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蕊:归乡絮语

绿拂晓 2024-06-17 12:56:39

【本号原创】

归乡絮语

文/赵蕊

农历五月初五,我回到了久别的家乡米脂县印斗镇赵石畔村。

溯源而上,真切记得八岁时在陕北黄土高坡漫天尘土的村口上,留下老泪纵横送别我的外爷,不知道这怀中一天天长大的幼儿此番南下,要多久才能重见?而在那拥挤破旧的长途汽车上哭得声嘶力竭的自己,仿佛就在昨天。

我又回到赵石畔了,因为一场女客回乡的大聚会,站在了这片土地上,生活一下子就热闹起来。时钟像被拨转回去,连步子都是温软的,似乎被阳光牵绊,被亲情轻抚。

新建的赵石畔村文化广场是我们此次聚会的地点。烟雾缭绕的显神庙墙上,二十几张捐款的名单醒目的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红光。

“他连一条裤子都舍不得给自己买啊,竟然捐了8万元和50吨水泥......”

有人指着榜单上的赵勤宏说。

我认识。在我记忆里的赵勤宏,个子瘦瘦高高,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脸,那年外爷还健在,他骑着一辆浑身哗啦啦乱响的自行车到家里来做客,人还没进来,外爷就说:

“宏信来了!”

外爷能准确的从外面的动静里猜出来人是谁,寻声出去,院子里果真站着笑嘻嘻的赵勤宏,他“啪”的拍一下车子座位,再使劲摇一摇,好像不这样做车子就没法立得住。

不,其实我应该叫他六舅,只因为年龄跟我太接近,我就怎么也叫不出口。

那个在我记忆里有着白净脸庞的青年,这次再见时,已经是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因为忙于这次聚会的连日奔波和辛苦,皮肤显得有些黝黑,但笑声朗朗,直爽如故。

“你捐了这么多啊,现在很有钱吗?”我忍不住问他。

“我没钱,但我有信仰,我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我认为人出生来世上一趟,就应该给社会做点什么。”

他斩钉截铁,声音亮如洪钟。

我不禁想起榜单上的那一个个人,没人预先知道过这个经历过重重苦难的村庄究竟蕴藏了多少宝藏的无私的村民,古老的土地从来都是那么憨厚,一如她的子民,被埋没在半山窑洞里无人知晓她他灵魂的至上可贵,但这些捐款的数字,默默地说明了一切。

赵勤武20000元,赵强12600元,赵江浦11000元,赵堂10688元,赵二雷10688元,赵延堂10688元,赵鹏10000元,赵炜10000元.........

正齐委派赵梓礼捐了一车西瓜,矿泉水、啤酒、香烟,烟花,累计15000元。

有一个叫赵福林的人,因为家中贫苦,只养了一头猪期待年底卖出去挣3000来元钱,但在这次活动中他慷慨的把唯一的一头供自己生活的猪捐了出来。

“他的一头猪比有钱人捐十万都珍贵啊,那可是他全部的身家啊。”大家如是说。

还有很多的乡亲家境并不富裕,但大家团结一致,虽然没有什么收入,一年四季舍不得买一个雪糕吃,一件衣服穿了十几年,这次也捐了200、300元。对他们而言,这几百元也有着不可合估的无价的意义。

大事之中见真情。在这次活动中每一个赵石畔人,都应该被一一记住,记载在赵石畔的千年丰碑上,因为有你们的大爱,戏台原本破烂不堪的泥洼坑才能铺成光亮的水泥地,才能有现在青瓦垒起的半高围墙。戏台搭建的多美呵,“民众晋剧演出”的金字横幅拉在青砖白瓦的花檐正下方,十几根彩旗线自戏台顶部凌空驾起了盛会的喜景,两侧又人性化地拉起一个黑色的防晒顶蓬。

