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海洋
2020年8月11日，国家主席习近平签署主席令，为表彰著名呼吸内科学家、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国家呼吸系统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进程中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授予其“共和国勋章”。有关这一表彰的报道迅速在网上各类社交媒体平台上引发了数以亿计的点赞和评论。
共和国勋章
“共和国勋章”建议人选的公示称：“在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钟南山‘敢医敢言’，提出存在‘人传人’现象，强调严格防控，领导撰写新冠肺炎诊疗方案，为疫情防控、重症救治、科研攻关做出了杰出贡献。”
钟南山
“共和国勋章”是根据宪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勋章和国家荣誉称号法》之规定，由全国人大常委会决定、国家主席签发证书并授予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和保卫国家中作出巨大贡献、建立卓越功勋的杰出人士的国家勋章，象征着国家最高荣誉。
在之前的2019年，已经有中国氢弹之父于敏、探月工程总设计师孙家栋、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核潜艇设计师黄旭华、首位科学类诺贝尔奖获得者屠呦呦等人获得了“共和国勋章”，几乎个个都是在各领域内首屈一指的大咖。
“共和国勋章”获得者
钟南山，是这个光芒万丈的名单上，最新的一个名字。
01
钟南山祖籍福建厦门，1936年10月生于江苏南京的一个医学世家。他的父亲钟世藩是著名儿科专家、世界卫生组织医学顾问，母亲廖月琴是广东省肿瘤医院的创始人之一，还有他的舅舅、姨父，也都是医生。1955年，时年19岁的钟南山考入北京医学院（现为北京大学医学部）。
钟南山（右后）和家人
北京医学院创办于1912年，是中国政府教育部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所开办的第一所专门传授西方医学的国立学校。在当时，基本可以等同于全国医学类院校的最高水平，走出了吴阶平、韩济生、王夔、以及前面提到的青蒿素的发明人屠呦呦等多名教父级人物。而现在，钟南山也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北京医学院
1959年，23岁的钟南山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小高峰。不过，这第一个高峰却和医学无关。
那年在北京举办的新中国第一届全运会，钟南山代表北京市集训队参赛，在男子400米栏预赛中跑出了54秒2的成绩。虽然最后没能夺冠，但却破了当时54秒6的全国纪录。另外，他还拿下了男子10项全能冠军。
钟南山在首届全运会上
那年头中国的体育事业刚刚起步，破个全国纪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但500米栏54秒2这个成绩，即使放在今天也算得上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标准。全运会结束后，北京体委认为钟南山是个好苗子，希望他留下来，走职业运动员的道路。但被他谢绝，最终决定还是继续学医。
当然，钟南山在这届全运会也并非毫无收获，除了全国纪录外，他还认识了率北京女篮夺冠的女篮国手李少芬。1963年底，两人在北京结婚。
钟南山和李少芬
结婚后不久，李少芬退出国家队，执教广东女篮。钟南山则全心投入了医学研究，1960年大学毕业后，留校从事放射医学教学；196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71年从北京调入广州市第四人民医院担任住院医师，“从最基本的事情开始做”。
02
1979年，时年43岁的钟南山考取了公费留学资格，成为新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公派留英人员。为了省钱，他们一行16人坐了整整9天的火车才到达伦敦。在英国，他一个月的生活费仅6英镑，剪头发等很多事都得自己动手，经常连坐公交车的钱都不够，只能跑步去医院。
钟南山留学的英国爱丁堡大学
刚到英国时，钟南山并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甚至连他的导师弗兰利教授都不信任他，告诉他：英国法律不承认中国医生的资格，所以钟南山不能搞临床，只能在病房和实验室实习。甚至把原本两年的公派留学时间压缩为8个月。“时间太长，对你我影响都不好”。
青年钟南山
钟南山并没有气馁，他把时间问题暂时抛诸脑后，全盘接受了导师的安排，一心只搞项目研究。转机出现在一个与吸烟有关的课题上，钟南山的导师当时已经通过公式计算出了结论，但钟南山经过反复推导，认定导师这个结果有误，他决定亲身用实验来验证。
他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就是他自己，方案是不断吸入一氧化碳，然后让护士抽他的血样做检测。
这个几乎可以称为人体破坏性的实验一做就是三个星期，在那三周，他吸入的一氧化碳相当于一小时连抽三包烟。稍有不慎，就会危及生命。实验完成后，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
三个月后，他用论文推翻了导师的结论，随即被导师推荐到英国医学委员会发表。所有困难也就此迎刃而解。
