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新是白领的聚集地，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哪怕只是一个人的皮包公司，只要入驻了高新的写字楼，哪怕所谓的办公室只是十来平米的一个小单间，出出进进间，立马变得器宇轩昂气质非凡起来。早上，意气风发地来，晚上，踌躇满志地归。中午……然而到了中午，很多人，却不得不露出卑微来。
因为，中午要吃饭。
二
民以食为天。这一点，高新的白领们，自然也不能例外。每天中间最重要的那顿饭，便成了高新白领们每天最纠结最难场的一件事。
在不知情者的眼里，白领们尤其是高新的白领们衣着光鲜，收入颇丰，这些又支撑了男生的神采奕奕、昂首挺胸，成就了女生的举止优雅、容光焕发。必须是精致的美食，方能匹配他们的神采和优雅，必然是窗明几净的店家，方能彰显他们的角色和身份。最好，在一顿精致的午餐之后，再来一杯卡布奇诺或者英国红茶，一边惬意品尝，一边闭目养神……白领的生活，必须是这么的美好。
可惜，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哦不对，应该是想象很精致，现实很粗犷。
真正高新白领的午餐，从拥挤的电梯里便已经注定，它就像一场不得不完成的战斗。这场战斗简单、粗放、狼藉，匆匆忙忙，身不由己。
因为，必须在差不多一个小时内，解决掉所有的战斗，有时候还不得不包括体内的“清理战场”。
三
那就从闷罐车一样的电梯说起吧。
说电梯像闷罐车，可不仅仅只是因为拥挤。坐过闷罐绿皮车的人，一定知道那车可不是好上的，首先你得能让自己挤进去。高新白领们中午吃饭下楼时要乘坐的电梯，同样如此。甚至，还不如闷罐车——你就是能从腿缝里挤进去，电梯也不能超载。
好不容易将或肥硕或单薄的身板塞进了电梯，那就必须享受前胸贴后背脸挨脸或者脸对脸的亲密。这时候，你不能嫌弃男士没有绅士风度；这时候，你没法在意那两三平方米空间里的气味不佳；这时候，你也别奢望亲密接触的是帅哥美女而不是抠脚大汉；这时候，你不要怀疑有人在浑水摸鱼，大家都是同一栋楼上讨生活的，这时候的这点分寸还是能控制的，如果一不小心被轻度触摸或零度摩擦了，你必须相信，那真的是迫不得已。只要你是在这个百态又百味的空间里，就赶紧给运气说声阿弥陀佛吧。你不知道，电梯外，还有多少人等了一趟又一趟却就是入不了轿厢。
还好这个过程并不会很漫长，哪怕你觉得漫长无比，实际也就那么三两分钟。然后，在“漫长”的窒息中，闷罐终于在一楼打开舱门，所有人急匆匆地鱼贯而出，穿过过道，穿过厅堂，走出大门，终于在大街小巷上，分流在不同方向的茫茫人海。
四
其实，也分流不到哪里去。
最多的，就是进了沿路的馆子。
甚少是什么高档的馆子，因为缺乏两个必要的支撑——银子和时间。三五个人一起的话，可能还会走进某个大众口味和大众价钱的川菜馆或湘菜馆，要三五个家常炒菜，捧一碗袖珍米饭，吭哧吭哧半个小时解决战斗。女生大致是饱了。男生似乎是饱了，似乎又欠点，便再倒一杯免费的渣子茶或大麦水，咕咚咕咚猛灌一气让肚子终于鼓了起来。然后打一个饱嗝，抹一抹嘴吧，一拍桌子，喊一声“走”，立刻呈现出酒足饭饱的满足状态。
更多的，走进的都是面馆之类的快食馆子。这里，煎霍的面汤是免费的，哪怕里面有浓浓的碳酸钠味道；这里，面条是远比其他地方昂贵的，但却也是方圆范围内最经济实惠的。十五六块钱的干拌面是常态，十八九块的牛肉面是奢侈，那里面的牛肉其实也就那么几粒。嘴馋想加瓶三块钱的冰峰或者一盘十块钱的小菜都要斟酌半晌。如果，豪横地加了一盘盘子像巴掌大、牛肉比蝉翼薄、数量不超十片的酱牛肉，不用问，那一定是刚发了工资，或者前一晚打麻将赢了点外快。
