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距离 2023 年结束还有几天，世界似乎正徘徊在另一场经济衰退的边缘。回顾这一年，从通货膨胀到全球供应链崩溃，再到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加剧，全球几乎没有经济体能够幸免于难。与此同时，气候危机不断恶化，导致从干旱、洪水到热浪等前所未有的自然事件频发，让我们意识到 2023 年确实是极为艰难的一年。
既然讨论到经济衰退，不可避免地还是要回溯到 2022 年发生的几大事件。比如俄乌战争造成了欧洲的人道主义危机，还严重扰乱了全球商品市场，使欧洲整体陷入严重的能源紧张，并导致许多发达和发展中经济体在基本食品进口价格和天然气能源账单大幅上涨的情况下垂死挣扎。在欧盟最大的经济体德国，从 2023 年起能源成本增加了 2 到 3 倍，这将直接缩减消费者购买时装等可自由支配商品的预算。相比之下，天然气和石油出口带来的财政刺激在沙特阿拉伯等国显而易见，该国经济在 2022 年实现十年来最快增长速度，国内生产总值增长到 7.6%，为时装行业在中东市场创造了很大的机遇。
在美国和欧洲，通货膨胀导致工资涨幅落后于生活成本和利率上涨。裁员现象比比皆是，在“大辞职潮”之后，混乱的劳动力市场仍在寻找自己的立足点，仅在 2022 年就有 5000 多万人辞职与被辞退。当然，经济学家们早已预料到这一点，甚至在《财富》（Fortune）中描述道：“经济衰退将在 2023 年的秋季彻底爆发。无论其是否会如期而至，都不会被避免或消除。”
同时，随着部分品牌将增加的成本转嫁给顾客，让时尚单品的价格持续上涨，这导致许多消费者对可自由支配的消费变得更加谨慎，在服装、配饰和珠宝方面做出了最大的开支削减。根据 McKinsey 的《2023 年时尚现状调查》，45% 的时尚企业更新其产品组合，以适应消费者购买力下降的情况，而 72% 的时尚品牌直接提高了零售价格，以帮助其公司以应对通胀环境。
回顾历史，时尚与经济气候之间的真正关系确实微妙。比如关于两者之间的古老谚语——“下摆指数（The Hemline Index）”，即裙子长度会随着股市的涨跌而变化。在 20 世纪 20 年代和 60 年代的经济繁荣时期，许多女性想要炫耀丝袜，就会选择迷你裙；反之，在 30 年代和 40 年代，大衰退将经济推向了主张易用性和极简设计的品牌，时尚往往会从设计师的手中转移到大众手中——这对于整个时尚圈来说，既可能是毁灭性的，也可能是解放性的。
在二战后经济不景气的法国，Christian Dior 规避以往的经典风格，创造了其特点是收腰和宽肩的“New Look”轮廓，以附和新一代女性对于身材的重新审视。1929 年华尔街崩盘后，服装设计的目的是为了让美国摆脱经济绝望，大萧条时期的工业设计以圆滑的形状、圆润的边缘和总体流线型装饰艺术为特征。到了 20 世纪 80 年代的经济衰退期， 时尚圈则带来了大胆的霓虹色彩、抽象印花以及嘻哈、朋克时尚的兴起，消费者主要购买“最昂贵的衣服（如西装晚礼服等保守、耐穿的衣服）”、“令人兴奋的衣服”，以及“时尚但不过分极端的衣服”。
在 2008 年 9 月 15 日雷曼兄弟公司倒闭、全球逐渐陷入金融危机之后，独立风潮兴起，“极致主义”似乎成为了时尚圈内的标准对策。例如，在 Alexander McQueen 2009 秋冬系列“The Horn of Plenty”中，设计师从战后女装设计师的作品中汲取灵感，包括“New Look”裙装和收腰夹克、丝绸泡沫包裹的歌剧院大衣，以及尼龙垃圾袋长袍。模特们被画上了表演艺术家 Leigh Bowery 的夸张唇妆，以傲慢的姿态行走在破碎的玻璃天桥上。在秀场中央，是一个装满了垃圾和破旧家庭用品（包括废品和以前布景设计中的回收品）的巨大簸箕，仿佛透露出 McQueen 对于人类过度浪费和极致贪婪的反思。
