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为我买了个陪嫁丫鬟,小丫鬟用瘦弱的身子,护了我一生(完)

小棉花故事会呀 2024-11-14 11:01:07

母亲为我买了一个陪嫁的小丫鬟。

她脏兮兮的被人牙子按在地上,黑瘦如竹竿,眼神却倔强。

「你将来是要做当家主母的,府中妾不可少,与其挑那些不安分的官家女,不若买一个。」

「这丫头穷苦,长得也一般,带去陪嫁,不会抢了你的风头。」

可那时的母亲不知道,我没有坐上主母。

反倒是这小丫头,用她瘦弱的身子,护了我一生。

1

「夫人,这丫头叫招娣。」

「她父亲是个赌徒,家徒四壁,家中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兄弟。」

「为了养活她那两个兄弟,她娘将她贱卖给了奴。」

「穷苦人家的妇人没见识,只要了一贯钱,就这般轻贱,那妇人还迫不及待的签了卖身契,说这闺女,只当死了,再也不认。」

人牙子是个胖女人,长了一张刻薄相,说话的时候一直用那肥大的脚掌,踩着小丫头的肩膀,生怕她跑了似的。

我盯着那小丫头瞧,她脸上脏的厉害,半张脸都贴在土里,嘴角尽是些血迹,想必是被石子咯破了皮。

「不会跑吧?」

母亲面色冷淡的瞧着小丫头,脸上并无不忍。

那人牙子谄媚,立即掏了卖身契给母亲,又狠狠将招娣的头在土里撵了撵。

「她敢!卖身契在咱们手上,她娘收了银子,她敢跑,咱们就报官,打死她不说,她娘和她两个兄弟也跑不了几十板子。」

只这一句,方才还眼神倔强的姑娘顿时没了光。

母亲有些不放心,看着招娣道,「我听闻她几次三番想跑,只怕,你前脚走,她后脚便跑了,这上京这么大,人若跑了,我们侯府可没有四处找一个奴婢的道理。」

人牙子闻言,狠狠瞪了一眼招娣,又对着母亲谄媚道,「夫人若是害怕,奴带回去调教几次,不出三日,定叫她服服帖帖。」

说罢一把拽起招娣的头发,拎起她上半身,腰身狠狠往后压,疼的小丫头额头出了一层冷汗,却咬着牙不喊疼。

「住手!」

我将手上的皮鞭狠狠抽在人牙子手上,那婆子疼的哎呦一声,捂着手却不敢吱声。

「我们既然买了她,自会带回去教导,何须你在这作威作福!」

人牙子一个劲的磕头,「小姐说的是,小姐说的是。」

那一年,招娣五岁,我八岁,那是我们人生的初遇。

2

我生在上京侯府,祖父乃奉国将军,因救主有功,先皇亲封侯爷,家世门楣在京中都是显贵。

祖父死后,父亲虽无军功,却也承袭了候位,到了我这一辈,因父亲钟爱母亲,无妾室,母亲又身子骨弱,故而只生下我这一独女。

自幼被当做掌上明珠,一家子恨不得宠上天。

从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宴熹,你是侯府小姐,将来是要嫁入王府或太子府做主母的,与旁人交往时要有分寸,莫要过于亲近,要时刻谨记侯府的门楣。」

意思就是,我的身份太高,不能与那些身份低的人一同玩乐。

故而从小到大,我身边都无甚朋友。

直到,招娣的到来。

3

「小姐,这是廊上新燕下的小燕,我将它取了下来,您瞧瞧。」

我接过招娣取的小燕,双手捧着,看着那燕儿光溜溜的样子,不由噗嗤一笑。

「你怎得将它取下来的?这般弱小,新燕回来岂不是要着急?」

招娣愣了愣,仰头看我,「它会着急吗?」

我点点头,「但凡母亲,都最是疼爱子女,你瞧我娘,母家显赫,被教导的一板一眼,端庄持重,对我自幼严苛,府中下人谁不道一声她冷酷无情,可即是如此,也不可否认,她十分爱我,严管厚爱,说的便是如此。」

「奴婢的娘也爱奴婢,可她为何将奴婢送给那婆子?」

五岁的招娣,是不懂卖是何意的,她只知道,她娘将她的手递给了婆子,便再也没出现。

招娣入府已有半年,刚入府的时候,她像是一头被抛弃的小兽,见人就想呲牙。

母亲怕她伤我,便有心将她打发出去,可我不愿意,我总觉得,若是母亲将她赶出府,她怕是没有活路。

我将她要回房中,帮她洗澡,换干净的衣裳,看到她浑身上下密密麻麻的伤痕,心疼的掉了泪。

一个五岁的孩子,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勉强活着来到这里。

许是我们年纪相仿,说了几句知心话,她便把我当做姐姐,对旁人虽是冷冷淡淡,对我却有了几分笑容。

只是半年间,她从不提起家中之事,问也不说,这倒是第一次,她主动提起她的母亲。

我将小燕递给旁的丫鬟,拉着招娣的手坐在游廊。

「她未必是不想要你,只是世道艰难,兴许她自己都活不下去,你跟着婆子走,还能有丝活路,所以,不想拖累你罢了。」

五岁的招娣落了泪,用力点头,「小姐说的对,娘是这世上对奴婢最好的人,她只是怕拖累奴婢罢了。」

我将招娣抱在怀中,也跟着心疼落泪。

「如今,跟着小姐,奴婢过上了好日子,待奴婢再大一些,定会攒下许多钱给奴婢的娘。」

我掏下手上的镯子给她,「我帮你一起攒。」

4

招娣很瘦,是那种皮包骨头的瘦。

哪怕她来到侯府,一日三餐都吃的可口,仍旧瘦的身上没有二两肉。

可招娣很有力气,八九岁的时候就可以自己扛着满满一箱从街头买回的小玩意翻墙给我。

母亲管的严,我从未见过街上的小玩意,府中下人怕母亲责怪,也不敢买给我。

唯有招娣,她摸黑翻墙出府,糖人、拨浪鼓、九连环、还有个半人高的大风筝。

招娣说上京的街头最热闹,以后定要带我出府好生游乐一番。

我听着开心,却也知道怕是不能。

上京的贵女是不能随意出门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识字的先生都要请到家中隔着帘子教导,若是整日在外疯玩,是找不到好亲事,嫁不出的。

