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芝秀:在荒漠里踩着高跟鞋,抛夫弃子后,晚年沦落当洗衣婆

斜烟风起 2024-12-27 17:30:33

陈芝秀、常书鸿与女儿常沙娜

徘徊于莫高窟之外,感受它的古朴与苍凉,遭受的欺凌与侮辱,方可理解史学大师陈寅恪那句:

“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

也正因此,关于常书鸿在敦煌创下的事业,世人从不吝赞美之词:“敦煌的守护神”“人间国宝”“一个为中国千年宝藏操碎心的先生”!

与常书鸿同样守护敦煌的长女常沙娜也备受赞誉。

在这样一个成员皆有成就的家庭中,曾有一位名叫陈芝秀的“洗衣女”参与其中。

向来以儒雅著称的常书鸿还曾讽刺对方为“在巴黎繁华世界混了八九年的女人”,更令人惊讶的是,常书鸿曾与对方是夫妻关系。

陈芝秀父亲陈季侃

整家人中,甚至“洗衣女”陈芝秀的父亲陈季侃也不是普通人物。

他曾代理甘肃省省长,师从徐世昌,抗战胜利后,出任浙江省参议会参议员、浙江省通志馆编纂。

和常书鸿一样,他也曾对于敦煌保护有杰出贡献。

陈季侃在出任代理甘肃省省长期间,收藏300余件敦煌遗书,并上交北京、上海图书馆。

然而,常书鸿与其前岳父都曾对敦煌保护纯属偶然,优秀的人身边同样优秀,却实属必然。

后来的“洗衣女”陈芝秀,除了早年“大家闺秀”的身份外,也曾有“中国第一代留法女雕塑家”的名号。

常书鸿在敦煌工作

自幼置身进士门第,家中书香气浓重的陈芝秀,从诸暨向杭州远道而来,便是想寻个有才学的杭州夫婿。

原本她相约与另一个亲戚家的小伙子相亲,一见了常书鸿,她说自己霎时像喝了迷魂药:‘心里装不下任何人了!’

1925年,他们带着对彼此天然的吸引力,于见面后不多日闪婚。

此前,常书鸿谨遵父命,报考电机科,后因对于绘画仍有执念,入学不久便改选了与绘画相关的染织专业。

后于1927年自费来到里昂国立美术学校学习绘画及图案染织。

1930年,常书鸿又以本专业第一名的成绩提前进入油画系,后入巴黎高等学府进行美术深造。

三次与西洋艺术的靠近,为他带来了丰硕的成果。

常书鸿成为了法国著名新古典主义画家劳朗斯最得意的学生,画作也获得三枚金奖与两枚银奖。

陈芝秀在家中招待留学生

常书鸿的努力,使得在浪漫之都巴黎,每日清晨咖啡的生活成为可能,但这只是其所获中重量最轻的“副产品”。

却恰好贴合了陈芝秀的个人生活情趣追求。

陈芝秀在第二年同赴法国,自学法语并在巴黎学习雕塑,后发表文章《我们需要一个调和的艺术空气》,她主张应创建“咏唱描绘的公园”。

为此,于巴黎第14区48号的家中,陈芝秀总会邀请中国留学生一起聚会,畅谈艺术,她还会给大家做拿手的中国菜。

陈芝秀会将房屋收拾得特别干净,把自己也打扮得漂亮,时常转商场购买家居用品,在浪漫的巴黎过着如手风琴般轻快、舒适的生活。

1931年出生的常沙娜,记录了这段欢快的日子:

“在我记忆里,妈妈漂亮,打扮入时,非常爱我,而且非常能干,会织好看的毛衣……妈妈在雕塑系学得很不错,还拿到了奖学金……”

