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八年(公元383年)八月,苻坚命令征南大将军、阳平公苻融,都督骠骑将军张蚝,抚军将军苻方,卫军将军梁成,平南将军慕容晡,冠军将军慕容垂,先期率领步骑二十五万作为伐晋前锋南下。与此同时,为了加强巴蜀方向的防守,苻坚命令兖州刺史姚苌为龙骧将军,都督益州、梁州诸军事。
在苻融等前锋部队出发八天之后,苻坚率领主力大军正式从长安出发。共计步兵六十余万,骑兵二十七万,旌旗、战鼓连绵上千里,东西齐头并进,运输船只上万艘,从黄河入石门(河南省荥阳市境内),再由石门进入汝河和颍水。
九月,符坚抵达项城(河南省周口市项城县),而此时的凉州军队才刚刚到达咸阳,四川的军队也刚刚顺流而下,幽州和冀州的部队已推进到了彭城。秦军前锋统帅、阳平公苻融等人已率军先期抵达颖口,进入进攻寿县的位置。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从史料上看,苻融等人最先出发时的二十五万大军,并没有全部用于东线战场。至少冠军将军慕容垂、平南将军慕容玮的鲜卑军队,后来是用在了襄阳方向,羌族的姚苌部队则用到了巴蜀之地。苻坚的这种安排是基于桓冲北伐不得不作出的部署,抑或是他早已决断于心的决策,不得而知。
种种迹象表明,苻坚效仿司马炎灭吴的故伎,从巴蜀、荆州、淮南三路南下,当属于苻坚早已筹划好了的战略。而让羌族和鲜卑部队独当一面,各自为战,以防横生枝节,搅乱主力战场上的战局,似乎也是苻坚有意的安排。
此时的江东政权在大的战略态势上,已经处于十分不利的局面。前秦这次战略部署从表面上看虽然与晋灭吴大体相同,但仔细分析起来,两者之间却有着天壤之别。
面对咄咄逼人的前秦大军,居于庙堂之上的谢安又做了什么样的战争准备呢? 对此,后人意见分歧很大,有的说,谢安以静制动、胸有成竹,做好了周密的安排和部署;也有的说,淝水之战的胜利完全是侥幸,谢安其实什么也没做,他与东晋其他清谈家们并无二致,只不过是他运气实在太好,才得以成名。
说到谢安对前线军事的部署,可以明确地说,一点也没有,这个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但如果说他对这场战争没有做一点准备工作的话,也有失公允。就在苻坚大举入侵前不久,谢安以大局为重收回了江州刺史的成命,有效地避免了将相之间的冲突。
苻融的大军进抵寿阳西北的颍口之后,东晋朝廷下诏任命谢安弟弟、尚书仆射谢石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任命谢安的侄儿、徐兖二州刺史谢玄为前锋都督,与谢安之子辅国将军谢琰、西中郎将桓伊、龙骧将军檀玄、建威将军戴熙、扬武将军陶隐等率军八万前去迎敌,并先期派遣龙骧将军胡彬率领五千水军从水路增援寿阳。
胡彬出发之后,谢玄前去面见谢安,请求谢安对未来的战事做出具体的指示。谢安显得十分平静,只是说了一句∶"已经另有安排。"再无言语。
不仅谢玄心中无底,桓冲也深为担忧。他派出三千精锐部队东下,入卫京师。谢安认为三千人对这样一场大战的胜负实在是起不到什么作用,更重要的是他想显示自己的从容淡定,以安定军心民心,因此,他坚决拒绝荆州军队入城。在遣返荆州军队的同时,他还给桓冲带去书信,说∶"朝廷早已安排停当,兵马不缺,倒是荆州要多加戒备。”当时,在淮河方向,谢安已经派出了以谢玄的北府兵为主力的部队,前去迎敌。桓冲以为谢玄手中的那点军队根本不能扭转大局,他将下属们召集到一起,叹息说∶“谢安有高居庙堂之上的胸怀,但真的不懂军事。今天大敌将至,他却仍然游玩清谈。虽然派遣了几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伙子,可是部队人数极少,天下之事可想而知。我桓冲也将穿上少数民族的服装了!”