组织聚会的人真的用心了,赵石畔的每个公益人都用心了。因为有你们,赵石畔人祖祖辈辈衷心奉供的显神庙也得以修建。神仙有灵,在这一方不算大的庙宇里一定存了无数先人的祷告和期盼,也凭着无限的忠诚和善念,于这寂静山沟中获得大平大安,它即使多么破烂不堪也守护着赵石畔整个村庄的厚土,在这得道的院落,香火萦绕,一尊巨大的香钵迎门而立,记载着这片黄土地厚重的历史。新修过的庙宇虽然没有绚丽的飞檐画栋,也没有精致的砖雕照壁,但因为乡人温暖的捐修而四面崭新,从外观看去,瓦檐翘角,高低照应,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福光,有着掩饰不住的沧桑之美。

庙宇和戏台分隔在不远处同院而立,爱看戏的乡亲早早的就搬着凳子守候在戏台下面,台上请来的戏班子正在演出,唱腔圆润而柔美。三个穿着黄色戏服的演员轮番斗戏,旋律婉转,道白清晰。我不是戏迷也不懂戏,但从他们的唱腔里能明显感到与粗狂秦腔的不同,有着时而高亢时而低悬的悦耳动听。

这边戏目刚刚结束,那边毛选和他的伙伴就用精湛的技艺吹醒我们梦中的记忆,高扬的唢呐声声中,满眼都是故土原来的可亲模样。都说米脂出美女,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不论年纪,纷纷舞动起彩色的扇子,在大秧歌队伍里跳动出最美的身姿,一甩头一抖肩,一抬脚一迈足,招招式式健美有力、自由奔放,步步都熟稔的踩在鼓点和小擦上,从大摆队到插花走,携着岁月赐予的风霜,各个难掩曾经绝代的风姿楚楚。

最让人感动的是第一天的迎女客活动,500多人的秧歌大队伍,女客们排成四列,身着统一的红上衣黑裤子白鞋子,在7点时分晨曦的锣鼓喧天中整齐前行,无人机跟随在蓝天白云的上空,马路两旁水泄不通围满外村看热闹和拍照的群众。正值上班时间,马路上车辆繁多,但所有车辆都在自发的为赵石畔的秧歌队伍让行,一切看起来那么和谐有序,没有一辆外来车和一个旁观的路人破坏队伍的整体性。

高亢的唢呐车在最前方引着头,连吹不辍,锣鼓和小擦缭绕在天地间。村庄的媳妇方队作为主人紧跟其后,跳着秧歌热烈地迎接着四面八方回乡的嫁出去的女客们,女客们亦紧跟其后,分为50后、60后、70后、80后、90后几个不同的方队跳着秧歌舞热烈呼应着娘家的迎接......长达半小时的迎客时间里,几百只彩扇飞舞成一只只漂亮的蝴蝶,似是曾经离家的幼虫破茧永生,衔蜜归来,可谓“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那一程,唢呐震天,呼啸着穿过赵石畔的一道道山梁,穿过赵石畔的每一棵树每一孔窑洞,冲天的长音用它似火的温度,滚沸了所有人的心。

秧歌队伍里不乏80岁以上的年长者,满头银发的赵锦芳,是我的妈妈,一开始我一直担心那么长的迎客路程她走不下来,但她跟着队伍舞动着粉色的绸扇,幸福的笑容始终洋溢在脸上,一步没有落后,更没有喊一声累,从坡底一直舞到了高高的广场上面,把5里长的一段路坚持下来了。

队伍里还有一位80岁的老人叫赵佩芳,她跟我们一起从遥远的宝鸡风尘仆仆的回乡参加这次盛会,老人家一路上身轻体健,精神矍铄,完全不似她的年纪,扇子舞得更是非常专业,握在她手中瞬间就能旋转成一朵花。我几乎能想象到年轻时的她穿梭在秧歌场上,那如燕子一般轻盈的美妙身影。

