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kTok的在美遭遇，并不是孤立的，是中国千千万万家企业，遭受严重违反平等和自由主义原则歧视的案例中的一个而已，美国显然是只愿意接受中国物美价廉的商品，中国的优质人才，但并不欢迎中国企业在美国的发展；而某种程度上讲，谷歌、Facebook、Twitter等在华遭受又是相对孤立的，更多企业是受到超国民待遇，在华获得充分发展机会。

（一）笔者上篇文章分析了美国的外交正在放弃理想的自由主义，向现实主义回归，仅仅就TikTok事件做一个理论性质的探讨而已。不过毕竟很少人对理论问题感兴趣，收到的近两百条留言，几乎异口同声是：我们当年禁止了人家的谷歌，今天凭什么不让人家禁TikTok？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中国没有资格抱屈叫冤。

首先就事论事讲，今天TikTok法案与2010年谷歌退出事件还是颇有不同。这方面谷歌事件当事人、原谷歌中国区首席执行官李开复（出生于中国台湾，成长于美国）在美国第一次禁TikTok的时候有过明确回应，应该说他的总结是比较客观公允的，回复全文如下：

谷歌退出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不过环境和规则是很清楚的：1）中国对于想进入中国的外国互联网公司需要如何符合法律法规，描述的非常清楚（合资公司、ICP证、服务器在中国、内容等）。愿意守这些法律法规的可以申请。谷歌就是这样进来了。2）当谷歌后来觉得不愿意守这些法律的时候，它就决定退出了。3）美国处理TikTok并没有给出需要做甚么才能继续运营，对于美国对它的控诉也没有提出任何证据，强迫收购+只给45天+还要收中间费，这些都是和谷歌不可比，更是不可思议的。

具体来说，谷歌事件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谷歌于2006年开始进入中国发展，并且与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签署了承诺书，按照中国法律要求，对搜索内容进行过滤审查，谷歌由于遵守了这项决议，因此在华发展非常顺利，但是后来随着中国信息过滤越来越严密，谷歌不愿意再遵守承诺，于2010年初，在中国区高层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中国区高层希望与政府继续谈判，留下来），湾区总部做出决策，主动放弃在华发展。

因此，这并不是中国政府强迫退出，或者强行关闭的，相反谷歌退出的时候，中国政府还表示惋惜、挽留。此后十余年时间里，谷歌几次做出过回归中国的尝试，中国商务部、外交部都是欢迎姿态，不过有个前置条件是“必须遵守中国法律的要求”。

此外，虽然谷歌搜索从中国退出，但是并不意味着谷歌集团的业务与中国市场告别，它至少在2010年代每年都会从中国市场获取可观广告费，谷歌CEO访华仍会被奉为座上宾。Facebook也是如此，中国长期是其第五大利润来源地，扎克伯格更在中国受到极其隆重的礼遇，他每次来北京都会见到政治局常委级别的领导人，并且还是清华经管顾问委员会委员（而主任往往是一个正国级领导）。

而这次Tik Tok事件，中国企业的遭遇是不管怎么配合美国政府的要求，乖乖地将数据存储放在美国，由一家名叫甲骨文的美国公司负责管理，并且赋予该企业对源代码的审查权，还接受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的监察，但最终还是不能让众议院议员们信任，强行判判处死刑，只不过将处理后事的时间从45天延长到165天而已。美国还实行长臂管辖，在全球范围内拉拢伙伴围堵TikTok这款软件，它利用G7、北约、印太等国际架构平台，渲染中国信息安全威胁，拉拢澳大利亚、加拿大、欧盟等国形成制裁TikTok的联盟。

总结起来，中国处理谷歌，乃至Facebook、Twitter等科技巨头的态度是：欢迎你来发展，我只是设立门槛，即使买卖不成，但是朋友照样处。而美国处理TikTok的态度是：不管你怎么做，即使满足我的门槛要求，我都对你不放心，不允许你发展，并且要彻底打垮你，和你没有什么友情可言。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禁止性歧视，一个明显地打压中国科技企业，意图置之死地的一个政治性举动。不知支持美国禁TikTok的朋友们，感受到二者之间的区别了吗？