母亲曾说,我们这样的门楣,一生不为生计犯愁,只需安心在家修身养性,等到及笄,便会从这一所高门大院,直接嫁去另一所高门大院,这是我生来的福气。

招娣听说后,噘着嘴替我叫屈,「这怎么能叫福气,一生只呆在这两处院子,连外边的天地都不曾见过,岂不是无趣。」

我摸摸她的头不说话,既担了这福气,便要受着这福气背后的无趣。

哪有人,事事都如意。

招娣见我不说话,小手抱住我的手臂,脸贴在我的袖子上,「小姐,无论你是在这个院子,还是将来去别的院子,奴婢都会一直跟着小姐。」

她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说的话我自是不当真,彼时我已经十二岁,再有三年就要及笄,父亲母亲已经在议亲。

按照母亲买招娣的初衷,是为了作为我的陪嫁入夫君府上为妾。

上京是这样的,再显贵的女人也要嫁去别人府上,即便贵为主母,也应为夫家开枝散叶做好打算,出嫁带陪嫁的妾室,为的便是彰显女子贤惠,不嫉不妒。

「招娣,待我离府,便给你卖身契和银钱,到时你便回家去吧。」

招娣歪着脑袋看我,「小姐不要奴婢了吗?」

我摇摇头,笑道,「傻招娣,随我去有什么好处,妾室艰难,何苦呢。」

招娣不懂何为妾,只抱着我的手并不撒手。

5

我十三岁那年,父亲生辰宴,府中来了许多达官显贵。

我带着招娣在后院赏月,中途觉得冷,便招呼招娣回去帮我取件衣裳。

就在那时,有一醉酒的男子出现在后院,我正怒斥他后退,那登徒子却二话不说就扑了上来。

「侯府竟有这般美貌的丫头,跟了小爷,定不会亏待了你。」

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场便惊住了,人到跟前,才想着转身跑,一路跌跌撞撞,却在池边被男人拽住衣襟。

「跑什么啊,小蹄子,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贞烈贵女呢。

莫说是个贱丫头,便是你们家小姐,爷也配的上。」

「你乖乖听话,让小爷高兴高兴,以后有的是你的好日子。

否则,本世子向方正讨了你,回去便赏了小爷那群家奴,到时你可别哭!」

方正,正是我爹的名讳。

我气的浑身哆嗦,我父亲乃当朝侯爷,身份贵重,岂容这无耻之徒唤他名讳。

我想搬出身份吓唬他,却又想到女子名节何其重要,若是他将今日的事传出,我的名声便毁了。

「你放手!我们家老爷最是护奴,你若是敢这般待我,他定然饶不了你。」

男人早就被酒色冲昏了头,闻言哈哈一笑,一把扯破了我的袖子,衣裳落地。

他兴致越发高昂,抬手就要扯我腰带,惊惧之下,我猛的一把推开男子,用力跳进池子。

「小姐!」

招娣的声音从远处响起,我整个人没入水中,池水冰冷且深,我不会水,直直往下沉去,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6

我是被吵醒的。

院子里打板子的声音很大,却没有哀嚎声,我身子疲软的厉害,撑着身子找招娣。

就见院里伺候的丫鬟哭哭啼啼道,「小姐,招娣正在院中挨打呢,您快救救她,不然招娣要被打死了!」

我在丫鬟口中知道了事情原委。

那日男人见我跳了池子,酒吓醒了一半,在上京城,天子脚下,即便是王公贵爵也不许随意伤人性命,他自然想着趁着无人发现快些离去,我的死活,便与他没有干系。

可招娣看到了他,招娣怕我淹死,又怕那男人跑了,拿起砖头朝男人砸了上去,男人应声倒地,招娣才一头扎进池子。

招娣比我小几岁,身子骨也小,却还是拼了全身力气将我从池底拖了上来。

丫鬟说,招娣上来后躺在地上脸色都发了青,许久才缓和,那男人却醒了。

父亲来时,原本是要为我讨回公道,却在看清男人的面容后变了脸色。

那男人竟是八王爷家的世子。

于是,这公道便从我讨变成了为他讨,招娣那一砖头用了全力,世子的头流了很多血,八王爷发了大怒,硬要处死招娣,可怜招娣还未缓过身,便被一群老奴拖去仗打。

我被两个丫鬟掺着去了院子,招娣已经奄奄一息,看到我,仍旧扯出一抹笑安慰我她无事。

「爹,你若打死她,先打死我吧!」

从小到大,我没跪过爹,这是第一次,我爹叹息一声,命人停了手。

「宴熹,她不过是个买来的奴婢,八王爷乃是皇上亲弟,又素来宠世子,莫说是个奴婢,便是天上的星星,他想要,王爷也得为他找来,咱们何苦为了个奴婢得罪他呢。」

「小姐。。」招娣唇色苍白,早就没了血色,整个人像是被打断筋骨的软肉般瘫在地上,「别跪。。奴婢。。死不足惜。。」

我跪着爬到招娣身边,握住她的手,「我的命是你救的,怎可让你为我去死,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没有攒够钱去看你娘,招娣,我不会让你死的。」

当夜,母亲来到房中,脸上一派愁色。

「宴熹,打死招娣,给王府一个交代,用她的尸体换世子手上你的半截衣袖,可你若是硬要护她,除了王府,你便没了别的去路,值吗?」

我楞楞的看着母亲,母亲面容严肃,看了一眼床上早就昏死过去的招娣继续道,「你可知,这萧炎府上早有正妻,他硬要你,也不过是对此事不屈,更何况,除了正妻,他府上妾室数人,这日子,你可怎么过。」

母亲摆摆手,她身边伺候多年的嬷嬷端了一碗药进来,「宴熹,当初娘为你买她的初衷便是为你分忧,如今,既然到了为你分忧的时候,你便莫要舍不得,咱们大家女子,多的是身不由己,这点事,算什么呢。」

我盯着药碗,黑糊糊的药汤泛着浓重的苦涩,呛得我眼泪直流。

母亲这是…要杀了她!

