
「这钱你姐出。」
我妈又开始碎碎念，
「当年一出生见你不是带把的，没把你溺死，是天大的恩。」
「所以这钱得你出。」
1
又是这话。
从小念叨到大。
只要我做了违背他们意愿的事情，这句话就像一口大锅向我砸下来。
我爸边温着酒，边训斥我，
「当初你吵着闹着要上大学，我们出钱让你上了。」
「现在你工作了，得为这个家想想。」
「按你一个月2万算，四年工作，怎么也有三十万，拿出来给你弟弟买房。」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我弟是这个家的根，他结婚是家里的头等大事。
如果当年不是因为生了我们三个女孩，家里哪至于现在这么落魄。
可他们把我们生下来，难道是我们的错吗？
2
我出生在一个小乡村。
家有四个孩子——我，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分别比彼此小一岁。
一年生一个孩子，我也是长大了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是这在我所在乡村中是很常见的事情。
村子最西边还有一户，为了生儿子，已经接连生了七个女儿。
听奶奶讲，当年我妈为了生儿子，什么偏方都用上了。
终于在我三岁的时候，生下了弟弟。
那时候计划生育查得严，爸妈为了生儿子，把我丢给奶奶，把两个妹妹丢给了外婆。
因为我是老大，每当家里缺钱，爸妈都会把帽子扣在我头上，指责我不是带把的，否则他们就不会继续生，也就不会被罚那么多钱。
「大妮，那会是真穷啊，过年连鸡蛋都吃不起。」
「家里没几个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要是个男孩，家里也不至于穷成这样。」
每当我愤愤不平的时候，我妈就抹着眼泪哭诉。
我被她哭的没办法，只好次次妥协。
我妈是传统的家庭妇女，溺爱弟弟。
给我买一条蓝色衬衫，她左右思量，下不了狠心。
而弟弟想要的球鞋，只要弟弟大哭，她就忙不迭的抱着弟弟去买。
可明明衬衫的价格还不到球鞋的三分之一。
我虽然恨他们重男轻女，可他们毕竟把我养大了，我认他们的恩。
虽然不亲近，但每年回家该买的礼物我也买。
工作后，我妈总找我哭诉，家里钱不够用，我爸的钱藏起来不给她。
她做零工挣钱，没几天就发现手脚都疼，大腿水肿，一按一个坑。
我心疼她，只好每个月给她打3000块钱，嘱咐她多休息。
3
回家第二天，我去参加初中同学聚会。
我常年在外，家乡的人几乎都不认识，称得上熟识的只有以前的同学。
这天我弟一反常态的殷勤，连连表示开车送我去，我实在拒绝不了，这才上了他的车。
我和我弟关系向来不好。
当年为了让他能在县城读小学，爸妈四处借钱在县城买了房子。
五年级毕业那年，我被爸妈接了回去。
那时候，爸爸成了县城私立小学的教师，妈妈是后勤员工。
私立小学有很多非明文的奖励指标，其中一个就是教师子女的升学率。
我当时在乡下小学成绩常年是第一。
爸妈知道后，为了拿到奖励，把我接到县城读六年级。
自我来后，他一直看我不顺眼。
好吃的、好玩的他都从我手里面抢。
有时候外婆带着二妹、三妹来县城，即使爸妈说了，我们三个姐姐和他各一半零食，他也不认。
如果我们反抗的话，反会被训斥，
「你们三个姐姐，就不能让让弟弟吗？」
「真是越大越不懂事。」
可他们从来不会训斥弟弟不懂事。
他就在一边洋洋得意的边吃糖，边煽风点火。
慢慢的，如果有好吃的，我们三姐妹都先给弟弟。
他不要的或者不好吃的，我们才能拿。
不是不想争，而是争不过，所以连去争的动作都不会再尝试。
后来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俩闹凶了，他直接把我房间的门踹掉了。
砰的一声，从此以后我的房间再也没有门。
他傲然走出房门，我绝望的在后面哭泣。
自那之后做梦都想一间自己的房间，可以盛放自己的安宁。
我又回想起昨天刚回到家爸妈让我给弟弟买房的要求，不觉得好笑。
我工作第四年，才能做到月薪2万，可之前呢？
刚毕业的时候到手工资少的可怜，经常是交完房租、水电等费用后所剩无几，甚至有些时候报销款不能按时到账，还要找朋友借钱周转。
再加上要还大学时候的助学贷款，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
他们竟然觉得我能攒下买房的钱？
4
弟弟边开车，边讨好的笑，边反复和我确认，
「姐，你一个月2万工资，真厉害，攒了不少吧。」
我没搭理他。
他丝毫不在意的转换话题，
「姐，你真和姜哥分手了？」
我懒得搭理他，直接落下两个字，
「分了。」
姜明，是大学开学帮我搬行李的学长。
我高考成绩很好，足够让我选一个好的985或211。
我家所在的附近没有什么好大学，可爸妈却极力建议我在家附近选一个二本。