后面年轻一些的队列里,扭秧歌好的人比比皆是。柳梅是我的妗子,我见过她扭秧歌也有三十几年了,还记得正月里她在我外爷家院子里扭秧歌,满院子的女子里就属她最好看,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真是秀色空绝世,婉韵徐徐来。我就盯着她看,心里暗暗想她要是做我的妗子就好了。妗子舞扇子跟别人有些许不同,她脚步轻盈婀娜,一个转身就会莞尔一笑,以至于多年以后看到晏几道的《生查子》“远山黛眉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我分分钟觉得那就是给我妗子量身定做的。现在,妗子的扇子依然舞得出神入化,站在长长的队伍里依然娉婷出挑,我跟在她旁边,总会在一瞬间发怔,好似时光倒流。

队伍里还有一个出挑的人叫景丽,她是后沟赵勤武的妻子,年龄虽然不大,我要叫她五妗子。她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每天早起50分钟跳舞,然后去练模特步,再然后风雨无阻的跑6公里以上。这次回来,她从第一天非正式的秧歌排练开始就跟着上场,媳妇队伍下来又跟着女客队伍继续上,热情满满,场场不落,精力和体力都令男士们叹为观止。场子上,属她个子最高,她总能把我的目光穿过人群吸引过去,但看她跳得轻松自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排位走场子步履到位,神情安定,颇有久经沙场的大家风范。

说起了大秧歌,就不得不说秧歌队的总指挥李明,远远看去,我以为她只有三十几岁,但后来听说她是林的妻子,从林的岁数推算,她大约有60来岁了,不禁惊住了。

第一眼看到她是在秧歌舞排练场上,当时场子上的人都穿着统一发的红色衣服,只有她穿着一身与众不同的黑衣服站在队伍最前边,快到肩膀的一头短发,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嘴里叼着一个看不清颜色的哨子。她并没有拿扇子,只是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一边吹哨子,一边踏着鼓点空手扭动。

其实是很简单的动作,双臂摆动,扭胯、迈步,前进、后退,秧歌舞跟曾经流行的四步伐舞基本一样的,但重在每一个抬脚和落地的瞬间,脚步切换时头部、颈部、腰部、胯部身体部位的统筹协动,每个动作都要恰到好处的律动得又柔软又有角度,才能做到看上去舒服养眼。她做到了,每个动作都在简单中有一种充满韵味的美。更重要的是,领带有力,指挥得当,整个秧歌队伍因为有她,即便变换的队伍多么目不暇接,每个转变的环节都能有条不紊的完美进行。

赵石畔真的是人才济济。夜晚的晚会,从主持到节目表演者,全是本村自己人。树心的妻子,充分发挥了她是人民教师的专长,自编自演了快板,每一句每一段落都依实而写,把赵石畔的要人要事都押韵的完美归纳。

小品演的亦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刚报幕完主要演员,我问谁是李萍,站在我身后的姜文档就笑眯眯的在我耳边说:“这是我妈。”

哇,我无限的好奇心立即被唤起。姜文档是这么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子,她从来不会大声说一句话,永远是一副岁月静好的乖巧模样,我好奇她的妈妈与她性格截然不同,愿意登上赵石畔的绚丽舞台,在这个夜晚凝聚所有人的目光,把自己变成一个闪耀着智慧的发光体。

可能这样的人才,不遇到合适的契机,就被永远埋没在繁杂的油盐酱醋中了。

看这样的晚会,与其说是看节目,不如说是看一种情怀。亲切的米脂方言,土渣渣的腔调里满是记忆的芬芳。晚风也有了态度,掠过舞台的光影从眼前缓缓吹过,往事像红彤彤的沉水香一寸寸燃尽,百般幽情无以述说。

乡关何处?诗人们早就写过:“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明月/你在天上/我在地头”,又有诗句流传“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这白描一般朴素深情的句子,漾动的是离乡游子的情愫,就好像这些当年走出了苍凉大山的赵石畔的女客们,任凭城外繁花似锦,哪怕记忆苦寒逼人,那种风吹草低见群羊,正月唢呐满村扬的情怀永远在唇间心上。