床上的招娣那般可怜,她才不过十二岁,可为了救我,她二话不说就跳下去,那么小的人,上来便脱了力,无人为她换衣裳,就着一身湿衣裳,又挨了板子,这会身上发着高热,又被打得血肉模糊。

可从头到尾,无人赞扬她救主有功,只一心想着拿她换我的名声。

「小姐……小姐要淹死了……奴婢来救你……小姐……别怕……」

招娣陷在梦魇中说着胡话,娘转过头看她,眼底划过一丝不忍,掩着帕子遮住眼睛。

我坐到床边,拿着帕子轻轻为她擦了擦鬓角的冷水,低声道:「娘,我答应过招娣,要帮她攒够钱财放她回家,娘,我不能食言。」

「你!糊涂!」

我站起身子,对着母亲直直跪下:「昨夜之事本就是那萧家世子见色起意,是我自己跳池子以保清白,若无招娣,我这会儿早就死在池底,母亲怕是连凶手都找不到,母亲怎可恩将仇报?」

母亲看着招娣叹息一声:「你想好了。」

我看着招娣,笑得眼泪都流下来:「想好了!」

7

得知我愿意嫁过去,萧炎连及笄都等不及,三日后便命人送来聘礼,将我过府的日子定在三个月后。

聘礼送得简陋,只三个箱子,比聘一般妾室少了不少,我爹气得用力捶了箱子,娘打开了第一个箱子,箱子里只放了一个物件——是我那半截衣袖。

娘气得大哭一场,称病闭门不出。

大半个月后,招娣的身子好了许多,得知我要嫁给萧炎为妾,她大哭了一场。

彼时,十二岁的招娣已经知道,妾在上京意味着什么。

过府的妾便是奴婢,伺候夫君,伺候主母,伺候得好,主母可网开一面给条活路,伺候不好,便是随便找个由头处置了去。

上京中不少妾室,死时连奴婢都不如,一席一裹,便像是丢弃的垃圾一般扔去乱葬岗。

我抱着招娣劝她别哭,又掏出一包银子珠宝给她:「哭什么,萧王爷是皇上亲弟,显贵得很,便是他们门上的妾室,也比旁人家的主母尊贵,到底是皇亲呢。」

「只是如今,我嫁过去为妾,便也没了带丫鬟的资格,招娣,你也不小了,咱们相伴一场,你回家去吧,卖身契在包袱里,以后你就自由了。」

招娣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又将包袱一把推给我。

「小姐,莫再诓骗奴婢了,奴婢知道,奴家里,早就没人等着奴婢了。」

「奴婢是被娘卖给的人牙子,只一贯钱便生死不认,她心里啊,只有奴婢那一兄一弟,奴婢,早就没有家了。」

我才恍然记起,如今的招娣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大姑娘,再也不是那个五岁可欺的傻孩子。

她入府不久,我便托人打听了她的老家,小厮说,她那对爹娘,拿着卖她的银钱给她两个兄弟买了一顿肉,她爹逢人便说:「这赔钱货竟还能换肉吃,早知道,前两个赔钱货便不摔死了。」

再后来,她的家乡起了时疫,知县怕时疫传开,便命人封了村,她娘得了病,她爹怕染病,点了火,亲手烧了她娘。

后来,没东西吃,便学着其他的村里人,吃了她没染病的幼弟。

这些事,我自然没有告诉招娣,我想着,她只是个孩子,心中有个希冀才能好好生活下去,人活着,就得有个盼头不是吗。

「小姐,奴婢只有你,你去哪,奴婢便在哪。」

8

过府时,我只带了招娣一个丫头。

因着是做妾,爹娘脸上无光,并未送我,只一顶小轿,便从方家的院子去到了王府的院子。

当夜,萧炎喝得烂醉来了我的屋子。

「瞧瞧,到最后,不还是得送上门来。」

我垂着眸子,并不吱声,萧炎却站在我身桀骜地昂起头伸开手臂,示意我为他脱衣。

我不愿,坐着久久不动。

我娘教习我多年,从未教过我以色侍人,娘说,以色侍人是那些外室女子的下作手段,学来便是不耻,她从不屑于教我。

只教我一些主母之道,如何宽宥下人,如何辅佐夫君,如何主持内务,故而这些献媚的样子,我并不会。

白色的蜡烛燃着油,微弱的光泛在萧炎薄情的脸上,他冷嗤一声,似是没了耐心,扬手甩了我一巴掌。

「方宴熹,真以为自己是名门贵女,本世子得疼着你宠着你呢。」

「你也不去睁大眼睛好好瞧瞧你们方家,若不是靠着袭爵,你爹那个废物能有什么出息,自己没本事,也没能耐生出个儿子,你祖父打下的偌大基业,早就毁在你那废物爹手上了。」

「别以为嫁给本世子为妾,委屈了你,这上京城中,父兄有能耐的贵女多了去了,这主母的位置,怕是怎么都落不到你个破落户头上。」

萧炎毫不怜惜地将我扑倒在床,撕扯了我的衣裳,丢掉了我的冠钗。

萧炎是常年流连花楼青巷之人,寻常的路数不能让他感到刺激,故而学了许多折磨人的一段,我于他而言,就如同个新得的玩意,他新鲜我的青涩,便变着法折磨。

一整夜,我像是死了一遍又一遍。

9

第二日一早,招娣来服侍我起身。

我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一身的伤,蜡油还凝固在雪肤上,红肿一片,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招娣心疼得直掉眼泪,拧着帕子为我擦身上的痕迹。

「怎的就会这般呢,小姐乃侯府嫡女,就算是做妾,也没有这般被他糟践的道理,咱们回去告诉老爷和夫人,老爷定不饶他。」

若是幼时,我大概也会像招娣这般,对爹娘心存希望,可如今,我只是扯唇笑了笑。

招娣没有读过书,也对上京不够了解。

萧炎说得对,我们侯府早就不是从前那般繁荣,自祖父走后,兵权旁落,我爹无实职,只看中儿女之情,日日与我娘缠绵,无心研习朝堂之术。

这些年,他顶着侯爷的头衔不站队,不帮扶,又无甚雄才大略,到最后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的境地,若非皇上还感念祖父恩情,像爹这般的无用之辈,怕是早就贬官京外。

