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一瓜:写小说无异于种地

出色的力量 2024-02-09 09:59:17

须一瓜住在厦门,离海很近,海边总人潮拥挤。傍晚时候,她更爱牵着自家小狗到家附近的湖边散步。那湖岸几米开外,铁锈色的步行道上不断有人奔跑而过;而沿湖布满鹅卵石,蜿蜿蜒蜒的路边,却是人烟稀少。她乐得清净。

以前须一瓜遛一只银狐狗,四川的朋友送的,取名“吉米”。后来它因很复杂的病去世了。吉米喜欢表达,能用接近的嗓音,准确发出“爱!”“要!”的声音。须一瓜出差,偶尔和它通个电话,问“想不想我?”电话那头就“嗷”一声,“很想吗?”电话那边就“嗷嗷”两声;说“那唱个歌吧?”听筒那头马上婉转嗷呜起来,就像小狼对月,万里的狼嚎。

须一瓜送她的小狗上车。

现在牵着的,是另一只和吉米长相相近的博美:纯白的毛发,龙眼核般的黑眼珠,嘴角伴随着哈气持续上扬,相当讨喜。之前,它是一只淌着血、惨遭抛弃的小流浪狗。现在,它虽然因为车祸少了一条腿,但明显因着细心的呵护,散发出幸福的味道。

下午六点左右,小狗和须一瓜,一起在湖边溜达。说不清谁在陪着谁。残疾小狗走不了太远,湖边许多观景大石上,都留下过她们歇息的痕迹。去的时候,常常碰上夕阳,沉醉于天空中薄薄的金色景象,直到光线消散,有时看见桥下的灯也全部点亮,才起身离开。

前段时间,她帮一位译者新译的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写序,一是认可译者的才华,二来也是看在“那只狗巴克”的份上,她感慨道:“那个狗(被欺负)的世界,总令我惆怅难过。而狗是唯一愿意代表大自然,陪伴人类服务人类、等待人类走向文明的动物。”

家中除了倍受宠爱的小狗,还有五只由女儿带回家的流浪猫,其中一只听不见,视线里一旦见不到人就会慌张地声嘶力竭。每次她都劝女儿,别再往家里带了;每次来了她也不再说什么,像是不怎么花力气也就适应了它们的存在。

须一瓜和女儿以朋友的方式相处,最近她被拉着去厦门石峰岩的半山腰种地瓜,结果长得都不好。之后,菜地的老板娘帮忙撒了一层绿杆青菜种子,“一下就长很大,长得好快!”女儿便又兴冲冲地叫她一起去收菜,并送去给朋友们。

在那之前,《收获》杂志刊发了须一瓜的中篇小说《去云那边》。故事里年仅五岁、对天上各种云彩有着强烈兴趣的男孩非常独特,为这个小说,她研读了多遍《云彩收集者手册》;须一瓜将故事的女主人设定为一位毕业于物理系、为了家庭放弃工作的高材生。这位虚构的母亲,为家庭的责任与爱,几乎放弃了自我,一口气种了两个半席梦思大的一块菜地,只为了儿子和先生能够及时吃到最新鲜最安全的有机蔬菜:“每个季节我的菜园都生机勃勃,芥菜、青椒、空心菜、油菜、莴苣、芫荽、西红柿、秋葵、丝瓜、豆角,还有迷迭香、薄荷、芝麻菜……”

须一瓜和女儿一块儿种了片菜地。

收集故事素材时,须一瓜学习了不少种地的知识,趁机在不懂种菜的女儿面前显摆一下。采访当天,轮到女儿占上风。考虑到拍摄,须一瓜听从了女儿的建议,化了淡妆。镜头下,阔腿裤,针织衫,吃素造就了板正瘦挺的身材,没能盖住的雀斑,也随之在她棱角清晰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利落率性的光泽。

平日她往往素面朝天,衣着随意。新搬迁的邻居有一次突然问,“你知道须一瓜吗,一个作家,你跟她长得有点像。”她说哦知道。邻居说,“你喜欢她的小说吗?”她说,有的喜欢,有的不太喜欢。因为笔名与真名遥远,早期只有几个同事因其小说《尾条记者》中有辨识度的环境描写,“识破”了她的作家身份。