（二）我们如果继续分析，把2010年的谷歌事件和2024年的TikTok事件，放在整个21世纪中美经济贸易史上看，那就发现一个规律：中国接纳和欢迎一切美国企业的在华投资和发展，只要遵守中国的法律就行。因此，除了传媒相关（社交软件、网站、报纸）领域之外，美国企业在华发展都非常成功，中国基本是美国各大巨头企业的全球第二大或第一大市场，美国企业在华一年营业收入可以达到近5000亿美元，这个数值非常大，相当于一个中等强国的GDP。

但是美国仅仅接受中国的物美价廉的商品，中国的优质人才，但是并不欢迎中国企业在美国的发展。抛开TikTok事件看，美国不仅不欢迎信息科技类企业的在美国的发展，也不接受各种对国家安全没有威胁的实体制造业和服务业的发展。

也就是说，美国上下在内心里，并不希望中国企业获得美国这个最庞大的消费市场，更重要的是，担忧中国利用投资对等规则，或者美国倡导的那些自由主义全球化法则，在美国形成科研、生产网络，获得美国科技人才，然后与美国企业开展强劲持有力的竞争。这样的话，适应性更强、可以从中美两个市场获取种种资源的中国企业，可能轻而易举碾压美国同行。

就拿TikTok近年在美国的发展来说，2020年营收仅20亿美元左右，而2023年达到160亿美元；并且TikTok又开始把抖音商铺销售模式带到美国，去年9月起开始设立TikTok Shop业务，黑色星期五一战成名。现在这个社交app，不仅冲击Facebook、Twitter的地盘，还冲击亚马逊、沃尔玛的地盘，这足以让美国的民族主义者们感到震撼、恐惧，他们不能接受一个外国企业，尤其是非西方文化+非西式民主体制国家的企业在美国取得如此成功。

所以，除了在21世纪初中国企业还没有成长起来，中国品牌还没有成熟起来，美国对华警惕还没有那么高的时候，出现了联想收买IBM笔记本业务、双汇并购Smithfield Foods、海尔并购GE的家电业务，以及福耀玻璃在美投资设厂外，中国企业越来越难在美国开展业务。

到2010年起，美国逐渐用无所不在的国家安全理由，逐渐建造了一堵把中国企业排斥在外的高墙，筑墙的速度在2018年后飞速加快，总统行政办公室、国会、商务部、国防部、财政部都在积极添砖献瓦，现在已经到构建了一个防范中国企业的铁壁铜墙，将1300多家中国企业圈在“小院高墙”之外。

制裁范围从军工国企，扩大到普通国企，然后扩大到华为、中兴等少数民企，现在又广泛扩展到小米等普通科技类民企；制裁内容从禁止投资、并购，扩展到禁止获得一般科技产品、禁止进入美国市场。这充分说明美国的制裁并不单纯是为了国家安全，更重要的是阻止中国企业的崛起，进而有机会同美国企业开展竞争。

受此影响，中国企业在美投资发展的顶峰是2015年，这年投资额为466亿美元，而到了2022年降至不足50亿美元，7年间减少了近90%。从2019年至2022年中国企业在美国的年均投资额，仅仅是日企的4.2%左右，也远远不如韩国、新加坡、印度等国企业的投资，可见这个规模非常萎缩、非常小了，相对于中国这么庞大的经济总量来说，基本是一种可以忽略的状态。

（中国历年对美直接投资，在各种审查壁垒下，2022年已经远远低于2010年）

尽管我们要看到过去美国的技术和投资对中国经济腾飞产生了关键、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如今，中美之间的经济关系实质是一种严重不对等开放的状态，即美国企业总体上可以高位在中国发展，并且从2022年下半年以来，随着供应链外迁及本土经济增长潜力衰退的压力加大，中国对外资的准入更加宽松，去年美国企业领袖访华，都受到中国最高层的友好接待。