「招娣,别哭,我们才来一日,你若就这般哭哭啼啼,咱们怎的在这王府立足?」

招娣擦擦眼泪,用力嗯一声,扶着我起身梳洗,往萧炎正室苏青房中请安。

苏青与我不同,她父亲乃当朝首辅,是当之无愧的显贵之后。

见到我,她的眼光便落在了招娣身上:「这便是当初打咱们世子的贱婢?」

我的心一颤,低头道:「回禀世子妃,当初说,只要嫔妾嫁入府中,便不再提当日之事,还请世子妃高抬贵手。」

苏青像是听到笑话般,笑得花枝乱颤,「王爷大度,自是不会计较,可本妃乃世子正妻,心疼自己的夫君,不应该吗。」

不等我开口,招娣噗通一声跪在我身前,青磕了三个头:「当初是奴婢有眼无珠,伤了世子,世子妃有气,冲奴婢来便是。」

苏青抚着鲜红的蔻丹,嗤笑一声:「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好狗,既如此,去受十个板子吧。」

招娣毫无二话地起身,跟了嬷嬷出去,没一会就传来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我拧着帕子心如刀绞。

招娣后来告诉我,出嫁前夜,母亲曾唤了招娣过去,她知道招娣随我出嫁,萧家定会心生报复,招娣若想我过得安稳,就得让萧家出了这口恶气。

招娣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她只知道她挨一顿打,便能换我在世子府安稳度日。

所以,她心甘情愿。

10

那顿打之后,苏青果然安稳了许多。

她虽不喜我,却到底是当家主母,主母自有主母的气度。

加上萧炎眼下对我正有兴致,夜夜都往我院里跑,她也不敢过分蹉跎我,怕惹了萧炎不快。

后宅的女人,说到底,都是仰仗着男人活着,身份再尊贵,也得委曲求全。

入王府半个月后,萧炎失了乐子,便不再往我院中跑,听闻侧院还养了几个家妓,那才是萧炎最乐意去的地方。

我对萧炎本就恶心,日日服侍过后,都恨不得洗去一身皮肉,他不来,我乐得清闲。

妾室在府中的月俸不高,自从萧炎不来之后,招娣去领月俸便发现少了几两银子,她气不过去找,被发俸的嬷嬷骂了回来。

「没本事留住世子,还有脸来要什么银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给哪个野男人看?若你们主子真想打扮,拿自己个儿的嫁妆贴啊!」

招娣气得喝了一大盏茶,「这王府的人,竟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小姐再怎么说也比她们强多了,自己个儿是奴婢,还竟学着欺负人的一套。」

我拍拍招娣的后背,安慰她道:「不给便不给吧,我嫁妆还有不少,够咱们吃喝的,生那闲气做什么。」

「小姐如今怎的这般委屈自己。」

我摇头笑了笑,从前的确因着家世显赫,自视清高,可自从入了王府,我便明白,所谓的家世显赫,也不过是骄傲的母亲为自己编织的一场梦境罢了。

她是名门之后,自幼便活得高人一等,嫁进候府时,祖父还在,人人都要捧着她,哄着她,她到了顶端,便再也下不来。

哪怕后来祖父去世,她明知侯府没了指望,父亲不堪大用,她仍是放不下自己的尊位,一遍遍地告诉我:「咱们门楣高,你要有贵女的自觉矜贵!」

我经常想,我若是也如母亲般嫁为主母,大概也会如母亲那般将这个美梦继续编造下去,可是很可惜,我没能如母亲所愿做上主母,这梦,终究是无法继续。

11

侯府出事是在我嫁入王府半年后。

父亲无端卷入一场贪墨案。

据说是太湖的一千户大人,家中有个不成器的庶子,因着看中一孤寡女子,趁着夜深钻进了人家中,那女子十分贞烈,眼看反抗不过,便一头撞死在庶子随身的刀上,血溅当场。

这千户大人知道后,为了包庇自己的儿子,重金收买了太湖的县官,开始,那县官的确帮着遮掩了下来。

却不想,去年年初的时候,驻守温岭的边关子弟因打了胜仗,得了天子旨意,可与周边驻关的将士互换几月,回家看看老娘幼子,县官这才知道,那女子根本不是个寡妇,而是驻扎温岭的将士夫人。

这千户在太湖横行当年,早就引起了百姓不满,抢占民女不是一次两次,那将士只稍加询问,便得知了事情真相,当即就闹去了县衙。

县官收了钱,岂会容他闹?自然是说女子死得突然,并非遭遇不测,而是因病致死,那将士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驻守边关多年,屡次立功,是个十分有血性的男儿,刀山火海尚不怕,岂容县官这般糊弄?

便写了状子将县官告到了御史台。

那县官见将士不依不饶,便害了怕,又去找了千户,千户吓得不行,当即掏了几十万银子交给县官打点京中。

那御史台的张大夫正是我祖父的门客,如今能走至如此高位,当初也亏了我祖父提携,这县官左右一想,京中大官错综复杂,赚钱这一块,各有各的门路,与其找那些有门路的大官留下把柄,不若找我父亲这种无官职的散侯,将来既不怕受钳制,也不怕被威胁。

我父亲也是个没脾性的,他见不过是个举手之劳,便收了人家十万两雪花白银,当真去找了御史大夫。

那御史大夫本不愿意,可想着欠了我祖父的人情,便将此事应了下来,我父亲以为此事已了,便拿着银子回了家中。

直到最近,那御史大夫突然有了心气,觉士保家卫国不易,夫人遭此侮辱,却告官无门,将我爹告上了官家。

官家大怒,当即命人将我爹收监审问,又命人去查了府中流水,果然发现多出的十万两白银,我娘得知此事当即昏了过去,是娘身边的嬷嬷跑来了王府报信。

「姑娘如今好歹是世子的人,王爷是咱们官家最疼爱的亲弟,此事只要姑娘好生求求世子,咱们老爷定然能平安无事!」

自从见到嬷嬷,招娣就急得不行,她知道我不喜欢服侍萧炎,又怕我爹出事,急得在廊下团团转。

「父亲……为何会收那些钱物?祖父素来高洁,母亲也绝非这样的人,他……」

嬷嬷擦了两把眼泪:「姑娘自幼被保护得好,并不知家中诸事,咱们侯府,早就是个空壳了,老爷无实职,也没有自己的铺子庄子,府中花钱如流水,他也是不想委屈了夫人和姑娘,夫人得知此事后,气得吐了血,可到底也说不出怪他的话,这钱,都花在了夫人和姑娘身上。」

