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樊 芳（湖北） 第二次值班，社区按全市统一行动，对各小区开展入户排查。我给十五名志愿者发放入户排查登记表，接着发放一次性口罩、手套。这一大早就从紧张忙碌中开始。 老张就站在队列当中强调说明上级的具体要求，志愿者们将按要求开展入户排查，需要核对人口信息、身份证，还必须登记每人测量的体温。老张说，他要随他们去小区里一户人家了解了解，交代我盯紧点。 代购员正收集当天居民在群里的物资购买要求，又列了表作统计。他做完这些，觉得口渴，直接往嘴里倒进一瓶矿泉水。呃，咕咚咕咚，冰冰凉。我的胃在这个冬日清晨一阵痉挛。 等老张返回帐篷，天开始下雨了。真不敢恭维这个春节，几乎天天有雨，阴冷难耐。志愿者们没有带雨具，就在微雨中继续坚持排查任务。 老张一屁股坐下来，带回一个让人挺无奈的消息。昨晚上，有一个居民翻越小区院墙偷跑了。不过，这居民刚走到半路，恰好就被夜巡的保安逮住，他的腿还受了伤。如果没有疫情，会发生居民翻院墙的事？我在想。 奇怪的是，偷跑的居民对夜巡的保安说，他认识小区卡点值班的老张。还写了张字条，留下他的名字和单位，那意思想请老张帮助一下。夜巡的保安不置可否，便把那纸条和人一并交给了社区书记。难怪一大早，老张非要去一趟小区。看来，真是件麻烦事。 更早些时候，老张去社区拿入户排查登记表，就在社区服务大厅碰到一夜未合眼、精神高度紧张的社区书记。社区书记对偷跑居民的处理结果也不敢张扬，只好开车把人送回小区家中，反复叮嘱他，不要再动翻墙偷跑的歪念头，跑不掉的。全市到处是卡点，还有巡逻的保安、公安的例行检查。社区书记见到老张，递给他那张纸条，提醒已暴露的安全隐患，一定要加强小区的值班。至于这人想翻墙偷跑的原因，说是去另一个小区看望他年迈的母亲。 老张接过纸条时，看出两种笔迹写着两个名字，一个写偷跑居民的大名，胡启文。另一个是写的他老张的名字。他说，他对胡启文此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再往下，纸条背面写着公司名称，泉城福泉有限公司。这时，这人是谁他便心中有数了。 老张讲到这里停下来，起身往办公桌上的那堆资料里寻找，把一摞住户信息登记表从前找到后。 “他是谁？”我急切地想知道。 “就是泉城福泉有限公司的老总、法人代表胡启文。我只跟他们公司会计认识。我在税源科，打交道的是会计，哪里跟他熟，他认识我应该听会计说的。” 老张终于找到这户人家的入住信息了：“正是胡启文一家。我早上进小区时，专程去了他家，他跛出来的，一点儿也不避讳他犯的错，还当面托我办事。他说昨天，是想让我给他开个后门，让他外出。又发现恰恰不是我当班，就在夜里铤而走险了。” 老张接受了胡总的事，是把胡总母亲接过来，表示不管结果如何，都会尽力去办。 我觉得此事很难办。提醒老张：“疫情防控期间，到处都要查出入证明。各个社区只负责自行管辖的区域，能办成什么事啊？” 老张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难度大。”又“嗨”一声，“这位胡总心机忒多，与他打交道，有些叫人后怕。毕竟，他是我们的纳税户，还是我们防控小区的居民。考虑再三，我还得跑两趟。” “他翻墙真的想去看望他的老母亲？” “这一点，毋庸置疑。这胡总孝心可嘉，现在住的房子是他父母的老房子，他把自己的新居给他母亲住，交换了住所嘛。新房设施什么都好，还请了保姆照顾他母亲。只是年前保姆提前回家过年，疫情一来，这小区突然一封，就把他们一家人的团聚破坏掉。他母亲已经78岁，独居，一天吃一顿，自己做，糊糊口而已。” 老张说的这些，把我的眼泪引出来。眼前浮现我母亲忙碌的身影。我很想念我的父母双亲，我一人远离家乡考到咸宁这座城市工作，本来，我也能回家过年。本来，我也能与父母团圆，享受春节欢乐。老张扯张餐巾纸递给我，安慰我：“这个春节，不止一家没团圆。这个春节我们不过春节，为了抗击疫情，大家都在拼命，大家都为了万家团圆。” 我哽咽道：“那老人一人在家就怕万一有个闪失，你快去帮忙跑跑。” “我会尽力的。老人住的新居不是三无小区，估计会有社区的网格员上门经常去照看一下……”老张长叹一口气，说，“我一想到那个事，胡总安排他们公司会计来给我送红包，我差点掉进一个大坑……不过，倒没什么不良后果，我不介意了。只这心里头，老感觉不对味……为什么不能信任？” “什么事这么难受？”看他的表情，也许不该问，我就没从刚才失控的情绪里平复。 “说来话长。他们公司是我管的户，女会计找我办事多，打交道都有五六年了，我单方以为双方应该建立了信任关系。前年那次，我刚帮他们办了一件比较难办的涉税事务，过年之前，女会计就来了……” 老张道出原委。前年临近过年的某天，一位打扮入时的女生走进老张办公室。她一直手举手机，对着手机说话。老张一看，就是泉城福泉有限公司的女会计，像在对镜贴花黄，不时笑两声，弩嘴。一边，又跟老张寒暄了一大通。之后，她起身迅速站到老张身旁，把老张吓了一跳。 女会计说：“张科长忙什么？每次看到你总是这么忙、这么辛苦。