后来,经过媒体报道,许多人都知道写出了《太阳黑子》(电影《烈日灼心》改编于此)的须一瓜是《厦门晚报》的政法记者,写过很多案件报道;但这并不是她职业的全部,2004 年左右她便升为分管记者采访的主任,不再跑线,分析选题做策划,也开始在副刊《宠物周报》上每周写一期关于宠物的文章,例如一鸡一狗的友谊、多情的豚鼠族长、一只小蟋蟀来访、一只仓鼠的离奇命案……

须一瓜工作的报社大楼,在厦门市中心。

面对案情小说的刻板印象,她显得有些无奈,“那个标签对我来说,有点奢侈了。我没有那么多资源,70 多个长中短的作品中,涉及案件的其实也就 16 个。但是,“血腥气”的东西,是不是就是容易被人看到?我也不时反思,是我的麻辣火锅做得更香,还是我的清蒸水煮不够鲜?《提拉米苏》《豌豆巅》《老闺蜜》《黑领椋鸟》《在水仙花心起舞》它们不涉案,但也挺鲜的呀,不过,后来我也想通了,不管处理什么菜,我依然全力以赴,你随意。”

十年政法记者的经历,看似为她的写作提供了许多鲜活且刺激的素材,但更本质地,其实是赋予了她看待世界更深刻的目光。“它使我习惯多角度看人看事,一个剪影、一个向阳坡,都不会迷惑我。我会到后面去的,会到侧面去看看。每一次的新观察,你只会知道自己更无知。提前焦虑也一定会有,因为你更明白事情的多种可能。”

这种环视世界的欲望从她 90 年代来厦门求职时便已清晰,她从小在邮电大院里长大,随着父亲的工作全家经常调动。十几岁时,由于偏科,她高考失败,选择了去参加自动电话培训,工作了一段时间,又去电大学习了三年法律,毕业时直接考取了律师资格证书,这在当时是非常珍贵的机会。

面临做律师还是做记者的选择时,她犹豫着选择了后者。“律师或者记者,这两个职业都有我喜欢的共性:每天都能接触新人、新事,对观察世象人心的“月亮背后”,都是很不错的打开方式。

那时的她没有料到,遇见新人的场合可能是监狱甚至死刑场,而面临的事情也毫不轻松,全是生死之间的沉重。“看到一个巨大的生命在眼前破碎,尤其是我们比任何人都更近、更全方位地去掌握这些信息的时候,真的给了我很大启发。”

谈到这些时,我们正坐在离菜地不远的山上吃饭,她抬了抬眼,视线漫射到隔壁几桌,她说:“其实,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很复杂精彩。采访任何一个人,我大概都可以去走近他,让他信任,然后把他内心的独特世界带出来。”

她多次提及深度采访过的一名误杀了女研究生的劫匪,像是《冷血》的作者卡波特对他书写的佩里一样念念不忘。“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这两个非同寻常的生命里面徘徊,就是在那个危险的时刻双方都把人性的温暖很曲折地呈现到了极致,让我挺感动的,不管判决怎么说吧,这一节都留在我心里了。我一直认为善恶是我们生命的出厂设置,在我们的一生中,同情心、理解力或者仓廪实,好的关系、舒适的身体,都会影响我们善恶的沉潜或者深表。不要指望一个急性牙疼的人会有好脾气,也不要指望一个遭遇不公的人会永远笑容可掬,更不要苛求猪一样的见识里有大爱无疆,但是我觉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夜明珠,小小的,它的光华照亮着他自己的内在,他知道自己的好,他同样知道我们的内外在主客观条件不同的时候,我们人格的善恶配方是会改变的。”

在那次事件后,她十分坚定:“判决书都是剪影,所有的档案都是在简略地呈现和进行着巨大的遮蔽,只有文学,它才是世相人心的工笔画。”

2023 年 8 月,她出版了新书《五月与阿德》,这部长篇作品有着不同于案发现场的另一个较为强大的“场”。“喜欢案件、血腥刺激的阅读者,可能会萎顿,也可能被另一种力量牵引。在我看来,小说的肉身,总是考究的。但如果材质本身密度大,它是会妨碍小说的内在信息传导的,这就是我以前说过的故事性强导致的‘重力加速度’的危害性,它的辎重会拉低小说,影响小说灵魂的飞翔空间;当然,反过来,它的肉身过于轻薄,小说的魂魄可能飞得很高,但不是高手,驾驭的难度就更大,可能魂飞魄散了。总之,一切小说的肉身,是为小说的魂魄服务的。清淡油腻都各有危险区。”