十月,进入攻击位置的苻融军队发起了对寿阳城的进攻。前秦军队的人海战术发挥了作用,当月十八日,秦军攻陷了寿阳城,抓获了东晋平虏将军徐元喜、安丰太守王先。与此同时,慕容垂率领的三万鲜卑军队也攻陷了荆州地区的郧城(东晋江夏郡治所),斩杀了晋军将领王太丘。
慕容垂在荆州方向的进攻,是苻坚的预先部署,还是因为桓冲在荆州有所行动而被迫如此,已无法得知。但《晋书·慕容垂载记》中,慕容垂向苻坚上书,称∶“回讨郧城,俘诫万计。”从这里的“回讨”二字也许可以推测,桓冲不放心东线战场,遂命令荆州军队主动北上进攻,这就迫使苻坚将原本使用在淮河战场上的慕容垂所部向西驰援。慕容垂在五月份的时候就曾经增援过襄阳,八月份又被划拨到苻融二十五万前锋部队的战斗序列,现在他又驰援荆州地区,并取得郧城之战的胜利。
虽然郧城之战晋军战败,但此战当属晋军战略考虑的结果。其后,由于荆州桓冲的一再动作,苻坚再次从东线战场上分军,命令慕容昧率领所属部队投入到了荆州战场,协助慕容垂驻守郧城。在打下郧城之后,前秦军队姜成等人就守在漳口①。因此,苻融投入到寿阳的三十万军队,已经不是原初的二十五万旧部,至少慕容垂和慕容玮所部数万人马已经从中分离,同时,又增加了其他的后继部队。
寿阳,即今天的安徽省寿县。淮河的主要支流颍水在寿阳西北注入淮河,是中原与江淮之间的一条重要水上通道。颍水与淮河的交汇处就是颍口,寿阳与颍口隔河相对。淮河南北两岸散布着大大小小重要的军镇和地理坐标。寿阳西边是青冈,西南是著名的芍陂(春秋时期孙叔敖所建的蓄水灌溉工程)。芍陂两侧自南向北蜿蜒而来的是两条河流∶西侧是沧水,在颍口附近的淮河南岸注入淮河;东侧为淝水,流经寿阳城东和八公山西侧,在寿阳城东北注入淮河。淮河从上游流来,从颍口经寿阳城北,急拐西北形成一个“几”字形,折向东南,然后折东北迤逦而去。
”淮河“几”字形的东侧南岸,就是淮南。过淮南后,南岸有洛涧自南向北注入淮河,此处被称为洛口。然后,淮河又折向东北,北岸有涡水汇入淮河,此处被称为涡口。涡口北岸有怀远重镇;南岸有马头城、凤阳等挡涡水要冲。
秦晋两国即将在这里展开一场生死决战。
先期出发救援寿阳的是东晋龙骧将军胡彬率领的五千水军。他们沿着淮河逆流而上,还没有抵达寿阳城,就听说了寿阳被秦军攻陷的消息。但是,这支军队并没有退却,而是退到硖石山上固守。占领了寿阳的苻融,立即命令军队北上包围硖石山,企图一举消灭胡彬这支五千人的晋军。
与此同时,为了配合苻融的寿阳之战,前秦卫军将军梁成、扬州刺史王显、弋阳太守王咏等人率领五万军队,在洛口附近渡过淮河,驻扎在洛涧西岸,并在淮河之上构筑阻遏工事,阻挡晋军水师西上,同时也切断了胡彬所部东逃的水路。而此时东晋都督谢石、徐州刺史谢玄、豫州刺史桓伊、辅国将军谢琰等人率领的八万主力部队,也从广陵方向抵达了洛涧东面地区,并在洛润以东二十五里处安下大营。前秦梁成在前哨战中多次击败晋军,谢石畏惧梁成的军势,不敢强行突进。
就在谢石迟迟不进之时,狭石山上的胡彬所部在困守数天之后军粮已经告罄。
危急关头,胡彬一面命人扬起沙土,向秦军表明自己的军粮还非常充足,另外秘密派出军士下山向谢石送信求救。而信使在下山的途中就被符融的士兵抓获并没有见到谢石等人。
得知胡彬所部已经断粮,苻融不禁大喜,他立即命人飞马前往项城,向苻坚报告这一好消息。接到苻融的奏报,苻坚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而又致命的决定∶离开项城的大军,亲自率领八千亲信骑兵星夜抵达寿阳。
苻坚的决定的确令人费解,苻融请求的是增兵,而苻坚所领的八千骑兵显然不可能满足符融的要求,况且这八千骑兵投入战斗的可能性很小,他们的任务主要还是保证苻坚的人身安全。