那个时期，随着消费者信心的下降，零售商和品牌不得不迅速削减成本、裁员、取消订单和关闭实体店。鳄鱼皮手袋、镶嵌水晶的牛仔裤、印有字母图案的一切，这些来自千禧年的美好回忆，在顷刻间悄然离去。当一切处于不明朗的状态时，逆境也可以成为创造力的催化剂，时尚设计师们会以更鲜明的系列来应对。Nicolas Ghesquière 设计的 Balenciaga 中出现了大腿开衩小黑裙和巨型钻石吊坠，Prada 推出 50 年代风格的褶皱金属连衣裙，并宣称所有女性在“原始水平上”关心的都是金色（几乎在同一时刻，全球投资者争先恐后购买金条，以保护自己免受市场暴跌的影响）——这一切都体现了一种“战斗精神”。
然而，当下引发的经济衰退所产生的贫富差距，意味着比较贫穷的消费者可能会在当下的经济不确定性中首当其冲。比如刚刚过去的“黑五”和“双十一”的销售表现均好于预期，甚至疫情结束后所导致的“报复性”消费，更是加大了奢侈品需求的增加。根据财务软件公司 Intuit 最近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近四分之三的 Z 世代“宁愿拥有更好的生活质量，也不愿在银行里多存一分钱”——这不仅让人联想到全球金融危机时的手提包热潮，即人们更愿意把有限的资金投入在可以保值或升值的奢侈品上。
与此同时，经济衰退历来都会促使时装业转向更具性别包容性的风格，告别奢侈品时装通常具有的排他性。当时装设计艺术因经济不确定性而停滞不前时，服装生产、活动协调、财政情况和艺术发展也会受到阻碍。时装业为了应对这种不可预知的威胁，将极简主义、性别融合的服装确立为“最热门的新趋势”，整个时尚金字塔上的品牌就可以利用简约的设计来掩盖经济行为，而不必牺牲品牌的个性。换句话说，他们转向了以经济衰退为核心的设计。
当性别区分变得模糊时，时尚就变得更具包容性，在经济衰退的背景下，也更容易获得。当设计师设计出男女皆宜的服装时，他们就能以较低的成本生产出更多的产品系列，从而抵御经济衰退带来的后果。Louis Vuitton 2021 春夏系列就是一个例子，通过发布了一个以绗缝口袋和可拆卸金属链条为特色的包袋系列，实现男女通用。
另外，在时尚界，潮流风水轮流转是很自然的事情。在任何时刻转售和租赁市场的崛起，都伴随着经济衰退，以及人们对于价值的渴望。根据研究公司 GlobalData 的数据，在 2023 年，二手服装市场的价值达到 532 亿美元。这一数字表明，即使在更严重的消费降级中，二手时装仍在寻求低价选择的消费者中占据着强大的市场。
有趣的是，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比如，零售业的普遍消费情况并不一定适用于时尚界。从历史上看，高端时尚的上层买家并不会改变他们的消费习惯，甚至在经济衰退时也不会故意炫耀财富。正如时尚作家 John Duka 在 1982 年所说，“那些买得起如此昂贵商品的顾客虽然也变得更加挑剔，但仍然很少受到经济动荡的影响。”另一方面，那些购买较低价格的买家也会开始反思可持续性的意义，并且通过购买高品质的产品来代替购买“令人兴奋”的季节款。
这一现象在近几年尤其明显，“静奢风（Quiet Luxury）”的潮流席卷了时尚圈。对此，业内领先的设计师都有同感，并统统在新系列中回归“基本款”。在米兰，Prada 谈到了“熟悉与非凡”之间的交流；在 Courrèges，Nicolas di Felice 阐述了“日装原型”在衣橱中演变的内部运作。就连 Demna 也在 Balenciaga 陷入争议后的首场秀上简要表明，“对我来说，时尚不再被视为娱乐，而是制作服装的艺术。”
这一观点，也在诸多品牌的近期系列中得到印证。Miu Miu 的模特们身着舒适的连帽衫、开襟羊毛衫、Oversized 风衣和运动鞋，像是从健身房穿梭到联合办公空间的时髦精；在 Loewe 秀场上，Jonathan Anderson 将黑色、棕色和驼色的羊绒针织衫、风衣和人造毛皮大衣列为“内敛姿态”的标志，并在公关稿中谈到“将现在看似不清晰的东西聚焦起来”。以上这些例子，是在以还原主义的视觉效果，来暗指生活成本危机和当前经济的不确定性。