我扶住椅子弯着腰喘息,是了,家中丫鬟仆人几百个,京中官宦但凡喜白事,样样开支都需要银子。

若说品行高洁,可谁能不吃不喝地活着,爹拿了这银子不光彩,可府中谁敢说没用这银子。

「小姐……」

我踉跄地坐在椅子上,招娣赶忙扶住我。

「嬤嬤,您先回去照顾母亲,王爷这边,我去想办法。」

嬷嬷连连应下,快步出了院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我才败下气来哭泣不已。

母亲从小教导我要高洁,要自觉矜贵,可她从未教过我,若遇到难事,我该如何低头,折下肩膀。

12

纠结了三日后,我在侧院门口堵到了萧炎。

见到我,萧炎愣了愣,一脸茫然,那眼神,竟像是忘了我是谁。

「夫君。」

我声音淡淡的,强忍着恶心唤了他,手却控制地死死掐着帕子。

这声夫君喊得萧炎回了神,当即笑嘻嘻地伸手摸上我的腰。

「本世子当是谁呢,原来是熹儿了,怎么,几个月不见,是想爷了吗?」

光天化日之下,萧炎就毫无顾忌地将手伸进我的衣襟,微微喘着粗气,我羞愤欲死,却不得不敛下性子温柔地哄他。

「夫君已经许久不来妾房中,这些日子,妾日日挂念夫君……」

「呦呦呦,这才是爷的小宝贝,走走走,爷这就去你房里,许久不见,爷也想你。」

关门之前,招娣一直在门口看着我摇头,双手扒着门不愿意松手。

我冲她扯唇笑笑:「招娣,你走远些,给我留些尊严」

招娣红着眼看我,最终松了手,往远处走去,待走到林子时,她找了处茂密的地方,蹲了过去,扶着墙的身子一直在抖。

萧炎在我房中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待他走时,我像个破败的娃娃一般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房顶的红帐子。

许久之后,招娣才打了水进房,看到我的模样,她快步走过来,揭过被子一把将我裸露的身子整个裹住,又将我紧紧搂进怀中,趴在被子上哭得身子发抖。

我出声笑了笑,招娣呆呆地看我,我又笑出了声,眼泪落得飞快,脸上濡湿一片。

「招娣……你知道吗。」

「萧炎说,那晚他喝错了八王爷的酒,才会欲火焚身跑去后院。」

我害怕得身子发抖,一把抓住招娣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招娣,你知道吗,那夜来的,本该是八王爷。」

招娣茫然地看我,她不懂,也想不明白,在她心中,我的父亲是极其爱我的,给我锦衣玉食,给我金银珠宝,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捧给我。

她不能想象,这样一个爱女儿的父亲,会为了在朝中谋一靠山,将自己还未及笄的女儿送给年过五十的老头。

莫说她不信,便是我,也难以置信。

可萧炎在完事后一把抽走了衣裳,轻蔑地看着我,他说:

「方宴熹,说来你可能不信,当初为了娶你这事,我父王将我打了一顿。」

「我母妃早死,这些年他虽找了无数个女人,却一直记挂我的母妃。」

「人嘛,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念旧,你父亲当初送你的画像给他,他便对你动了心思,那晚若非我见他不胜酒力,替他错喝了那杯酒,便不会被你家小厮引去后院,你既然如今想救他,小爷便给你指了这条明路。」

那晚,我发了高烧,脑子一直昏昏沉沉。

眼前净是母亲幼时的教导。

「宴熹,咱们是世家明媚,你以后是定然要做主母的,主母与妾不同,应以德服人,以才能服人,唯一不能的,便是以色侍人。」

娘,可是您看到了吗。

如今,想救爹,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色侍人。

一整夜我都翻来覆去,不得安稳。

招娣整宿将我抱在怀中,拿着帕子一遍遍地给我降温。

后半夜的时候,烧退了一些,看着招娣红肿的眼睛,我轻声道:

「招娣,我终于同你一样了,我也被我爹…卖了。」

13

我大病了一场,以至于,没等到我去以色侍人,八王爷便遇刺重伤。

八王爷昏迷,萧炎急得团团转,整日往主院跑,府中进进出出地也来了不少朝臣,说是来探望,几次三番之后,我也瞧出了不同。

每有朝臣入府,总想进王爷寝房,却无一不被萧炎拦在门外。

待人走后,萧炎便会让府卫驻守寝房各个色落。

那架势,倒像是生怕有人进房,可越是如此,很快便有新的朝臣入府,像是看不到王爷便誓不罢休的模样。

招娣不懂,跑来问我:「王爷不过是受伤,世子怎的拦着所有人不许进房?眼下连府中的人都不能进了,只自己守着,他既不是大夫,也懂医术,他守着王爷有什么作用?」

我将招娣拉到近前,小声道:「当真没瞧见有大夫进去?」

招娣用力点头:「府中旁的人一个时辰一换班,自是以为别人的班时大夫进了内室,可奴婢一直蹲在墙角,茅房都不曾去,几个时辰了,只有世子在内。」

我心下有了计较,事发突然,只怕府中有蹊跷,不是王爷死了,便是寝房内根本无人。

「招娣,去收拾些细软财物,挑值钱的收,细细藏好。」

招娣不懂,却对我说的话言听计从,她当即便寻了个大包袱,满满当当装了一包袱,塞到床下。

接下来的半个月,府中一直很安静,可所有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招娣的大哥便是这时找上门的。

「招娣,跟哥走吧,哥如今已经做了少将军,虽品阶不够,却足以养活你。」

王府外,一身戎装的青年抓着招娣的手臂,满眼期盼。

原来,那年吃幼弟血肉的大哥果真活了下来,不但活了下来,他还去参了军,为自己挣了一份前程。

招娣挣脱青年的手,眉眼间早就没了幼年的温情,她面无表情道:「将军既然已有了好前程,便好生孝顺您的爹娘,以后,别再找我了。」

青年不愿意,再次抓住她的手臂:「招娣,听哥说,王府不能再待了,这里已经不再是安稳之地,你跟哥走,远离这是非之地,你才能安全。」

招娣再次执拗地甩掉青年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我不会跟你走!当初我那般小,是你们为了活命卖了我!是你娘告诉人牙子,只当我死了,再也不寻,如今你也不必假惺惺来找我,回去告诉你娘,她只当我死了便罢!」