苻坚离开项城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抓住了苻融奏报中的前半部分,即晋军弱小。在他看来,前线军队足以击败晋军,这场唾手可得的胜利,不能让弟弟苻融独享。
几乎在苻坚抵达寿阳的同时,洛涧方向就发生了战斗。
听到秦军梁成所部驻屯在洛润西岸的消息,谢玄即命令刘牢之率领五千精锐,前往阻击。接到命令的刘牢之立即率领这五千壮士朝洛润扑来,他们在距离洛涧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稍事休息之后,刘牢之即与参军刘袭、诸葛求等人率领这五千勇士直接渡过了洛涧,朝秦军杀来。梁成的军队数倍于晋军,他们没有想到晋军竟敢主动渡过洛润,顿时手足无措。而晋军一一登岸,个个如下山猛虎,无不以一当十,搅得秦军一片大乱。很快,晋军斩杀了秦军主将梁成及其弟弟梁云、秦弋阳太守王咏等前秦十员战将。
看到主将被杀,秦军步骑顿时崩溃,纷纷往北奔逃,试图逃回淮北。刘牢之立即分兵占领各个要道,截断秦军归路,并纵兵追击。秦军被杀、淹死的共计一万五千多人,秦将梁他、王显、梁悌、慕容屈氏等被生擒,这股秦军的军需物资也全部落人了晋军之手。
前锋初战告捷,元帅谢石即命令大军水陆俱进,从洛涧以东渡过洛涧,晋军进入到洛涧与淝水之间的地带。
此时,苻坚已经来到寿阳城内,他与苻融等人一起登上了寿阳城楼,放眼东望,只见淝水东岸、八公山下的晋军部伍严整,铠甲鲜明,而且八公山上草木皆如人形,仿佛是晋军的伏兵。见此情景,苻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脱口而出∶"这也是一支劲敌啊,怎么能说弱小易取呢!"
八公山位于寿阳城东北、漉水东岸。东晋朝廷在听说苻坚将要大举入侵之后,孝武帝曾让会稽王司马道子用威仪鼓吹拜求钟山山神,并答应加封其相国之号。据说,"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这一现象的出现,就与此次拜祭活动有关。
晋军初战告捷,让秦王苻坚意识到如果两军接战,势必会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他想到了王猛智取秦州的老路————不战而屈人之兵。
渡过洛涧的晋军进至淝水东岸,而秦军就在西岸。
苻坚派出尚书朱序前往晋军大营,企图说服谢石不战而降。
苻坚派朱序前往晋营,是他在整个淝水之战中的第二个失误。在苻坚看来,也许派遣朱序更能显示秦国的胸怀和气度,对未降的谢石等人能够起到很好的示范作用——不过,这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朱序见到谢石以后,将苻坚本人就在寿阳城内的这一最高军事秘密告诉了谢石;劝说谢石立即发起对秦军的进攻。见到谢石满脸犹疑,朱序劝说道∶"如果秦军百万之众全部抵达前线,那真的是难以抵挡。趁着现在秦军尚未集结完毕,应该立即与之决战。如果将其前锋击败,则大功可成。"
史书没有记载,谢石等人与朱序还就战役的细节是否达成了某种默契,但朱序"世为名将",谢玄有"经国才略",两人均深谙兵法,双方之间一旦敲定要打,必定会就下一步的战役细节进行具体的策划。这一点,可从朱序劝降不成又顺从地回到秦军,看出些许端倪。既然朱序心向晋朝,利用出使之便留在晋军不是最合适的机会么?为何还要返回寿阳,等到秦军大败之后再回到东晋呢?合理的解释就是朱序还负有其他的使命。
朱序走后,谢石依然有些恐惧,他打算坚守淝水东岸不战,以拖死秦军。这时,谢琰劝说叔叔谢石接受朱序的建议。谢琰虽然仅仅是一个辅国将军,但其身为宰相之子,其实是负有监军之责的。在谢琰的提议下,谢石终于决定与秦军决一死战。于是,晋军向苻坚派出了约期请战的使者。