老陕豪放却又害羞，豪放的可以吃饭时旁若无人地把面条扒拉得西里呼噜把生蒜咬得咯嘣脆，害羞得却十分不情愿和陌生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但是，在高新，由不了你。管你害羞还是豪放，管你是白领还是灰领，只要是稍微还能吃的大众馆子，必然是人满为患，能有一个板凳承载尊臀，能有一坨桌面可供放碗，简直就是莫大的幸运恩赐。
基本不要指望服务员给你把面啊饺子啊什么的端到跟前。在这里谁都会成为一个代号，代号既代表了你，也代表了你的饭。你的饭出锅的时候同步会叫响你的号。记着，这时候，你不是什么白领，更不是什么上帝，而就是自己给自己跑腿的跑堂。
找位子是需要眼疾脚快的眼色，找到了位子吃饭同样是。因为，旁边可能正有好几双眼睛瞅着你的碗。他们并非丧眼你碗里的饭，而是根据你碗里的饭，预判你大概什么时候会腾地方。
然而，这依然不是最落魄。
自然也就不是最实惠。
五
更落魄的，同时也是更实惠的，是路边摊。
这些路边摊，富丽堂皇的主干道上是没有的，城管同志好歹还要维护西安最现代最摩登开发区的大好形象。但城管同志也充分人性化地考虑到高新的白领尤其是拖后腿的伪白领们需要吃饭，于是，路边摊便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在了早晨到中午，在合适的地方出现在了背街短巷的写字楼下。
要说，路边摊的花样可比卖面卖饺子的功能单一的店面丰富多了。那四块五一个的菜夹馍，又脆又薄的现烤烧饼由着你可劲把洋芋丝胡萝卜丝往里面塞。只要不怕噎住，女生一个男生两个绝对管饱；那包子馄饨保证是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哪怕它们吃起来实际上更多是鸡精的味道；那铁板炒饭炒瓢炒面虽然使用的炊具各不相同，但孜然和辣子都是可以使劲加，老板保证不会扇耳光；那笼笼肉夹馍必然是肥而不腻很有能量；那豆腐烩菜泡馍，海带粉丝豆腐白菜全凭你的好恶挑选……
当一个又一个三轮车路边摊支棱起来的时候，不管你吃还是不吃，你都不再以为自己就是所谓的白领，而是感觉一身轻松地走进了一个集市。也就是不能就地而坐就地而食，不然的话，会让人忘了这里是地处南边的高新，会让人误以为这里是北郊某处的烟火地。
也正是因为不能就地而食，写字楼里出来的男男女女，但凡为了可口美味经济实惠选择了路边摊，那便只能掂着一塑料袋又一塑料袋的或干或稀或汤汤水水或挤成一坨再回到写字楼。还好这时候的电梯不是那么闷罐了。但是，从电梯到整个写字楼，必然弥漫着浓郁的味道。这味道，时深时浅，时浓时淡，时香艳刺激，时温润入水。人生能有几多味，此时此刻的写字楼，也便同样拥有几多味。
六
最近，我们楼下的三轮车路边摊，几乎每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速增长。这说明，路边摊的生意无疑是越来越好了，吃路边摊的白领们是越来越多了。
我一直有点不得其解。
直到某天，无意看到一篇四年前的一个调查统计。那统计说，西安超六成的白领，午餐费用都在二十元以下。四年前，还没有疫情，没有封控，没有一个又一个的开发商破产楼烂尾，股市虽然有气无力但绝不像今天这么日吧歘；四年前，白领们是真白领，银行理财是正收益，基金也还在往上涨；四年前，好像正好是网上广泛说的“今年是过去十年最差的一年，又是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的那一年。
四年前，白领们普遍还能吃二十元的午餐，今天，反正我觉得午餐如果顿顿都吃二十元的话简直就是奢靡浪费，就是最大的犯罪。十五块钱的面里没有几块肉，我却吃得都肉疼。这时候，我是多么欣喜地看到了楼下来了越来越多的三轮车。
我在高新，我在高新的写字楼里敲电脑，但是，我觉得，路边摊，才是最适合我的午餐。为了这个适合，我将无所谓别人当我是什么领，哪怕叫我农民工，我也屁颠又屁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