2023 年 8 月的出版的新作《五月与阿德》。

须一瓜对文字坚持,曾和吵到《收获》编辑分手拉倒,但也正是这位编辑,后来发掘、推出须一瓜的《淡绿色的月亮》,这部中篇小说 2002 年春天发表在《收获》,为须一瓜带来了全国性的声誉。

新书的故事背景设置在闽南地区,聚焦于世纪之交。在她看来,那应该是全民多梦躁动的年代,笔下的女主人公带有天生缺陷。“我采访过脊柱侧弯的人,这样的身体,面对本能梦想与欲望蓝图的时候,它的反应很吸引我。而我一直认为,身体是欲望的旗帜,是移动的梦想。我选了比较极端的身体,就是想试着破译一下,欲望的旗帜是如何飘荡的,梦想的方案又是如何被执行的。不普通的困难身体,更容易凸显追梦的张皇与急促。”

年轻时她经常做噩梦,做兼职律师时,目睹的一个杀夫卷宗过于血腥,她躺下后必须背靠墙看着门口才敢入睡;有时睡前戴着耳机伴随古典乐赶稿,十分亢奋,好不容易睡着,梦里能清晰看到自己被枪击,子弹穿过太阳穴,血溅满床头柜的一角。现在似乎不怎么做梦了,她有些难过,略带诙谐地自问道:“难道晚上死了?”

如今虽然不再频繁接触案件,但焦虑的、总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的性格似乎已然养成了。她回忆道:“记得有一次,我看到我对面楼,一个三四岁的幼童站在放在阳台护栏边的椅子上,他父亲就在旁边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根本没看他。我焦虑到快失控,你不知道这一幕有多紧张!那小童完全可能稳如泰山,但也完全可能一头栽下 18 楼。”

她忧人,也忧己。一旦陷入目光焦点,一旦意识到“被凝视”,她便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几年前,她推脱再三,碍于情面,还是站在了《一席》的演讲台,并破例被允许随身携带讲稿,以防忘词。

演讲当天,她果然卡住了,呆滞了数秒后,只得告诉台下的听众,自己脑子停摆了,是否可以偷看一下稿子?结果,台下响起了友善的掌声和笑声,支持、鼓励了她。虽然节目播出时这一片段被剪掉了,但之后很长时间,她都不敢点开看自己的整个演讲。她说:“这就是智力短板。因为过分敏感导致的心理脆弱,直接影响到大脑神经递质的工作吧。一对一的交谈,那好多了,尤其是你在企图高效获得他人的输出的情景下。因此,只要排除‘被凝视’感和‘被专注’感,我的脑子就比较松弛。”

以往在监狱采访,对她而言没有任何障碍。在那些场景下,她只需担任对他人的“凝视者”,而不是相反。同时,“因为敏感,我也更容易去理解、去辅助他人的表达,让他放松、信任我,让他畅所欲言。”

比起录音笔,采访时她更信赖自己手中的纸和笔。她做事认真,记得详细,有时连采访对象都替她感到着急。她讲起写《太阳黑子》时,在警察的帮助下请了一桌的协警吃饭,在饭桌上,她开着录音笔,时不时还是忍不住掏出笔记本埋头苦记。“有些东西确实很闪光、很火花,不当场写下来,陷落在漫长的录音里,不好找。”

她不止一次带着做错事的神态事先交代自己的记性差,仿佛仍在为此前闯下的诸多祸(像是把认识十几年老友的名字写错)而感到抱歉。

说起这些哭笑不得的事迹,她如数家珍:“首先说我在生活里的笨。三岁看老,我是遗失大王。我妈说,我跳个皮筋,回家就把书包忘操场边了;脱了鞋子玩耍,我就光脚回家了;只要暂时离开我的东西,都可能被遗落。工作后,我去外面干活,墨镜(丢了最多)、笔、采访本(比较少),文件资料等等;有时我进屋举着雨伞说,我走的时候,如果雨停了,你们一定要提醒我带走雨伞。我的雨伞已经丢光了。去超市购物,因为记不住所需,总有遗忘,就提前列出购物单子,然后,到了超市,我就再也找不到我防范遗忘的购物单。最惨的一次,是春节回家。我把一个新皮包忘在出租车靠排的后备箱隔板上(多同事挤一辆车),里面是给家人准备的各种红包钱,我一举丢光。幸好火车票在大衣口袋里,我就那样身无分文地回家了。”

