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这种优秀的小说,对人情世故的描摹往往是细致入微的,读者读毕除了收获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更能获得做人做事的启发,至少围绕小说人物的经历,会引发自觉式的思考。
水浒第三十八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条”,宋江刺配江州,在这里他结识了戴宗和李逵,也是从这里开始,李逵成了宋江的铁杆粉丝,金圣叹为此叹曰:以十两银买一铁牛,宋江一生得意之笔。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金圣叹对宋江存有偏见,所以很多批语写得很是偏激,甚至有时南辕北辙,跟水浒文本所展现的内容截然相反,比如他对比宋江和戴宗的为人,评价道:处处将戴宗反衬宋江,遂令宋江愈慷慨愈出丑。皆属作者匠心之笔。
对于这种说法,不红君更加赞同鲍鹏山教授的观点:
能够赏识李逵,看出此人的价值,认识到此人粗鲁背后的可贵与可爱,确实需要眼光。这个眼光戴宗没有,宋江才有。作者把这三个人放到一起写,让李逵尽情表演,让宋江和戴宗两个观众观看,然后,通过他们的不同反应,鉴定他们的境界高低。李逵就像是个一个秤砣,称出了宋江和戴宗的不同斤两。——《鲍鹏山品水浒》
宋江来江州之前,戴宗和李逵已经认识多年,可有些人的感情深度,并不以相处时间长短为判断原则,就像宋江,他认识李逵一天,远远胜过戴宗的几年。
黑旋风大战浪里白条
为了把这个问题讲透,我们分开来谈,先来聊聊戴宗和李逵的关系,次后再对比宋江。
但凡戴宗和李逵交谈,言语间必定处处是责备,宋江初见李逵时,戴宗从旁引荐,几乎三句话不离“这厮”。
当李逵询问面前这黑汉子是谁,戴宗责备道:押司,你看这厮恁么粗鲁,全不识些体面;
当李逵询问,以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宋江时,戴宗又责备: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
李逵问宋江借钱,戴宗又骂他好赌,赌输了还不了宋江的钱,让自己没有面子;
在酒店里吃饭,李逵泼了酒保一身鱼汤,戴宗骂李逵不晓礼数;
浔阳江闹事,戴宗骂李逵:我教你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你厮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戴宗的做法就是大部分普通人的做法,因为李逵很多事做的确实不对,不对我就要责你骂你,让你长记性,这种现象在家庭生活中,往往见之于父母对孩子的教育中,可效果往往并不好。
戴宗一定不是第一次责备李逵了,他自己就曾对宋江说过:这厮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胆大不好。在江州牢里,但吃醉了时,却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我也被他连累的苦。
宋江的做法,跟戴宗就完全不一样,他在这一天里也目睹了李逵的无理取闹:李逵叫他“黑汉子”、骗他的钱、赌场耍赖、用鱼汤泼酒保、江边抢鱼、弹晕说唱卖艺的小姑娘。
我们惊诧地发现,宋江一句话也没有责备过李逵,恰恰相反,宋江在很多方面,表现出对李逵格外细腻的关心,就以借钱为例。
黑旋风背母上山
李逵为了向宋江借十两银子,编造了一个赎银的谎言,原著记:
宋江便问道:“却才大哥为何在楼下发怒?”李逵道:“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却问这主人家那借十两银子,去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自要些使用。叵耐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却待要和那厮放对,打得他家粉碎,却被大哥叫了我上来。”宋江道:“共用十两银子去取?再要利钱么?”李逵道:“利钱已有在这里了,只要十两本钱去讨。”宋江听罢,便去身边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说道:“大哥,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要阻当时,宋江已把出来了。李逵接得银子,便道:“却是好也!两位哥哥只在这里等我一等。赎了银子,便来送还,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几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来。”推开帘子,下楼去了。——第三十八回
细品宋江这里的表现,我们不得不感叹:人情世故当真是一门学问。
宋江的言谈举止被施耐庵写得太细腻了,戴宗叫李逵“这厮”,宋江叫李逵“大哥”;
李逵说自己要十两银子赎自己的大银,宋江就问他除了这十两银子,利钱还够不够?