我没答应，在最后时刻修改了志愿，特意选择了离家特别远的城市去读大学。
我想离这个家远远的。
出发去学校报道那天，没人送我。
我很清楚这个家没人想让我继续读书。
从我上初中开始，每次假期回家，我妈都对我唠叨，从一开始的试探，到后面的怂恿，
「等初中毕业了不上学了好不好？别人家的孩子都去打工了，一个月能拿回来二千块钱。」
「如果你去打工，我能帮你存着。」
「等你嫁人的时候都带走。」
「读书有什么用？换不来吃，也换不来穿。」
「我和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读读读，读书有什么用？里面是有黄金还是白银啊？」
「养你花了我多少钱，别人家姑娘都出门打工给爸妈挣钱了，就你还一直死读书。」
眼界所限，他们觉得现在的二千块比日后的二万、二十万来的更值。
家里从来容不下一本书，初中、高中的课本，只要放在家，就会被当成废纸卖掉。
我兜里揣着高考过后去小厂子打工存的2000块钱，带上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自己踏上求学之路。
行李箱中是陪我走过初中、高中的就衣服，箱子也是在路边花100块钱买的。
我舍不得买太贵的。
等到了大学校园，完成报到后，在拖着行李箱去宿舍的路上，轮子坏了，我尴尬的不知所措。
那时候，每次开学总有学长学姐做志愿者，引导新生找宿舍楼、教学楼。
带我去宿舍的人是学长姜明，他什么也没说，一把扛起箱子帮我搬到了宿舍楼。
后来我们在社团活动中也见过几次，就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了。
5
刚刚下车，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这是你弟的新车？可以啊。」一个声音听着很像我的同桌。
「这个车最近很火，落地得10多万。」另个声音像是我的后桌。
和她们打过招呼，我们边聊天边去约好的餐厅。
我心有所感的翻开我弟的朋友圈，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不炫耀。
果然几乎一天一张油腻自拍，略显肥壮的脸充满整个屏幕，背景无一例外都是新提的车。
手指不断下滑，往前翻了半个月左右，才看到我弟提车的朋友圈，
「喜提爱车，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妈妈！」
底下有人点赞留言，
「耀祖真牛！」
「还是妈妈的思想工作好做，说买车就买了。」
我弟得意洋洋回复，
「那可不，我可是她唯一的儿子。她说为了给我买车，多辛苦工作都值！」
我压在了心理的酸楚突然翻上来，果然我妈找我哭穷是为了给弟弟买车。
虽然心里早有预料，可我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我是心疼她打工累才给她钱，可她呢？
6
到了餐厅，大家落座后，初中的同桌突然问我，
「刚刚看你弟买的车，感觉你家条件应该不错啊，怎么高中没让你去市一中？」
我诧异，
「不是说我没考上吗？」
她也诧异，
「怎么可能？你可是咱们班唯一考上的，班主任还特地给你爸妈打了电话。后面听说你没去，他还可惜的好一阵子。」
说着，她抬头指了指班主任的方向，
「不信，你去问问王老师。」
我端着橙汁向老师走去，还没等我开口，王老师看着我惋惜的叹道，
「盼盼，为了三万块钱，你怎么就放弃了市一中？」
我一下子懵了，什么三万块？三万块和市一中有什么关系。
市一中是全省最好的中学，能去那里读书，日后考上好大学的几率与其他学校不可同日而语，我怎么可能放弃。
王老师看我震惊的样子，好像猜到了我并不知情，叹了口气，
「原来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那是你的意思。」
「你爸妈当时闹到市一中，说你成绩好，不给奖学金就不去读。」
「后面市三中答应给你一次性奖学金三万再加上减免学费……」
王老师后面再向我说什么我已听不清，只有嗡嗡的耳鸣声在脑海中回荡。
我原以为我是中考没考高，所以只能去市三中读高中。
为此我哭了好几天，每天都在埋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多考几分。
如果我每天4点起床，如果我每天再晚睡一个小时，结果是不是不一样？我怎么这么没用！
可明明我已经拼尽全力了！
整整三年，像是一个拉的满弓的弦，没有丝毫放松的余地。
我原以为我爸妈答应我能去读高中是因为我把那一整个假期打工挣到的钱都给了他们。
我早该想到的。
爸妈什么时候对我那么好过。
高一的时候，我有一次没考好，哭着给我妈打电话。
我妈第一次那么温柔的安慰我，
「没考好没关系，你还有家。」