“再说写作上的笨吧。我知道有聪明的同道,他们的灵感就像自来水,每天坐在书桌前,一打开电脑,就像打开了水龙头,就那样灵感奔腾地写写写。我不行。在心理上,我总是东潜西伏寻寻觅觅,直到获得老天施舍了,给我一个暗示,一个触发,我正好又破译了这个小说密码,那样,我才能进入创造世界。即使这样,我还是不能一气呵成,我要琢磨很久,要理出推进方案,并在思考中,有方向性地二度收集材料,又在占有材料的基础上,再费思量,甚至举步维艰。这个过程,有时很漫长,停停走走,不断地琢磨、补充。总之,和那些高效的同道比,完全是笨拙的系统操作。还有一点,我的小说完成后,要放在电脑里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我必须再回头看看,等陌生到就像看一个别人的东西,那时候才 OK 了,我才敢发出去。这反射弧真的够长的。”

令人意外的是,在她容易紧张、因记性差而行为举止小心翼翼的同时,在一些时候,她又能淋漓地呈现出很虎、很彪悍的一面——这一发现也十分符合她笃定人是多面体的世界观。

她三十多岁时,曾应聘另一家报纸,那时招聘已经结束,她在电话里“很无耻”对老板说:“虽然我迟到了,但我肯定是最好的!”

在那之前须一瓜已开始写小说,有一次投稿《福建文学》,当时的小说组的组长阅读后,很认真地给作者写了退稿信,告诉她的不足之处,须一瓜没回一个字辩解,直接把那封信撕得稀碎,原路寄回编辑部。

到了记者生涯尾声,她又恢复小说写作。有一次要到了《收获》编辑的电子邮箱。她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看不看稿?”那边更洒脱,回复两个字,“发来。”她发去了短篇《雨把烟打湿》。

对方很快看完,并回复了修改意见,并礼貌地称谓“须一瓜老弟”。一二三四提出修改。须一瓜不认可他的意见,争辩。对方就反驳。她就再反驳。一直吵到分手拉倒。

这份在写作上的坚持,一直到《太阳黑子》在《收获》上刊登都未曾松动。当时的主编,是巴金的女儿李小林,因为担心这小说里的三个年轻人的灭门大案,过于残忍,读者受不了。建议改一改。须一瓜认为,如果他们不是年少无知的时候,犯了这样严重的事,日后就没有那么绝望的愧疚、那么强劲的救赎力量。所以我说这个不能改。”

李小林包容了她的固执。事实上,《太阳黑子》出来,是有读者感到这样太狠了,后来,改编电影《烈日灼心》时,导演曹保平处理了这一点。回头看,她感慨自己早过了年少无知的年纪,内心也认清“这么固执地不计后果,不惜得罪好编辑、好刊物是非常不应该的,但是你就这样执拗,就这样不惜把自己的文学生命都赌上”。不过,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作为写作者,遇到了那么多宽厚的胸襟与呵护者。”

小说是须一瓜珍视的东西,做记者时,她的报道稿件时常被改,她懒得抗议。“我竭尽全力去采写就行了,新闻作品,不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很多认识、很多的情感,已经有文学世界可以寄托了。”

她对文学有些朴实的感情,认为写小说无异于种地,一年接一年地耕种,不追求急切的蜕变。当年,从她最初在同样喜爱文学的朋友的怂恿下,参加由一本河南杂志举办的短篇小说大赛并获得全国一等奖时,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和底牌。通宵写作前后的兴奋、失眠都值得了,都是为自己燃烧了。

2023 年出版的另一部小说《窒息的家》中,她仍保留了一贯冷峻的风格。不动声色地写“我在饭桌上,被父亲的筷子打过至少二十次”;对于书里的母亲,“每次她说别人家的孩子,我都特别想杀掉她” 。

曾有人问她:“一般女性作家创作时候都会有细腻的情感投入,但您把生活中最为真实和丑陋的一面,生生地带着血痂硬揭下来,文字十分老辣,与一般女性作家的柔性文字完全不同,对此,您有什么看法?”须一瓜慢半拍地回答:“你把我表扬得糊里糊涂,但我很高兴。我没有什么看法,我只知道,所有的鲜花和臭鸡蛋都有出发的道理,我笑纳吧,和臭鸡蛋一起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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