青年红了眼圈,握着剑的手一直在抖:「招娣……娘……早就死了……你何苦呢。」

招娣的眼神晃了一瞬,又恢复冷静:「怎么,卖我的银钱只叫你活了下来吗,既如此,也是你的造化,你便好生做你的将军,以后,只当没我这妹妹罢,我能活下来,不比将军侥幸,是小姐悉心照料我才能活到如今,我虽没读过书,却也晓得知恩图报,生我之人已死,可养我之人还在,此后一生,我都会跟随她,绝不离去。」

青年走后,招娣在街角站了一刻钟,街上人来人往,唯有她像是入定般直勾勾看着青年离去的方向。

那是她期盼了多年的家人,只是来得太晚了,五岁的招娣最需要他的时候,夜夜抱着被子哭着入睡,可那时他不曾出现,招娣只好让自己封闭了心门,忘了还有这些家人。

许久之后,她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大步往院子来。

我就站在树下,看到我,招娣愣了一瞬,起道:「小姐别怕,奴婢绝不会丢下小姐。」

凉风习习,脸上一股凉意缓缓落到锁骨,我一把将招娣搂进怀中:「你这个傻丫头,走了多好,如今的我,根本护不住你。」

「我早就不是侯府有权有势的小姐,大厦将倾,我不过也是苟延残喘,靠男人施舍活着,你既然能走,何必要陪我留下遭罪。」

招娣摇摇头,郑重道:「小姐莫不是忘了,当年奴婢曾许诺,此生都会陪伴小姐,奴婢早就说过,这世上,奴婢只剩小姐一个亲人,小姐在哪,奴婢就在哪。」

又过了半月,朝臣已经不来王府,苏青那边闹起了动静,不知因为何事,她与萧炎大吵了一架,摔了不少东西,怒气冲冲地带了人就要回娘家。

萧炎也不惯她,命府卫将她截住,关进房中,还封了门窗。

苏青又哭又骂,说萧炎自己寻死,还拉着她苏氏一族,她做鬼都不会放过萧炎。

招娣将二人的对话学给我听,听完我便起了一头冷汗。

「招娣,出大事了,我们得走,立马就走,再晚就走不了了。」

后半夜,趁着府卫交替的空当,招娣带着我去了后院,亏了她当年在府中背着母亲为我寻了多次玩意,练出了背着箱子翻墙的本事,我们没费多大力气,就逃出了王府。

出了府,我们才知道街上戒了严,四处都是皇城禁卫。

「小姐,咱们去哪。」

我同招娣蹲在角落,盯着巡逻的禁卫:「出城。」

皇上早就命人驻守城门,但凡过往行人,都要接受盘查。

我们前边是长长的队伍,时不时有禁卫持刀走过,我惊出一身冷汗。

「招娣,」我靠近招娣,贴着她的耳朵交代,「待会你拿着包袱与我离远些,我若被拦住,你便装作与我不识,带着东西离开,能逃走一个,也是好的。」

盘查很快到了招娣,她皮肤黝黑,又穿得朴素,轻易就经过审查,到了我,官兵果然果然起了疑。

「这细皮嫩肉的,可不像是贩夫走卒。」

我扯唇一笑:「我是花楼的姑娘,自是细皮嫩肉。」

官兵有些犹豫,差人喊了另一官兵:「你去花楼问问,今晚可有出城的姑娘。」

我心里冷汗直冒,知道我怕是走不掉了,只好看向招娣,眼神示意她快走,可招娣是个傻子,她背着包袱又跑了回来,冲官兵赔笑:「官爷,她真的是花楼的姑娘,我是伺候她的婢女,你瞧我这样子,黝黑黝黑的,若是官家小姐,哪有我这般样貌的婢女。」

「我们姑娘是被一官人赎了身,今晚就要出城寻人的,那官人在隔壁昌陵郡,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那官兵还想盘问,却见一位一直站在远处的将士走了过来,指着我道:「我认识她,是花楼的莲香姑娘,让她走吧。」

看清来人,招娣眼圈红了一番,小声道了谢,这才扶着我出城。

14

出了城,我换了粗布麻衣,脸上也稍微用烧火棍做了一块胎记。

我们一路南下,往昌陵的反方向陇南走去,走了半个月果然听到行商的贩夫道:「那八王爷自导自演受伤在家,实则是偷摸出城来了一出金蝉脱壳,不过几日,他便带了数万将士入京意图谋反,还好咱们官家早有防范,不仅拿了八王爷一家,还一并端了首辅满门。」

他身旁的人又道:「不止他们,还有奉国将军的后人,那方侯爷早就投靠了八王爷,听闻他自知无能,家中无嫡子爵位再传不下去,他便动了随八王爷造反的心思,只想着将女儿嫁给八王爷为正妻,将来做了皇后,若是能再生下一位太子,他们方家才能长盛不衰。」

「故而这些年跟在八王爷身边任其差事,坏事做尽,我听说,他帮着八王爷暗中运输金银养兵,人模狗样的,就连他夫人都不知道他是这般的人物。」

「可不是嘛,卖女求荣,又气死了夫人,活该被处以绞刑!死不足惜!」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后边的话再也听不清楚,招娣看出我脸色不好,扶着我往楼上走,又请了门外摊贩上的赤脚大夫前来。

那大夫把脉了一番,捋了捋胡子笑道:「恭喜小娘子,已有两月身孕了。」

我猛地坐直身子,直勾勾看着大夫:「当真,你再瞧一次。」

大夫摇头:「喜脉最是寻常,老夫行走江湖多年,岂能认错?」

招娣拽着大夫往殿外走,掏出一点银钱给大夫,开了几方保胎药,又托店家帮忙熬了,这才回了房。

「招娣……这孩子……不能留。」

这是萧炎的孩子,我与他并无情意,也从未想过要给他生孩子,如今更是多事之秋,萧家满门落狱,官家四处搜捕逃走的余孽,我自己都朝不保夕,如何敢要这个孩子?