当时无比感动的我，没听到她的后半句，
「早就知道你不行，实在考不好，就去打工。」
从那以后，我感觉自己有了后盾，更加努力学习。
我想向他们证明，让我读高中是正确的选择，我以后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可现在，这算什么？
我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他们却自作主张的帮我做了选择，甚至一直瞒着我。
他们难道不知道一分之差，就能影响到我的未来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不过，我的前途在他们看来，还不如三万块值钱。
我紧紧的握紧手中的玻璃杯，手上的青筋浮起来，手上的疼痛唤醒了我，神志才慢慢恢复过来，听到了其他老师的谈话，
「他们家那个男孩，叫什么来着，对田耀祖。那成绩真的是差的要死，要不是给了赞助费，打死也进不了咱们学校。」
「校长安排他进了我的班级，可没把我愁死。」
「你说家长已经掏了钱，就好好学吧。他可不的，整天约着校外的混混逃课去网吧，年年吊车尾，高中也没考不上，只能去读中专。」
「也不知怎么安排的，后面还找到了工作，听说是他爸塞了十几万找的关系。」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弟弟根本就连高中没考上，而我被蒙在鼓里。
我大二那年，以为弟弟高考，虽然关系不好，但想到毕竟是有血缘关系，我还特地问了爸妈他的成绩。
爸妈向我诉苦，
「你弟考上了又怎么样？」
「家里的钱都给你读大学用了，你弟弟哪里还有钱读大学。」
「你弟弟可是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你了，你以后有出息，记得得拉你弟弟一把。」
再加上我妈总和我哭穷，
「大妮，家里真的是没钱了，你爸现在工资降了，家里还有五口人要养活，生活费就少给点你吧，啊！」
然后我的生活费从500块，变成了300块。
我以为他们真的困难。
我以为真的是我因为我读书，导致弟弟没钱上大学。
于是我每天下课后去找兼职。
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笑着说我是拼命三娘。
从大一开始，就骑着一辆从毕业学姐那里淘换来的三手自行车在校园里穿梭。
为了挣学杂费，我在学校食堂打过工，在大街上发过传单。
也被骗过去卖护肤品，甚至砸了一批货在手里。
那一次直接导致经济断裂，甚至吃不上饭。
我也不好意思找家里要钱，开口的话，肯定又是一顿骂。
我坚持了一天，用凉水猛灌，饿到胃里像有火在烧，整个人四肢无力，脑袋发沉。
那种感觉就像身体被掏空了，意识逐渐模糊，只有一阵阵空虚的疼痛提醒着我还活着。
不记得是怎么挺过来的了，只是从那之后，一旦有机会吃饱，我就不会放过。
为了能更好的找兼职，从小没有接触过电脑的我，在白天兼职结束后，趁着晚上熄灯的时候，抱着电脑到走廊，不停的练习盲打。
跟着网上的可成，学习office基础操作，后面还学习了专业修图软件，来给商家修图挣外快。
黑眼圈是经常的事情。
我知道我没有依靠，别人家的孩子有父母撑腰，我没有。
我只能靠自己，无论多困难，咬牙也要坚持。
7
如今当真相揭开，我是一直被骗的那个。
我以为他们让我读大学，是给了我公平。
可是哪里有什么公平？
弟弟学习不好，可以交赞助费读好的初中。
弟弟没考上高中，爸妈就给他托关系找工作。
而我，即使是学习好，每次开口要学费却被爸妈念叨着，让我不要再读书。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的初中聚会。
整个人像个游魂，飘荡在街头，脸上还在不停的流着泪。
我在街头无目的地走，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街头的红绿灯指示着来往的方向，可我却找不到要去的方向。
家吗？
可那是我的家吗？
一个连房门钥匙都没有的地方，能称之为家吗？
从我和爸妈一起生活开始，那个房子的钥匙从来都没有给过我。
在我上学的时候，每次寄宿放假回家，都会被锁在外面。
我只能抱着书包，坐在楼梯上眼巴巴等爸妈回家。
有一次天冷，我被冻感冒了，咳嗽不止。
我妈嫌弃的丢给我感冒胶囊，却把好喝的止咳糖浆藏起来。
我怯懦的提出想要一把钥匙，方便进出。
我弟立刻跳起来，
「这是我家，凭什么给你钥匙！」
「爸妈说了，你以后是要嫁人了，不是我们家里人，是外人。」
这是他家，我是迟早要嫁出去的外人，是泼出去的水。
小时候，周边的大人都是这么说的。
原来，当年我弟说的也没错，他们确实是一直把我当成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