反而，中国企业在美国并不会享有这样的待遇，哪怕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只是受到史无前例的制裁，以及政治上无端的抹黑。最近一段时间美国商务部长雷蒙多和能源部长格兰霍姆，接连中国污蔑中国的新能源汽车（雷蒙多绘声绘色地说：中国的新能源汽车是两个轮子的苹果手机，会搜集美国所有信息），中国的比亚迪不会获得美国投资建厂的批文，只是收到制裁令，更谈不上王传福访美会收到总统或州长接见了；中国的小米手机和华为手机，在美国不会享受到苹果在中国的待遇，更谈不上雷军或余承东受邀参加美国高层经济论坛或担任美国大学顾问了。

所以，TikTok的在美遭遇，并不是孤立的，是中国千千万万家企业遭受严重违反平等和自由主义原则歧视的案例中的一个而已；而某种程度上讲，谷歌、Facebook、Twitter等在华遭受又是相对孤立的，更多企业是受到超国民待遇，在华获得充分发展机会。

（三）综上，拿昔日谷歌事件和今日TikTok事件类比是不完全恰当的。即便这两个事件性质完全等同，“我们当年禁止了人家的谷歌，今天凭什么不让人家禁TikTok”，这个辩解看起来貌似很有道理，但是又是一个混淆了自我逻辑的一个抬杠式诡辩。

因为发出这样质疑的人，或者是为美国TikTok禁令打抱不平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自诩为“自由主义者”的那一类。既然自认为是自由主义信徒，那应该以公正、自由主义原则分析任何一件事情，而不是对于干同样的事情，美国就可以被理解，中国就应该被谴责。否则，并不是什么自由主义者，并不理解这种信仰的精髓，只不过当做对现实不满的庇护所而已。

他们还忽略了关键的一个前提：美国自认为是全球民主、自由主义的化身和代言人，那么它就应该在标杆性事件上自觉遵循它所倡导的原则，而不是这个事情对我有利，我就举起民主、自由主义的旗帜，而不利的时候，我就会用国家安全等做遮羞布，行使霸道主义。如果美国所用的规则与它所批评、反对的规则无二的时候，那么最起码它在这个事情上并无高人之处、文明之处，就不值得尊重，不值得中国人浪费感情，去为它辩护了。

所以，最后要说的是，中国人在思考国际经济科技争端的时候，一定要有清晰、全面的认识，既要遵循捍卫对中国人民、对人类只会有益、不会有害的民主、平等、自由等准则，也要看清国际竞争的复杂性，切莫陷入一些意识形态包装的简略化话术，轻易去相信一方永远是完美的，一方是天生带有原罪的。

真正的自由民主主义，与一个国家出于政治需要而塑造的意识形态话术还是有很大区别，美国的外交战略及政策里既有理想的自由主义成分，也在受利益至上主义、民族主义及形形色色保守主义支配，美国并不是自由公正的化身，就像苏联并不能等同社会主义一样。

当然本文并不是在蛊惑经济民族主义。40多年的实践证明，全球化、经济贸易自由主义是对中国最有利的规则。即便是当某些国家在加速放弃这些原则的时候，中国也只有更坚定举起这个旗帜，与美国及全世界一切支持这个规则的健康力量一起捍卫底线，中国才能获得最有利的战略主动地位。

本文同时也提醒，中国也应该做出一些反思，比如，我们的民间自媒体、一些学者，不要为稍微取得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把自己吹上天，把别人说地一文不值，这样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反而会引起别人的嫉恨。比如，我们也应该思考如何构建一个合理的政府与企业的关系，避免让外部产生中国企业与政府关系理不清的感觉，避免让外部继续用国家安全话术打压中国企业，只有解决好这一个问题，才能化解中国企业国际化的困境。总之，这也是我们反思自己的一个时机。

来源：阜成门六号院王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