想到母亲,我又是一阵落泪,她是这世间最矜贵体面之人,可体面了一辈子,最后却是一点脸面没落下。

她所盼望的,到头来,竟无一实现。

真是讽刺。

招娣坐到床边,盯着我的肚子,小心翼翼地中出手:「这里面,有一个孩子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便闭上眼睛,任眼泪落下。

「小姐曾说,这世间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小姐真的舍得吗。」

「夫人对小姐素来严苛,当初小姐离府,夫人虽未前来相送,奴婢却知道,并非夫人狠心,恰恰是夫人不舍,奴婢还听过路的商人说,夫人气急攻心,死在府上,临死之前神情恍惚,一直喊着我儿,快逃,奴婢想,夫人还是爱小姐的,小姐说是吗。」

我的身子抖得厉害,喉咙发紧,想喊叫,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

「小姐,这孩子是小姐的骨肉,奴婢不舍得,夫人想必,也不会舍得。」

「等小姐好一些,咱们寻处无人的山间安顿下来,只要小姐不出现在城里,那些追兵即便有画像也找不到小姐,奴婢力气大,什么活计都会做,咱们的银钱也够请个好一些的稳婆,能养活小姐。」

招娣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我笑出泪花:「如今虽然日子苦些,可小姐再不用伺候世子,再也不用为京中那些事烦忧,只咱们在一起,将来再有位小小姐或小公子,一样也能热热闹闹地活下去。」

15

招娣在山间租了一家农户的矮房。

房子很小,有一方不大的小院,房子简洁,却胜在清净,半个山头,只这一家住宅。

我身子渐渐重起来,又忧思过重,肚子胖,人却越发瘦了。

招娣很勤快,不仅在院子外的空地种了各种青菜,还去城里一间酒楼做起了店小二。

晚上酒楼忙碌,招娣总是回来得很晚,我便坐在小院前的青石板上点上一盏灯等她,每次招娣走到半山腰,便累得直喘,拿出帕子擦额头,便扶着腰继续往山上走,她知道我在等她,她不愿意让我久等。

见到我,招娣便欢欢喜喜地跳过来,搀着我同我讲些酒楼的热闹。

「今日两个上京的学子在酒楼里斗起了诗,二人洋洋酒洒念了一大通,奴婢一个字都没听懂。」

我告诉招娣,我们早就不是主仆,如今她养着我,实在不该自称奴婢,可招娣不愿意,她笑着同我说:「在奴婢心里,小姐永远都是小姐,无关富贵。」

孩子四个月多的时候,招娣有一日回来神不守舍,第二日晚归便在山间烧了一堆纸。

她不想被我看到,我便背对着她坐在小院抚着肚子,轻轻念叨:「孩子,娘欠招娣太多了,以后你长大了,要好生照顾她,莫再让她受苦。」

随着孩子越大,我开始有了反应,日日趴在床边呕吐,招娣急得不行,又不敢耽误上工,在酒楼里四处打听生过孩子的妇女,有人告诉她,孕吐吃些酸果便好,她便趁着晚上摸黑上了酸枣树,结果因着弯了一日腰,没有抓稳树干,从树上跌了下来。

招娣被摔得两眼发蒙,却顾不得自己,抱着枣子就往小院走,见到我便笑嘻嘻地递过枣子:「小姐,你尝尝,楼里的张大妈说的,吃了就不会吐了。」

我盯着她磕破的额角,心疼得拿帕子捂住:「怎的这么不小心。」

招娣笑得傻乎乎,无所谓地将帕子递给我,自己胡乱去水池洗了一把,「不要紧的,奴婢皮糙肉厚,这点伤算什么事呢,小姐还是先顾着自己吧,都瘦得没边了,奴婢心疼死了。」

孩子五个多月的时候,我止了吐,开始一门心思地长肉,整个腰身越发圆润,身子也跟着长了肉,招娣很开心,一回来就围着我的肚子转,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件小衣递给我。

是个很简单的小衣,针脚粗大,却又缝得很严实,看得出来,来来回回缝了很多次。

招娣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奴婢第一次做衣裳,这一次不好,下一次针脚定然密一些。」

我将小衣捧在心口,低声道:「很好了,招娣,你做得够好了。」

招娣在酒楼上工的衣裳破了洞,她从不在意。

回来帮我收拾收拾倒头就睡,待她睡着了,我就着烛光取了她的衣裳来缝制。

她的里衣已经旧得不行,第二日她一下山,我找了之前招娣收拾的棉布偷偷在家为她缝起里衣。

只是肚子越来越大,腰坐一会便疼得厉害,一件里衣竟缝了将近一个月。

秋日的时候,孩子已经七个月,我将里衣收了针,拿给招娣。

招娣很欢喜,一遍遍拿着衣裳在自己身上比划:「小姐,好看吗?这衣裳花样可真好看,针脚也密,比奴婢做得好多了,小姐手艺真好。」

我浅浅笑笑,京中女子,女红是必学的手艺,为夫君绣荷包抹额,那都是女子该做的事。

只是我与萧炎并无情意,故而从未做过罢了。

孩子八个多月的时候,我身子已经笨重得不能下床,只能日日歪在床上,闲着无事,便又多缝了一件衣裳,想着冬日之前做好,让招娣御寒。

可见红来得如此之快,孩子刚刚足九月,一个夜里我便疼得满头大汗。

招娣见状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她早就与租我们房子的农户大娘说好,那大娘生过几个孩子,懂得如何助女子生产。

大娘是个实诚人,来得很快,怕招娣害怕,把将她关在门外,挽起袖子烧上水就教我使劲。

我疼得厉害,一次次用力却总是找不到关窍,大娘也有些着急,粗壮的手臂用力握住我的手:「娘子,你用力啊,生孩子都是这样的,你要使劲,才能快一些生下来,生下来就不疼了,再坚持坚持!」

我一次次地用力,弓着身子,额头尽是冷汗,疼得头脑发昏,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大娘又准备去换水,我就着还有意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大娘……您是个好人,我求您一件事……事成之后,有重金感谢,成么。」