故乡于女客们,不仅仅是河沟流水孔孔窑洞,也不仅仅是对面山上的棵棵杏树和大片种不完的农活,它早已在岁月的凝炼中成为一种精神寄托,更是一种灵魂向往。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有一个地方不会嫌弃自己风尘仆仆的模样,亲切的迎你疗伤。

我想,这就是这次女客回乡243人之多的原因吧。秧歌队伍庞大到看客们不断询问:“你们村走出去这么多的女客呀?”从头看不到尾的秧歌队伍,比部队一个训练营展开的阵势还要波澜壮阔。

就听赵小平在场子上一声声唱着:“保佑咱赵石畔的人都太平”,心上瞬间暖流穿过,整个人如释负重。好像就是昨天,他还是那个一头寸发的青萌少年,笑嘻嘻的端着一碗饭蹲在外爷家的脑畔上,一边吃饭一边跟我们聊着天。眼前的他,我竟一下没有认出来,别人给我指认后,仔细看去依稀还有往日的模样。我不记得过去的闹秧歌有没有这个唢呐锣鼓停息后唱祷的环节,但我觉得真的很好,一番热闹过后的安静中,这个嘹亮的嗓音让我们都安顿了自己疲惫不堪的灵魂,这一刻没有漂泊,没有远航,故乡实实在在的踩在脚下,点滴旧事扑面而来,重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壤上。

小时候,因为自己不姓赵,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总会被不懂事的孩童说:“你就不是我们庄的。”每每回家去找外爷哭诉一场,外爷就会扛着一个大大的烟袋出门去为我讨公道:“鬼子子们。”

现在,最疼我的外爷长眠地下,戏台终于修好了,再也不用走很远的路去别的村看戏了,他却看不到了。

给外爷外婆上山去烧纸,沿途长着一些不知名的黄色野花,长而直的茎梗上,缀着密密麻麻的花蕾,衬着深绿色的野草,在阳光下很是耀眼。但是山上已经看不到苦菜了,那纵条棱的长长的叶片,如伞一样扑在田间壁堎上,曾经长得满山遍野,是村民赖以生存的主要餐食之一,但现在似乎踪迹全无,如同完整的记忆被生生割去一部分,我竟莫名的有些遗憾和隐痛。

站在这里,可以清晰看到对面熟悉的一孔孔窑洞,很多人家的窑洞因为长年累月没有人住已经荒废了,院子里草长的有人一般高,昔日热闹非凡的景象不复存在,大山显得清冷而寂寞。

寂寞的还有赵石畔的夜晚。天上星群涌促,窑洞里一盏一盏的灯灭了以后,星星在天空中就显得出奇的大,出奇的明亮。这么多年了,我只有在记忆里看过这么多星星了,当几亿几万的星星成群的以各种形态聚集在一起,像沙像河流,像浮雕又像漩涡,我好像看见那个幼小的自己听着村里的广播,逗留在院子久久不肯回去。

窑洞都空了,但那样的日子宛如石刻,风吹不走,雨蚀不去。

留给我的,不只是温暖而亲切的记忆,还有涓涓流淌在心间的亲情。多么庆幸,几十年后,村里的人大多数都记得我,还认得我。

有人从人群中跑过来,叫着我的小名,一把握住我的手:“你还认得我不?”互相仔仔细细地端详,似乎要看清对方脸上每一个毛孔,然后惊呼:“呀!你是那个........”

呀!怎么能不惊讶,有的人已经有四、五十年没有见过了,离开时还是用袖子擦着鼻涕的孩童,现在已经是含饴弄孙的爷爷奶奶了。

唯有此刻,收起所有的嬉笑,记忆翻江倒海,用心的说给对方听。

东林,维新、小云、赖货、碗碗、雄雄都是我的同龄人.......