陈芝秀

可与常书鸿不同的是,作为大家闺秀,这般的生活本就“理所应当”,如父母为其种下的果实,她随便一伸手便能抓得到。

怀揣着“艺术梦”的常书鸿,他的努力与追逐是对西洋艺术的崇拜,以到达心目中的“罗马”,得到的一切均是来之不易。

夫妻二人在留法学生眼里,是“佳偶天成”,实际上二人的人生理想并无太多“接轨”之处。

恰好接洽,意味着有磨合的可能性,如果说在抢救敦煌艺术上,常书鸿是“功臣”,二人婚姻中更为主动的经营者则是陈芝秀。

常书鸿以陈芝秀为模特创作的《病妇》

昏黄灯影下,陈芝秀身着红色旗袍,将笛子放在嘴边,双眉微微皱了起来,几分难诉的凄婉神情,被常书鸿描绘在了作品《乡愁曲》中。

该作品在里昂获奖,反映了海外游子爱国的情感,能够如此动人,功劳除了常书鸿精妙的笔触,也有陈芝秀作为“模特”出色的表现力。

陈芝秀以“模特”身份,在日常生活与常书鸿之外,也努力地与他的事业“接轨”。

然而那“红色旗袍”却终究被蓝印花布制成的衣服所替代。

十年婚姻于法国形成的稳定根基,被1935年巴黎塞纳河畔旧书摊上的那本由希伯和编辑的《敦煌石窟图录》轻易“摧毁”。

二人的婚姻也如浮萍一般,看似牵扯不断却再无强大的根系牵连。

常书鸿1935年画的《沙娜像》

“倾倒于西洋文化,而且曾非常有自豪感地以蒙巴那斯的画家自居,现在面对祖国的如此悠久的文化历史,真是惭愧之极。”

常书鸿在文章《铁马叮咚》中曾经如此描写自己看到敦煌卷子画后的感受,他深为东方文化震撼,同时对敦煌艺术的高度感到惊异不已。

正如他对于西洋艺术几次三番地追求一样,他回国追寻敦煌艺术的决定同样坚定决绝,这符合他一贯的处事方法。

然而,这个决定所带来的“副产品”上的变化,却未能那么幸运地与陈芝秀契合。

他只是失掉了一杯法国清晨的咖啡,但梦想依旧鲜活,而陈芝秀却因此失掉了生活理想,失掉了她的“红色旗袍”。

1934年常书鸿在巴黎画的《画家家庭》

“我们一定要去敦煌!”

“你是搞雕塑的,不能不到那里看看,那里的彩塑漂亮极了,你一定会惊讶的,你是搞艺术的!”

自从1943年2月常书鸿带着第一批研究所工作人员动身去了敦煌后,到了秋天常书鸿回重庆办事,依旧在做着陈芝秀的工作。

二人的朋友吕斯百也出面劝说:

“芝秀,你就随书鸿吧,他有他的事业,你到那里也可以搞雕塑,你们在那里,将来我们也会常去的。”

然而在1946年时,常书鸿凤凰山上的好友,却都变了口吻,埋怨常书鸿“书鸿,你做得太绝了!”

而常书鸿则回复说:“不是这样,走的是她呀!我没有办法,是她对不起我,对不起沙娜和嘉陵!

从二人回国到陈芝秀离开,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才酿成了这样的悲剧,其中核心的原因,或许可以稍作总结,常书鸿:

忽略了陈芝秀“失去红旗袍”的悲伤;

忽略了“蓝印花布衣”未能给她抚平的内心痛苦;

忽略了脱下“在荒漠中踩着高跟鞋”给陈芝秀带来的落寞。

陈芝秀、常书鸿与女儿常沙娜

“蓝印花布衣”是1939年陈芝秀所换上的一套地方民间的新衣。

此时距离她听从常书鸿的回国请求,1937年带着女儿回国已经过去了两年。

而在这两年当中,常书鸿还未能得偿所愿踏上“敦煌之旅”,短暂地在北平国立艺专出任过教授和西画系主任。

其余的时间便是带着一家人在抗日战争的战火下逃亡,从上海、杭州,一路转移至江西、湖南、贵州。

1939年2月4日,国立艺专的队伍从湖南沅陵搬到了贵阳,暂住在一家宾馆内,燃烧弹却也落在了这里。

陈芝秀拉着女儿钻到了餐桌地下,那一天,横七竖八躺着的血肉模糊的人,被炸残的伙房伙计,地狱般的景象让她精神上遭受巨大创伤。

轰炸结束后,陈芝秀和女儿被送进了贵阳的天主教会,从此陈芝秀开始诚心诚意地感激上帝,并皈依了天主教。

陈芝秀与女儿常沙娜

在教会住了一段时间后,陈芝秀精神状态好了很多,穿上“蓝印花布衣”准备重新开始。

1940年,常书鸿在重庆谋得了一个教育部下辖的职位,一家人才重庆凤凰山山顶的一幢房子里安了家。

“我真的不想去。从艺术上讲,他有他的追求,从我的角度,艺术也可以是考虑的一个方面。”

“可那是佛教石窟啊,我们信的是天主教,怎么能跑到佛教的地方去?”