我们读者站在上帝视角,当然知道李逵是在说谎,可在宋江的理解里,李逵典当了自己的大银子,当了十两银子,现在你要把大银子赎回来,除了当时的十两银子,还得给人家当铺利息,毕竟人家当铺赚的就是个利息钱。
宋江问这句话,是担心李逵没钱付利息,准备多给李逵点钱——这就是及时雨宋公明。
李逵为母取水
金圣叹评价宋江,一生笼络人只是一个钱字,这当然不为错,有钱才能当英雄,没钱最多当个好汉,但也不是每个有钱人都能成为宋江。
后来上梁山的有钱人很多,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玉麒麟卢俊义,他们都比宋江的经济条件更充裕,但他们都无法成为及时雨。
武松在沧州横海郡柴进庄上住了一年,一开始还热情招待,后来便慢慢冷了下来,其直接原因是武松是粗人,柴进是皇家之后,阶级差异的人生观让柴进没办法打心底里欣赏武松,加上武松动不动酒后打人,柴进心里不喜欢,面子上就会表现出来。
李逵遇李鬼
我们对比戴宗和宋江对待李逵的态度,往往会浮于表面,认为戴宗只会责骂李逵,宋江只会讨好李逵,两人的做法都不恰当,属于两个极端,其实不然,宋江的段位比戴宗要高得多。
就以赌场风波为例,李逵把宋江给的十两银子,全部输在了赌桌上,耍赖抢钱,结果背后有个人抓住他的肩臂,责骂道:你这厮,如何抢掠别人财物?
通过上面的分析,诸君不妨猜一猜,这背后之人是谁?没错,就是戴宗——李逵骂了一句“干你鸟事”,转过头来一看,却是戴宗。
宋江的反应才是重点,他是怎么处理李逵抢钱的事?我们来看原著的描述:
宋江听了,大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今日既是明明地输与他了,快把来还他。”李逵只得从布衫兜里取出来,都递在宋江手里。宋江便叫过小张乙前来。都付与他。小张乙接过来,说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这十两原银虽是李大哥两博输与小人,如今小人情愿不要他的,省得记了冤仇。”宋江道:“你只顾将去,不要记怀......兄弟自不敢来了,我自着他去。”——第三十七回
这里的细节要格外注意,宋江并没有责怪李逵,而是让李逵把钱还给众人,李逵的反应更有意思。
燕青智扑擎天柱
按理来说,李逵既然是还钱,就应该把钱交给小张乙,可李逵把钱从布衫兜里取出来,全部给了宋江,再由宋江还给小张乙。
这就是宋江的厉害之处,不知不觉中,他成了说话举重若轻的那个人,其他人都静静听他的安排,包括李逵。
如果是戴宗处理这件事,恐怕要骂李逵半天,李逵再顶嘴半晌,最后把银子还给众人,现场不欢而散,可宋江在场,这件事情处理得就格外顺畅。
李逵把布兜里的钱都给了宋江,说明他愿意听宋江的话——戴宗跟李逵相处了几年,都没能这般拿捏住李逵,宋江几分钟就轻松搞定了。
小张乙担心李逵事后报复,不敢拿钱,宋江说了一句“兄弟自不敢来了,我自着他去”,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更是告诉众人,我宋江可以支配李逵。
朱仝义释宋公明
所以宋江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别人骂李逵,他不骂,别人拿捏不住李逵,他能拿捏。
就像在家庭关系里,父母责备孩子的错处,是为了让孩子改正,但往往事与愿违,反而容易激起逆反心理,这就是方式用错了,而犯错骂人几乎是大部分普通人的本能,于是原本的劝人改正的目的,慢慢错位,最终变成了骂人者的个人发泄。
而像宋江这种,既不责备,也不滔滔不绝地讲道理,而是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潜移默化地掌握主动权。李逵恐怕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愿意听宋江的话。
金圣叹每每用“权术”、“使钱”等字眼评判宋江,这当然不为错,可其他人若是满足心里懂权术、手里有金银的条件,当真能成为另一个宋江吗?
宋江怒杀阎婆惜
孟子有言: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坐拥资源不一定就能收获人心,关键还是要看人,宋江将这一箪食、一豆羹送与他人救命,就不会犯“呼尔而与之”与“蹴尔而与之”的错误,而是用一种平和舒适的状态对待对方,于悄无声息中与对方联结情感枢纽,这才是大部分人最难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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