太元八年(公元383年)十一月的一天,一场决定以后二百零六年南北对峙局面的大战,终于拉开了大幕。
双方约定的日子到了。秦军毫不示弱,苻坚命令猛将张蚝率领精锐部队率先发起对晋军的进攻,在肥南击败了晋军主帅谢石的军队。谢玄、谢琰集合数万军队,严阵以待。张蚝未敢继续扩大战果,而是率军退回了淝水西岸。双方在淝水两岸列阵相持。
黑压压的秦军就在淝水岸边,晋军如果渡河,就得在水里与敌厮杀。谢玄向对岸派出了使者。使者见到秦军主帅苻融,传达谢玄的口信说∶"大人您提兵深入我国国境,却紧紧逼着河水列阵,这是要长久相持,怎是想要和我等决斗?如果贵军稍稍向后退却,给将士们腾出厮杀的空间,在下将与大人松下马缰一起从容观看。这难道不是一件美事吗”
苻融立即将谢玄的请求上报给了苻坚。秦军诸将均说∶“应该以淝水为依托,阻止晋军上岸,我众敌寡,这是万全之策。”但是,苻坚却说∶“只管退军无妨。就让他们渡河,待其渡过一半之时,我们再以数十万铁骑冲向河边,将其逼下河去斩杀,没有不胜的!”
这一决定是苻坚所犯的第三个错误,而且是最致命的错误。从理论上说,半渡而击,符合兵法。而此时为形成半渡而击的局面,秦军必须临阵退却,这又是兵家大忌。秦军为步骑混合军团,队伍庞大,尤其是骑兵一旦往后移动,再排好阵势是十分困难的。
但是,苻融也同意了这一致命的决定。他传令已经摆好阵势的军队,往后移动。
黑压压的秦军开始后退,原先整齐的阵形立即混乱起来。见此情形,谢玄、谢奕、桓伊等率领早已挑选好的八千猛士,狂呼着飞马渡河杀来。晋军老谋深算,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没有投入全部军队,而是留足了预备队。一旦出现意外,不至于一败涂地。
眨眼间,晋军已经登上了淝水西岸,向退却中的秦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秦军前军一边往后撤,一边与晋军厮杀,局面越来越混乱。
就在此时,站在秦军阵后的朱序向后撤中的秦军大声喊道∶“秦军败了!秦军败了!”
秦军后军看不到前军,不知道前面的情况,一时间,退却引发了更大的混乱,混乱则变成了难以遏制的溃败,惊恐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士兵们纷纷惊慌失措地向后逃命,乱哄哄的人流无人能够阻止。
主帅苻融在预定阵地前飞马驰骋,发号施令,试图控制混乱的局势。可是,他胯下的战马突然倒在了地上,将其摔下马来。旋风般冲杀而来的晋军立刻赶来,将其斩杀。
秦军主帅被杀,整个军队立即失去了控制,秦军也从溃散变成了大溃败。晋军全军乘胜追击,一直狂追猛杀到寿阳西北的青冈。秦军死亡人数不可胜数。从寿阳以东的淝水西岸一直到青冈以北的淮河岸边,满山遍野都是秦军的尸体,"肥水为之不流"。
侥幸渡过淮河的秦军,早已被刚刚经历的那场血腥屠杀吓呆。他们丢盔卸甲,昼夜兼程逃跑,有一丝风吹草动,都以为是追击的晋军。饥饿、严寒、劳累而死的,十之七八。晋军缴获了苻坚乘坐的云母车,缴获的仪服、器械、军资、珍宝堆积如山,牛马驴骡骆驼十余万之多。晋军同时又夺回了寿阳,抓获了秦淮南太守郭褒。秦尚书仆射张天锡、尚书朱序及被俘的晋将徐元喜等人都趁机归顺了东晋。
苻坚本人也为流箭射中,单骑狼狈逃至淮河北岸。这就是闻名中外的淝水之战。
这一年,秦王苻坚四十六岁,司马曜二十三岁,慕容垂五十八岁,谢安六十四岁,桓冲五十六岁,谢石五十七岁,谢玄四十一岁。
这场神奇的战役来得是如此突然而又猛烈,战果是如此地辉煌。后世人们对此战分析评价的书籍,可谓汗牛充栋,它的意义及其深远影响,怎么高估都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