今天来找你也没什么业务。是来感谢你——”她从自己裤袋里摸出一个红包，迅速塞进老张办公桌的抽屉里。“这点小意思，不知道买什么好，请自己去买些过年物资吧。” 老张厉声道：“违反纪律的事，我万万不能接受。” 双方拉拉扯扯半天，老张恐怕有人来办事误会了，难解释。他真急了，恼了。女会计就要离开时，他拉下脸摆了态度，严肃地说：“你等一等。如果你今天不拿走它，我就上交局纪检组。”女会计见他一反常态，果然不好多拉扯，赶紧收拾起红包离开。 老张说这辈子，见识过多少纳税人，有多少迎来送往，就不情愿被人拉扯，什么感谢什么人情之类。所干的本职在政策范围内的，上面有规定的、应该为纳税人办理的，也无需纳税人来找他，他绝不会为难人家一分。老张原以为，事情了了可以把心放肚子里。想不到，会计又来一次，说是请客吃饭。结果她说漏了嘴，说是请公司胡总看录像之后，胡总非常佩服老张的为人正派，要她找有机会结识老张、认老张做个朋友。 老张这才明白，那次女会计送红包，手举的手机正在把送红包的全程录像、录音，内心掀起不小的波澜。他仍然不动声色，想眼见为实。女会计打开手机，找到那次录像。画面中，一个坐着的他、与并未出现在录像中的她寒暄。镜头缓慢推进，一人送、一人拒，两人的对话，老张严肃的表情转至阴郁……虽然这录像什么后果没发生，老张骨鲠在喉，血液都快凝固。作为一名税管员，不论凭着一份职业良心，在为纳税人为他们公司开展优质服务，他们，却对税务人仍然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或者心存疑惑、持着怀疑，优惠政策是否给足，政策是否有埋伏？信任就那么难，这又为什么？老张思来想去，无法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此后一想起录像这事，内心就很翻腾、纷乱，犹如吃进一只癞蛤蟆，想喷想吐。 当时，会计再三解释，这录像只为让公司知道红包具体落实到位没有的。那照这样下去，有多少税务人会被录像、被录音？老张忍不住追问：“那就是说，你们公司上层主管都会看到这个录像？” 女会计默默点头，仿佛难过的样子，说：“看了录像资料，我才能摘清自己。今天的宴席，如果张科长不到场，我的任务就打折扣。考核不能百分百过关，这与本人一年的绩效挂钩。” “如果我去了，你也会陪酒。我如果今天喝不醉，你的任务也要打折扣，考核也不能百分百过关？也要扣绩效奖？” 女会计继续点点头，几乎哀求了：“麻烦张科长、拜托张科长，请帮我这个忙，赴宴吧，我会加倍感谢您！” “你们公司真扯淡！”老张气愤不已，“社会风气就是被你们这样一步一步败坏掉。一个巴掌拍不响，有多少次这样下作的公关，就有多少次不信任发生在税务人身上！” “这又不是难事，吃个饭算什么？” “你们老总如此疑心，不相信税务人，我去个鬼啊。我真不喜欢同幽暗之心的人打交道。再说，我们有纪律，不方便参加。” 见老张翻了脸，女会计着实更加慌张，反复说道，“胡总觉得张科长人品好，值得结交，只想表达真诚的感谢。” “我感觉被一群黑山巨蜂围攻了，把老子浑身上下咬得又疼又痒，又肿又胀还不能抓挠。老子难受，一想这事真不舒坦。” 听完全部经过，我知道几番软磨硬泡的公关，在老张这都失了效。公司安排送礼必定是胡总的意思，非要会计全程录像录音估计也是胡总的意思。如果事事处处设防，果然能防不胜防？好在，老张身正不怕影子歪。录了像、录了音，他们所做都是无用功。胡总从此知道老张的个性，想老张结识做朋友、拉拉扯扯什么的都不可能的。不过，如果老张收下红包，大概率的情况，连录像都不会告诉老张了。玩的是套牢、围猎、捕获的游戏，一旦对方掌握了把柄，就只能受制于人。想到这，我突然心有余悸。 “我一个税管员，手中哪有那么大的权力？！我只有按政策落实到位的权利。他们隔着门缝看人啊。如果真有税务人这样栽了，还不被他们看扁、看矮一截？去他毬的，我是我、不是别人！” 第一次听到老张爆粗。我笑说：“他们如此搞内部监督，却不符合社会道义。”反向思考如今的纳税人，依法纳税前进了一大步，纳税意识大大增进，已经与老张第一次在山沟沟收税的时代区别大了，起码，不再与税务人员硬碰硬，缴税是自觉自愿。 “嗯，如今纳税人懂得保护自身利益，维护合法权益，学税法、学业务的不乏精通人士，甚至对税收的深入研究堪比税务人员。” 说到这，老张的语气缓和不少：“我该去办正事了，找两个社区书记交涉，如果能把胡总的母亲接到这个小区就最好……你说小区里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寡居老人？就连上网、手机银行都不会，他们哪有请代购员代购物资的机会？” 老张好像我父亲、我叔叔一样正直善良的人啊，他嗫嚅着，“这一块就怕真空，应该引起关注。”我说就由我来了解这一情况，便把老张手中捏着的小区居民住户表赶紧拿过来。一时，同老张的目光相遇，他那深邃的眼眸里，散发出人性的温柔之光。我从老张离开的背影收回凌乱的思绪，不敢多耽搁，埋头查找寡居老人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