显然，在风格和内容上，“静奢风”取代了狂轰滥炸。如今，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以黑色、海军蓝、灰色和米色为主的色调的极简轮廓。这不禁让人联想起 2000 年代末期——股市的崩盘决定了时尚界必须抛弃千禧年的狂热，转而选择克制。安静的奢华（或“隐性财富”）成为了 Céline by Phoebe Philo 的交易货币。当许多人的生计崩溃时，一群高收入者用成套的低调优雅来保护自己，并躲避其他人的窥探。
如此可见，在经济危机之下，非常富有的人不想引人注目——想想 Steve Jobs 或者是 Mark Zuckerberg 等科技巨头的规定制服，你只需在 Google 上搜索一下，就会知道 Jobs 穿的是 Issey Miyake 的高领毛衣，而 Zuckerberg 的标志性灰色 T 恤则是 Brunello Cucinelli 的定制款。“基本款”的重新兴起正值经济不确定性笼罩全球之际，世界因各种地缘政治事件的影响而疲惫不堪，口袋里的钱也捉襟见肘。在这种情况下，经济通常不允许奢侈品大肆通行，但那些仍然有能力的人往往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衣橱上，通过精心策划的时尚选择来掩饰日益增长的财富。
反观中国市场，在疫情开放之后，从开云集团董事长兼 CEO Francois Henri Pinault 在 2023 年春节后前往上海、北京、成都、南京等四个奢侈品重镇考察之后，各大奢侈品集团高管纷纷开启中国之旅，一度掀起了“访华潮”。比如 7 月初，LVMH 集团总裁 Bernard Arnault 随同法国总统马克龙一同前往中国考察，暗示着消费复苏后的中国市场也许将是奢侈品牌销售增长的主要动力。
到年底之前，Gucci、Prada、Hugo Boss、Burberry 等高管和设计师均已来过中国访问。其中，Prada 于本月在上海星美术馆盛大推出“Pradasphere II”特展，并邀请到 Miuccia Prada 和 Raf Simons 两位掌门共同策划，通过精选故事的叙述方式，带领观者深入了解 Prada 横跨 110 年的文化底蕴。
Prada 高层选择中国上海作为公开展览的第一站，无不显示出品牌想要跻身一线奢侈品牌的野心。而实现这一目标的前提，都绕不过中国市场的肯定。像其他野心勃勃的奢侈品牌一样，基于过去疫情三年经济衰退的影响，Prada 希望加大渠道投资，以文化交流的方式，向中国消费者展示其品牌核心的独有魅力。更有趣的是，品牌风格中坚守的“知识分子”风潮，确实一跃成为中国本土社交媒体中的热门话题。甚至不少时尚人士渴望成为 Miuccia 口中带有精英底色的文化人士，并与当下缺乏思考和浮躁风气形成对立。
稍早前， Louis Vuitton 2024 男装早秋系列选择在香港维多利亚港的星光大道举行。在秀后，男装创意总监 Pharrell Williams 还在中国社交平台开始小红书和抖音账号，并前往上海、成都和北京与客户、媒体和博主会面。很明显，在当前经济形势衰退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品牌来说，中国市场仍必须继续发力。
展望未来，我们可以从后经济衰退时代形成的态度和韧性中汲取很多启示。曾经，身处经济旋涡中的我们，通信技术和社交媒体还处于相对初级的阶段，DTC 销售模式也不够成熟，甚至 KOL 这个概念还未成型；可如今，哪怕身处疫情时期，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也未曾受阻，甚至品牌硬性销售之外的情感连接也在无形之中打下基础。无论如何，在这个社会责任之于品牌成功从未如此重要的时代，奢侈集团如何驾驭经济衰退之下的时尚格局还有待静观其变。但肯定的是，经济塑造时尚早成定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