变、奶娃、彩彩、三、鱼、五娃、红子、小青、赖娃、比我稍微年长一些,其实他们中很多人辈份都很大,我都要叫舅舅和姨姨的……

赵文、赵丽、姜文当,都是比我小的小字辈......

小时候我成天厮混在隔壁坡上的六婆婆家,每每玩到忘记回家要外婆来找我回去。六婆婆家里的几个孩子,跟我都熟得不能再熟。这次回去除了老五和宝民没有见到,其他的都见到了。奶娃我也要叫舅舅的,他是赵石畔少有的文化人,打小我就记得他有一对浓黑的眉毛,眼睛如一颗硕大的黑葡萄,又黑又亮,充满与众不同的智慧,后来他真的就靠着满腹学问走出大山了。再见他,只是头发略显少了一些,但整个人容光焕发,谈吐不凡。他用实践证明了知识改变命运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跟奶娃一样的还有一个赵炜,也许是因为我在十几年前见过他,时间不算隔得太长,我转头看见他的一瞬间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变化。在那个教资匮乏的穷乡僻壤里他从小学习优异,是赵石畔村考出去的第一个军官,之后一路鹏程发展,事业蒸蒸日上,苍天总算没有辜负笃志好学的勤奋人。

小青从遥远的青海赶回来,还是那么漂亮,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不错,岁月并没有给她的脸上留下多少印痕,她像一簇从春天绽放过又在秋天再次转红的黄栌花,带着明黄色的色彩养眼而怡人。

东林和维新,我至今连他们大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却在记忆里揣了几十年。我们一起捣鸡窝,一起藏猫猫,一起疯跑在长满草的脑畔上.....维新坐在我的对面还是那么老实害羞,一如当年受了委屈也从不敢反驳的小小少年,我很惊讶,他竟然在当了爷爷的年纪,还如此质朴和单纯。东林从小是个思维活跃的小捣蛋,现在也还是一张不管不顾的笑咪咪的脸,皮肤晒得黝黑发亮,披着一身热腾腾的阳光走进来就问:“认得我不?”真绝了,前一日我在广场见到他大哥,还在问他,我为什么还能在毫无预知毫无引见的情况下,时隔40多年后毫无犹疑毫无陌生的喊出他的名字呢?

碗碗是我一直想见的人,我们从8岁那年分开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当她从摩肩接踵的人缝里拉住我的手,我真的一阵儿恍惚。半生没有见到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似曾相识又不敢辨认,心流骤击,瞬间有种身在电影中的幻觉。山林从沉睡中醒来,儿时的映像如雾一般绵延散开,碗碗扎着小辫,那么乖巧而娴静。都说三岁看大,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眼前的碗碗说话软软的,依然那么言笑晏晏,温人心脾。感谢命运,没有让她在繁杂枝柯的生活里老去,依然给她眉清目秀的容貌,让我还能在这么晚的重逢里挽起她的手,毫无失意。

而我终于明白,这一次远途跋涉有它不得不回来的理由,如是奔赴一场人间快乐,如是只为满足乡愁。与我想见的人都见过了,才不会后悔,才知道多么值得。

值得,因为下一次再相逢,你们一定可以隔着遥远的距离,一眼认出我来。

妈妈认识的人就更多,更是见到了她许许多多的老伙伴们,从前沟到后沟,无一不是拉着她的手激动的说个没完。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老人,没法在这里一一列出,当他们满头银发的站在一起,久久地互相凝视互相辨认,我的心就会重重的痉挛。原来,人类一直走在一条同样的时光隧道里,隔得不管多远,幸福和苦恼一样的络绎不绝,回忆和思念一样的无际无边。