我在大娘耳边低语片刻,大娘猛地睁大眼睛,我扯唇笑了笑,猛地用尽最后的力气。

「哇~」

「小姐!」

婴儿啼哭,招娣闯进门来,我也筋疲力尽地昏了过去。

16

第二日,我以小院太冷为由让招娣带着孩子去了大娘家。

独自穿好衣裳,又洗漱一番,规整地坐在床上。

午后过后两刻,有官兵踹开了院门,呼啦啦围了整个院子。

为首的官兵手拿我的画像盯着我的脸问我,「叫什么名字。」

「方宴熹。」

「你夫君是谁。」

「萧炎,我父亲是方正侯爷。」

官兵收起画像,一摆手道:「逃匿的方宴熹抓住了,带走!」

我被两个官兵拖下了山,路过大娘院门时,我听到孩子的啼哭声。

「哎哟哟,奴婢的小祖宗,您可别哭了,奴婢本就没带过孩子,您再哭,奴婢也要哭了。」

山间的风很温和,小丫头的声音如同天籁般传入我的耳中,我仰头让眼泪倒流,勾唇笑了笑。

招娣,从第一次遇到你,已经过去十一年,我不过是仗着有钱侥幸买下了你,何其有幸能换你如此倾心对待。

若有来生,我们再不做主仆,做亲姐妹吧。

招娣番外

1

小姐死了,死在城中最热闹的街口。

官家恨死了八王爷,处以绞刑,世子车裂,所有女眷则街头问斩,以儆效尤。

我抱着小公子跌跌撞撞地跑到街口,与小姐滚落在地的头颅四目相对。

她笑得那样美,仿佛又回到了在侯府的日子。

小公子在我怀中一个劲地啼哭,我站在指指点点的百姓中泪流满面。

官兵给了举报逃犯的大娘三千两银子作为奖励,大娘看着小公子直叹气:「姑娘,这钱你收好,这是你家小姐拿自己的命给你们换的。」

「你家小姐说,她死了,以后你们再也不用东躲藏藏,拿着这些银子,去过好日子吧。」

我抓着银子蹲在地上,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又不舍得放下小公子。

以后,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2

小姐总说:「你好好攒钱,你娘在家里等着你。」

我皱着眉头想很久,却怎么都想不起我娘长什么样子。

我被卖的时候,还不大到五岁,那时是真想娘,想娘抱一抱我,想娘亲亲我的脸。

可我最想娘的时候,娘并没有出现,是小姐半夜爬上我的床,拍着我的后背哄我睡。

「招娣,你别怕,有我在呢,没人敢欺负你。」

小姐比娘温柔,她长得漂亮,身上总是香的,晚上会唱甜糯糯的哄睡歌,小姐说,她小的时候,夫人就是这么哄她。

我很羡慕,因为我娘没有给我唱过。

我总想着娘很爱我,可仔细想想,她总是搂着弟弟睡,骂我赔钱货,她与夫人是不一样的。

3

夫人很爱小姐,怕小姐未来成亲妾室难缠。

便早早买了我在身边,夫人说:「你们小姐把你当作亲妹妹,你以后定然不能同她争宠,欺负她。」

我用力点头,保证道:「招娣绝对绝对不会欺负小姐,小姐很好,比招娣的娘还好,招娣只会对小姐好。」

那时,我六岁,就站在小姐窗前看她在廊下读书。

小姐那么好,不会有人欺负她的。

若是有人欺负她,我便是拼了命也会保护她。

4

小姐从未打算让我陪嫁。

我大一些的时候,她就告诉我,妾活得苦,没什么尊严,与其嫁到大户人家做妾,不若嫁给穷苦人家的男人板板正正过日子。

可小姐不知道,我不在乎的,我不在乎是妾还是夫人,我只在乎,我是不是跟小姐在一起。

可小姐总是为我打算,每次老爷发了月例,她总是挑出一半放进一个小箱子,箱子上写着招娣。

招娣,是小姐教我认的,她说,你即便不识字,也该认得自己的名字不是。

小姐不知道,比起招娣,我最先认得的字,是方宴熹。

5

嫁给世子后,小姐便再也不笑了。

她身上都是伤,烫的,掐的,揪的,针扎的,红红肿肿,那般骇人。

可她很害怕我看到,每次都会提早穿好衣裳。

所以她求世子的那次,我明明很担心,却仍旧故意晚进去一会儿。

唯有那次,小姐没有穿衣裳,像是死了一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小姐说:「招娣,我被我爹卖了。」

我才知道,那么爱小姐的老爷,最终也像我爹娘那般,卖了自己的女儿。

6

和小姐逃往山上的日子,是我们过得最快活的日子。

小姐有了笑容,肚子越来越大,我们又有亲人了。

只是一日在酒楼,我向过路的商人打听京中的消息,那商人道:「原本官家是不记得方家那女儿的,本就是个妾,年纪又小,嫁入府也晚,偏偏她出城时遇到一位将军,那将军说她是花楼女子,守卫与将军有过节,虽放走了方家女儿,却也派人去花楼,得知花楼中根本没有叫莲香的姑娘,官家认定方家与将士谋逆,处死了将士,下令追捕,还扬言,只要供出余孽,赏银三千!」

我险些没有站住身子,是楼中掌柜好心扶住我,晚上我买了一刀纸烧在了山间。

哥,你不欠我了。

小姐死得仓促,还没来得及给小公子起名字。

我不识几个字,便花了银子请了位先生,先生看了一眼小公子,取名崇璟。

崇璟很乖,随了小姐的性子,极少哭泣,便是饿了也只是啊啊叫我,夜里更是安静,一睡一整夜,是个十分省心的孩子。

我带着崇璟在隔壁城中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宅子,崇璟亲近我,一岁多的时候冲着我喊了一声娘。

那叫声突然,却叫得我泪如雨下。

小姐若是活着多好,若是她能听到这声娘,该有多么开心。

崇璟三岁的时候,我带着他进了家中的后院,那里有间屋子,我每日都要进去待一会,里面是小姐的长生牌。

「崇璟,你跪下给你娘磕个头。」

崇璟不懂,茫然地看我:「娘,你不是我娘吗?」

我摸着崇璟的头落泪:「我是养你的娘,她是生你的娘,我们都是你的娘,是生生世世的亲人,你记住了吗?」

崇璟很乖巧,跪在蒲团上有模有样地磕了三个头,我隔着牌位仿佛看到了小姐。

她穿着花衣裳,她看着我笑得十分开心。

「招娣,若有来生,我们还是亲人。」

「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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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棉花故事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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