就这样，钟南山得以顺利完成两年的公派留学。在英国进修期间，他在呼吸系统疾病防治研究上取得了6项重要成果，完成了7篇学术论文，其中有4篇分别发表在英国医学研究学会、麻醉学会和糖尿病学会上。后来他的导师弗兰利教授给中国驻英大使馆写信时，盛赞“我跟国外很多学者共事了很多年，还从未遇到哪一位像钟这样勤奋、能够跟我们协作得好、还出这么多成果的，我衷心地对钟医生表示祝贺。”当年的轻视和不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而钟南山也兴奋地在当天的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话：“我终于让他们明白了中国人也是有值得别人学习的地方的，我第一次感觉到身为中国人的骄傲。”
不过短短两年时间，钟南山以自己的才华和勤奋，彻底扭转了了外国同行对中国医生的偏见，赢得了他们的赞赏和尊敬。英国伦敦大学圣·巴弗勒姆学院和墨西哥国际变态反应学会先后授予他“荣誉学者”和“荣誉会员”称号。结束学业后，爱丁堡大学和导师都盛情邀请他留下。但钟南山只说了一句话：“是祖国送我来的，祖国需要我，我的事业在中国！”
03
1981年11月，钟南山回国，进入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工作，1996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
2002年12月22日，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接收了一名来自广东河源的持续高热、咳嗽的肺炎患者，病情十分怪异，各种传统的退烧药、抗生素均无效果，其肺部X光片也是前所未见的。随后，河源传来消息，之前此病患接触过的7名医务人员和一名家属都出现了相似症状。紧接着，中山市也报告出现了这类症状的病患。
钟南山给“非典”患者做治疗
2003年1月21日晚，广东省卫生厅成立了专家组，任命钟南山为组长，连夜前赴中山市对那里的三十几个病人进行会诊。第二天早上，调查报告出炉，这种新发现的怪病被命名为“非典型肺炎”，简称“非典”。
很快，广东省不断接到发现类似病情的报告，并迅速蔓延。到2003年3月，广东省累计报告“非典”病例已经突破1000例。世界卫生组织将其正式命名为“重症急性呼吸综合征”（SARS）。
“非典”来者不善，由于之前缺乏治疗类似病症的经验，许多医院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仅新增病例持续增长，还不断有医务人员受到感染，甚至殉职。
旋即，钟南山被任命为广东省非典型肺炎医疗救护专家指导小组组长。可谓奉命于危难之间。
情况危急，钟南山却突然向广东省卫生厅提出了一个“逆水行舟”的申请，要求“把重症患者都送到我这儿来！”
“非典”时期的钟南山
“医院就是战场，医生就是战士。现在要打仗了，战士不上谁上？”
在钟南山为代表的全国医务工作者的不懈努力下，只过了半年多时间。2003年7月13日，新增病例和疑似病例不再增加，“非典”疫情基本平息。
当时的网络远没有现今这么发达，钟南山和他身后的团队，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扮演着“无名英雄”的角色。直到他荣膺“2003感动中国年度人物”，在第二年的颁奖典礼上，这位当时已经67岁的老人以及他在抗击非典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才渐渐为大众所熟知。
04
2019年年底到2020年年初，又一种新出现的肺炎，开始悄悄地在湖北武汉探出头来。
2020年1月20日晚，已是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的钟南山在接受《新闻1+1》的直播连线采访时，呼吁全国人民“尽量待在家里，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外出，尤其不要前往武汉及周边地区。”
然而话音还未落，一幅照片就开始在网络上刷屏。
钟南山在去往武汉的动车上
原来，钟南山院士前脚刚刚劝告大家“尽量少外出，不要去武汉”，自己后脚就“逆行”踏上了前往武汉的动车。并且由于列车当时已经客满，钟南山只能在餐车厢找了个位置休息。
疫情来势汹汹，需要钟南山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挂帅出征。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就好比工兵碰上了地雷阵，必须得上。
钟南山在接受采访时笑称：“其实我也并不是不怕死，不过是仗着自己身体好罢了。”
虽然已届84岁高龄，但从网上流传的各种照片来看，他确实没骗人。
05
“共和国勋章”给钟南山的公示里，提到了一个词“敢医敢言”。
这四个字，写出来轻巧，但要做到，却极为不易。
当初在抗击非典期间，2003年2月中旬，一些权威部门宣布：引起广东省部分地区非典型肺炎的病原体“基本可确定是衣原体”，“建议采用针对性强的抗生素治疗”。此话一出，广州所有药店的抗生素几乎瞬间被“扫荡”一空；白醋一度被炒到300元一瓶；甚至连板蓝根都成了送礼佳品。对此情景，钟南山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大量临床实践表明，只用抗生素的治疗方案根本没用。“我们通过实践，用了正规的治疗方法，但是均不奏效，所以我认为病原不可能是衣原体。”
钟南山在风口浪尖上，反对衣原体的说法和抗生素治疗。此举当时让很多人无法理解，他本人也一度承受了很大压力。但面对外界的质疑甚至是责难，钟南山不为所动：“学术只相信真理，相信事实。当我们看到这个学术的事实跟权威不一样时，我们当然应该尊重事实而非尊重权威。”“这不是一般的学术讨论，而是人命关天的事！”