东林的妈妈93岁了,是这个村庄最年长的老人,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人之一,个子很高,爽朗明快,爱说爱笑。小时候她家就住在我外爷一个院子里,太阳快下山时我就总坐在院畔处倾斜生长的一棵树下,看她吃菜汤,碗里飘着几根粗壮的菜梗,一点别的东西都没有,每每吃得咬声噶脆,满面盈足。而现在,印象里那么高的一个人,却只长在我的肩下,太阳晒得她黑里透红,身子瘦弱的风可吹动。她紧紧攥住妈妈的手,摩挲又摩挲,激动地没有说出一句话。

由村里赵二雷操办的流水席,据说每天达到2000多人,一个由帐篷搭建的大院子摆满了桌椅,一波吃完一波再来,饭菜管饱,西瓜管够,只是洗碗就是一个大工程,做饭的乡亲在烈日炎炎下被炉火熏烤,挥汗如雨更是累得说不出话。

室外每天高温达到35、36度左右,但我们有幸每天被领到了旁边的阴凉房间里去用餐,经过炙热的流水席地点时,没有一个乡亲提出反驳异议。

我甚至想,这在宝鸡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走后门,搞特殊”,凭什么你就不用在大太阳下流着汗一起吃饭?室内的房间要被争破头的闯进去。但纯朴的乡亲们没人在意这个,他们笑语盈天,太阳把脸晒的透红,饸烙面、大烩菜、啤酒西瓜大馒头……一个个嘻嘻闹闹吃得满怀开心。

乡亲们热情如火,一如这几日炽烈的天气,在这里,只有在这块朴实的土地上才能感受到那种挖心挖肺的纯厚和真诚。他们不参一点假,没有任何瑕疵的心思,每个人用尽全身力气,毫无保留地端出了全部的爱对女客们表示着欢迎。

跟我们同行的赵佩芳老人激动地哭了,她哽咽地说:“这次回去很激动,虽然我小时候离开的早,但大家都没有忘了我,都在问三恩在哪儿?三恩回来了没有?都在找我。”

被人惦记的感觉是温暖的,尤其几十年没见过的人,不曾忘记你曾经在粗衣烂衫下青涩的模样,蹒跚着苍老的脚步在人群里满院子到处找你的景象,一定是绝无仅有的了。

往事似乎散了很久很久了,一下就全部拽回来了。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被长满绿苔的岁月,覆盖走过的一生,但那些世间所有美好的相遇,都会不惹尘埃的跟随来去,刻在我们的心扉上,成为永恒的繁芜。

太感动。几次我都双眼湿润,无言哽咽。可能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场面,这世上,还有被人遗忘的深山茅舍,却有人牢牢记着你的小名。我多么希望时光古老些,再古老些;多么希望外爷外婆还在,能看到这盛世光景;多么希望那一盏院子里照过我的灯还在,春锅还在,石墙还在,枣树还在,每个人都活得简单而快乐,朝迎阳光,暮饮夜露;多么希望我们可以在木条窗格的白色糊纸下,安静的倾听风的急息,在冬暖夏凉的窑洞里触摸安定的欣喜。

但,还是要走了。

走了,我的行囊里装满了山的图影,每一朵浮过我头顶的祥云,每一缕照射到我身上的光晕。我带走了血脉连心的热望,烟火烹就的香盅,三千丈脐带割舍不下的乡情。

临行的当晚,热心的赵勤宏再次请客,他道是“有迎有送”。回来那日他接我们到米脂县城红都饭店去吃家乡饭,大家都念念不忘那里的肉丁丁饭好吃,每人吃了好几碗,我更是对那里的酸菜炒土豆丝情有独钟,单是那个正宗的酸菜,在宝鸡是找不到的。这次回返,托他的福,又坐进了红都饭店,喝上了地道的用软小米做的黄酒。看见端上来脸盆那么大一盆,不禁脱口而出:“这份量谁喝的完?老家人真实在啊。”哪知道,米香氤氲,一桌人争相把勺,意兴大发,很快喝得盆就见底了。