在重庆安稳地居住两年后,1942年,常书鸿又一次提出“搬家”,而这一次的目的地,便是他梦想中的“敦煌”。

时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在西北考察后提出“建立敦煌研究所”的提案,梁思成便推举常书鸿担任了所长。

常书鸿离开重庆时,梁思成送了他四个字“破釜沉舟”。

常书鸿自然也是同样的决绝。

常书鸿工作时

这意味着“蓝印花布衣”以平和安定疗愈着的陈芝秀的心,又一次被搁置在了悬崖边,常书鸿与陈芝秀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你疯了?我们刚刚安顿好,怎么又要到什么甘肃、西北去啊?……我们好不容易挨过轰炸活着出来……”

彼时,他们已经在前一年在重庆诞下了儿子常嘉陵,女儿常沙娜小学即将毕业,陈芝秀迫切的想让生活平铺直叙的发展下去。

对于常书鸿来说,妻子的抗议却像是一道无解的题,敦煌是信仰,是他一定会去的地方,以至于他无暇考虑妻子一路所受到的伤害。

无暇去思考妻子真正的人生理想。

颠沛流离于他而言,不过是“战士”为胜利冲锋时必然要受到的伤,而对陈芝秀来说,是仅仅以“爱”为万能钥匙,所要解决的一切难题。

甚至于,陈芝秀天主教的信仰,也要为他的“信仰”让路。

1944 年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全体职工

1943年,陈芝秀终是拗不过常书鸿,在他去的第二年,拖儿带女来到了敦煌。

敦煌没有神父,陈芝秀在墙边五斗橱上面摆了一幅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依然保持祈祷与忏悔 :“我罪,我罪,是我的大罪!”

艰苦的环境,天主教徒独自身处佛教圣地,苦闷无友人可以诉说,让陈芝秀饱受内心煎熬。

然而,陈芝秀却依旧努力与常书鸿的人生“接轨”。

当地居民对她的穿戴看不惯,在背后对她风言风语,她便脱下了在荒漠中踩着的高跟鞋,换下了不合时宜的衣服,只保留了化妆的习惯。

陈芝秀仅存的雕塑作品

在中寺内,他们只有一间住房,但陈芝秀依旧会将屋内屋外收拾得干净,并挂上了一块咖啡色的布帘作分隔内外的隔断。

帘子下面还绣着黄色毛线的边饰,对于生活情调的渴望,陈芝秀可以“打折”却不愿全然不顾。

陈芝秀还在常书鸿的劝说下答应去千佛洞帮着做临摹和创作工作。

“我走遍欧洲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生动美妙的彩塑……”

陈芝秀接触过的西方雕塑都是单色的,如今看到的千尊佛像竟全是金碧辉煌、色彩斑斓的彩塑,这些让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但当该地因40里内无人烟,很有可能造成“患小病也致死”的威胁与艰苦的工作环境一并冲击着陈芝秀的内心时——

脱下“在荒漠中踩着高跟鞋”给陈芝秀带来的落寞,终是未能被缓解,甚至是雪上加霜。

常书鸿临摹的都督夫人礼佛图——莫高窟130窟

常书鸿初到敦煌时,被石窟因人为及自然损害的惨象所震撼:

“许多洞窟已被曾住在里面烧火做饭的白俄军队熏成漆黑一片,一些珍贵壁画被华尔纳用胶布粘走,个别彩塑也被偷去。”

“冬天崖顶积雪,春天融化后沿着崖顶裂隙渗下,使壁画底层受潮,发生起鼓酥碱现象。”

常书鸿在张大千所说的“这是‘无期徒刑’啊!”的环境中做着修复工作,没有经费来源只能不停给国民政府打报告。

此次追求理想,为常书鸿带来的“副产品”,是因当地大碱性的水而冲泡得又苦又咸的咖啡,是妻儿来这里第一顿饭所吃的:

“一碗厚面片、一碗醋、一碗颗粒很大的盐。”