2003年4月3日，时任卫生部部长张文康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的记者招待会宣称：疫情得到有效控制。“中国大陆社会稳定，人们工作生活持续正常，在此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在中国工作、生活，包括旅游，都是安全的。”
然而一周后北京召开的世界卫生组织官员和中外记者举办的发布会上，钟南山却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上述言论泼了凉水：
“现阶段我们连病原体都不知道，怎么预防不清楚，怎么治疗也还没有很好的办法，病情还在传染，怎么就说是已经控制了，安全了？要知道。现在我们连医护人员的防护都不到位！”
言辞锋利，丝毫不给卫生部部长面子。
但最终事实证明，钟南山是正确的。正是他对追求真相的坚持，改写了中国抗疫战斗的进程，对防疫工作走上正轨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而就在“新冠”疫情暴发初期，各地还没有给予足够重视，“专家”们声称“疫情不严重”；武汉市民还在举办十万人一起聚餐的“万家宴”时，到了武汉的钟南山还是“故态复萌”，宣称“病毒存在人传人的情况”。
白岩松采访时问：“相较于SARS的全国大爆发，这次疫情基本集中在武汉及其周围地区，像上海、广东等地都是输入性的病例，这对防控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吗？”
钟南山毫不留情：“这话是谁给你说的？任何急性的传染病出现都不是好消息！”
巧合的是，在美国也有一个“耿直Boy”——被称为“美国钟南山”的传染病专家、美国国家过敏和传染病研究所（NIH）所长安东尼·福奇。他同样以实事求是、敢说别人不爱听的真话著称，这一点和钟南山确实很像。
就在2020年2月，美国新冠疫情爆发初期，特朗普轻描淡写地表示“疫情可能会在春季就结束”。但福奇博士却直言不讳：“情况很复杂，目前我们没法判断。”
当特朗普提出“中国病毒”的说法，试图把新冠流行的黑锅扣在中国头上时，福奇就在接受采访时态度坚决地表示：“我永远不会这么说。”
安东尼·福奇
3月19日，特朗普在记者会上称“氯喹治疗效果喜人，可以帮助美国力挽狂澜”，并表示氯喹“已经过批准，很快就会投入使用”。福奇却立刻几乎是“抢”过话筒打脸：“现阶段还没有针对新冠的特效药，药物效力必须经过严格的对照组实验才能下结论。”
于是，接下来于3月22、23日连续两天的白宫新闻发布会上，都没了福奇的身影。据美国媒体猜测，因为屡次否定和纠正特朗普关于医学方面的满嘴跑火车，他被“雪藏”了。
但是如今，随着美国新冠感染跃升全球第一，意味着抗疫这项工作，兜兜转转一大圈到头还是得落在特朗普最讨厌的那个人身上。
在很多地方，“政治正确”是非常重要的，人们希望听到真话，但有时候说真话也是需要勇气的。有关方面曾经委婉地提醒过钟南山“公众场合讲话要注意一下”。但钟南山却直着脖子回应：“我认为，只有把真相公布于世才更有利于社会的团结和安定。”
2009年，“甲流”来袭，钟南山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声称：“内地报告的甲流死亡病例数我根本不相信，有个别地区为了说明该地甲流防控工作做得好，对甲流死亡病例隐瞒不报。”“我有很多学生分布在全国各个医院中，具体情况如何我一清二楚。有的病人得了甲流，当地不让他看病，这样即使发病，也和甲流无关。还有少数病人被查出后上级要求不要上报。没有这些证据我不会随便说话。”
最近几年，“保健品”盛行，其中假药泛滥。这个问题早在十几年前钟南山就察觉到了，但由于没有切实的依据，他也无从反映。一直到广东省药监局可以当场检测出纯中药里含有的西药时，钟南山才站出来揭发：“不少商家给保健品里掺入很多西药，事实上就是把药变成了保健品。”
2011年，一个烟草公司的专家因“降焦减害”当选为院士，钟南山对此很不满，他说：“一个搞烟草的成为院士，这太荒谬了，香烟和健康本身就是对立的事情。焦油是降了没错，但危害并没有减少，所引发的疾病更是增加了。企业用降焦的噱头作宣传，烟卖得反而更好了！”
就在前两天，钟南山还在提醒大家：“我们之前以为以为新冠跟SARS差不多，到了夏天传染性就会减弱，现在看来我们想得太天真了，各地散发病例仍然存在，夏天也仍然如此。疫情的防控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
“敢医敢言”的性格令钟南山总是伴随着争议，甚至还被被贴上“大炮”的标签。但他本人的立场非常坚定：“我说的话，做的事，会不会让别人不高兴，会不会得罪谁，这个我不在乎。”
钟南山到底让多少人不高兴了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的是：他获得了国家最高荣耀的“共和国勋章”，这是国家对他“敢医敢言”的认可和嘉奖。也会对促使更多人加入到“敢言”行列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因为这正是一个医者的风骨、仁心。
06
从2003年到2020年，两次大规模的肺炎疫情，钟南山都活跃在抗疫的最前线。十七年间，他说了很多“不入耳的话”，但最后事实却表明，这些都是金石良言。
钟南山的学生，广州医科大学呼吸疾病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冉丕鑫说：“他（钟南山）最珍贵的品质就是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疫情期间，老百姓都说，能不能出门，得听钟院士的。这就是大众对他最朴素的赞美和信任。”所以，对钟南山敢于果断分析疫情并做出关键性的判断，并不意外。
荣获“共和国勋章”，钟南山实至名归。如同北宋思想家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国士无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