吃得酒足饭饱,饭桌上又得到了二个震撼人的数据:此次赵石畔聚会,共筹集到本乡人捐款61万,其中赵勤武一大家子就捐款15万。

赵勤武不愧是他们这个年龄中从大山里走出去发展最有出息的人,有大爱有魄力,有胸怀有见识,他率领全家上下在这次活动中突显了无私奉献和家族大范。就像他在开幕仪式上登台讲话中说的:“赵石畔是我们成长的摇篮,装载了我们成长的故事,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成就都是从这里起航.....愿我们的家乡更加美好......”一句美好祝福他真的不是随口说说的,而是身体力行的怀着一颗碧血丹心在实践,木落归本衣锦还乡,在资金上重磅出手大力辅助家乡的建设,用他的拳拳热忱迎接着赵石畔的来日美好。

全家人不仅捐款捐水泥冲在最前面,人力保障上也令人感动。

感谢回乡的几天里,车接车送辛苦保障我们的赵勤武侄子赵强,打电话随叫随到,从县城到村子10里路来回往返,耗时耗力,他服务周到,毫无怨言。

感谢,深深感谢,除了他们,要感谢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千言万语汹涌如草甸,蓬勃生长在我的心上。

感谢从戏台上放弃看戏赶回来给我送杏的赵勤仲老人家,他是我在赵石畔上学时的启蒙老师,给我系上了第一条红领巾,带我领回了人生中第一张比赛的奖状,他看着我长大,我还记得他年轻时浓眉大眼帅气的脸庞。我也记得他家对面山上那棵叶子浓密的杏树,每到成熟的季节,叶子要压弯了枝条,颗颗红透的杏子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香味,没想到几十年后我还能再次吃上。

感谢临行前跑到宾馆给我们送粉条和小米的高成大哥,在几天的聚会里对我们尽心呵护,善待有加,上了火车还在一路询问“上火车了吗?”“到家了吗?”,你把家乡人的蓬勃关爱,从赵石畔一路送到了宝鸡,我妈妈应该非常欣慰吧,她一定因为教过你这样的学生而觉得自豪和满足。感谢你每天都对我们殷殷迎送,关怀备至,在那个条件有限的乡村里尽最大能力给了我们VIP的待遇。

感谢和成,在烈日炎炎下到处给我们找凳子,使我们免受了站立之苦,可以在人潮涌动的露天场所里悠闲地欣赏秧歌舞。你把家乡人的淳朴已然在那一天传递给我,让我回到宝鸡一旦想起就会久久地含泪。感谢把自己地里打下来的小米飞奔送过来的永飞弟弟,你真的是挡都挡不住啊。你年纪小,我以前不认识你,这次的接触却毫无隔阂,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系带紧紧连接着我们,我们那么亲近,好似从未陌生过.......

还要感谢组织如此庞大复杂的女客回乡活动中印斗镇政府、赵石畔村委会、女客回乡组委会的精心筹划和细心组织,确保了这次活动的圆满顺利,使女客们载满了沉甸甸的幸福,欢欣而归。

三天的聚会,一刹而过。

三天,怎么够?要多少时日的相聚才能装满这一怀波涛起伏的乡情?还要再过多少年,才能把记忆的沙石冲蚀成永恒的印记,无需动笔写入我的心上。

纵使我有文人的百般意趣和想象,也没能预知此次回乡的种种收获。有些记忆可以化骨绵掌,但有些记忆却会铸骨永恒。我会相信,这一次回乡,在我的脑海里将如琢如磨,如痴如醉的存在,我必须将它记载成许许段落的文字般若,愿我的笔端宽厚而温和,把我的情思缱绻能全盘端上。

这一次,对赵石畔的记忆叠加,如同扇子上光滑而有着柔细波纹的彩色绸缎,在我的心上一波又一波的荡漾。如愿以偿,我再也舍不得遗忘。

我,与赵石畔同在!千山万水,地老天荒。

0 阅读:4

绿拂晓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