这“副产品”于常书鸿一如既往地“不重要”,对于陈芝秀来说,却是再也无法将她滋养。

一家三口

陈芝秀的乐观,终究被环境所打败,常书鸿也因对国民政府心寒,债台高筑,四处奔波而终究失去了耐心。

两个被现实摧残的羸弱的“可怜人”,无法做到彼此取暖,便将怨念变相的通过争吵表达出来。

常书鸿彻底放弃了对于家事的关心,陈芝秀曾经被滋养的精神世界此时也化作荒漠,二人的婚姻濒临分崩离析。

对于情感的需求,常书鸿倾注在了工作中,陈芝秀则将情感转向了他人,一个在工作中频频失误,身无长处的国民党兵痞赵国清。

“她说她有病,坚持要马上去兰州医治。我因所中工作繁忙,没法抽身陪她去。”

“4月13日,参加友人结婚典礼,得悉友人即将赴兰州,因此,拜托友人关照陈芝秀去兰州就医。”

1945年4月19日,陈芝秀以得病为由离开了常书鸿的视线,离开了大漠,却也是二人所见的最后一面。

常书鸿送她进城与友人同行,并写信给友人拜托对其照料。

然而,这样的一封封信件,原本能够起到抚慰陈芝秀内心的效用,到如今在她眼里已然失去了温度,陈芝秀终是在赵国清的臂膀上获取了温暖。

一封兰州报纸上的“脱离夫妻关系”声明,成为二人最后的联系,长达二十多年的婚姻戛然而止。

常书鸿和李承仙(第二任妻子)

传闻当时常书鸿得此消息,冲动快马加鞭一头扎入了茫茫沙漠之中,险些丧命,最终被同事找到救回。

真假已无法查证,但常书鸿的恨意却有证可循。

他在题为《从敦煌近事说到千佛洞危机》的文章中提到陈芝秀:

“作者的妻——一个在巴黎繁华世界混了八九年的女人。”

“就是为了过不惯这种修道院孤寂冷胁的生活,在1945年4月抛弃了子女潜逝无踪地奔向她理想的乐园去了!”

此时常书鸿也已再娶,但他却似乎无法和解,即便朋友劝告,这时的常书鸿将那些难以释怀的痛楚,全部归于对方。

常书鸿

直到1979年10月,常沙娜与父亲及继母在日本访问时,她的一句话像是为这段“仇恨”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妈妈去世了。”

常书鸿没有说太多,只是反复确认了陈芝秀去世的时间与原因。

不久后,常书鸿出版的《原为敦煌燃此生》一书,他才真正跳出二人的恩怨,跳出作为陈芝秀被弃丈夫的身份,去审视曾经二人的婚姻。

“我自己一心沉在工作中,也没有时间照顾家庭、照顾妻子,工作不顺心时,还在家中与妻子发生口角甚至是争吵。”

这与1962年,陈芝秀出走17年时与女儿常沙娜相见时,“忏悔”之意如出一辙:

“沙娜,我对不起你们……可是你不能只怨我一个人,你爸爸也有责任。现在我也很苦,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一失足成千古恨!”

常书鸿

在漫长的岁月中,三人对于过往的种种,来龙去脉已然想的透彻,却无奈事情已成定局,选择随缘终得无缘。

唯有一些隐晦的联系,像化解南极山川的阳光一般,仅仅松动了三人的关系。

首先是沙娜在见到母亲“失去了漂亮的卷发”,变成了一个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的老太婆后,心生同情放下了仇恨,定期为她打钱补贴生活。

而后是陈芝秀以“一失足成千古恨”向女儿坦白了自己的错误,并不加掩饰的讲述其为自己所换来的不幸生活:

与赵忠清结婚后,对方因政治原因被监禁病死狱中,后无奈改嫁给一个穷工人,终是被贫穷所累,只能以洗衣为生。

从而保留了最后一丝与女儿的情感联结。

最后以常书鸿“迟到”的坦白局面结尾。

常书鸿一家

或许,在众人都在大肆宣扬常书鸿为敦煌付出多么伟大,“抛夫弃子”的陈芝秀晚年悲惨的生活有多么“罪有应得”时,他们会感觉心痛。

因为只有他们三人,懂得彼此坦白融合成的“潜台词”:

陈芝秀没能给常书鸿机会,在一同走过困境后,兑现她多年付出应得的关怀与荣耀;

常书鸿没能给予陈芝秀足够时间,完成一个富家女子,从小资女性到平凡女性,再到足以抵挡敦煌风雪的“女英雄”身份上的转换。

这一切,本不该如此,却只有他们三人,真正明白这份遗憾带来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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