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从高考考场上走下来时,我的眼前只感觉到金星一片,脑子里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叫,自己在考卷上都写了些什么,一无所知。那一年,我22岁,同龄的人差不多快要大学毕业。
不想回家,怕回去面对母亲关切的眼神,一个人在街头胡乱地逛荡。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整个城市被洗得湿淋淋的,一如我当时的心情。护城河里汹涌着黄色的浊浪,我站在拱形的石桥上,呆呆地看着桥下。想起母亲陪着我度过的那些不眠之夜,眼泪就迅速掉下来。我又将负她,而我还要让她失望多少回?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如何把腿迈上了桥栏杆。两眼一闭,纵身一跃,所有的烦恼也许就从此解决了。忽然,背后有个急促的声音在叫我:“姑娘,过来帮大妈个忙,推推车子。”我猛然回头,看到身后有位50多岁的阿姨正吃力地拉着一个排车上坡,车上是满当当的破烂东西。我擦了一下眼泪,上前帮她推。刚下过雨的桥面有些滑,大妈的背使劲地弯下去,几乎与地面平行。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帮她推着,终于上了那个坡。大妈回头慈爱地看看我,说:“谢谢你,不然我可真的爬不上这个坡。你也早点回家吧,我要回家给孩子做饭了。”看着她额前湿湿的灰白头发打成缕贴在脸上,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满是皱纹的眼角往下滑落,我的喉咙忽然紧了。我的母亲,一定也做好了饭,在等我回家。
我慢慢离开大桥,撒开腿往家跑去,生怕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会把我拉进那浑浊的浪头。
母亲真的做好了饭在等我,看看我的脸色,她好像已明白了所有。“妈妈,我想,我真的是太笨了,什么也不可能做好……”低头吃着母亲做的饭菜,丝毫没品出其中的滋味儿,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入碗里。母亲低着头,手里不住地在撕扯着菜叶,那筐青菜已让她撕得只剩下一点点菜心了。良久,她终于开口讲话:“孩子,高考真的就那么难么?你真的不打算再试一下了么?你怎么会觉得自己笨呢,在妈妈的心里,你是最聪明的孩子呀。”我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那些话对我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但我还是愧疚地向母亲望了一眼,闷闷地钻进自己的小屋。
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一次次满怀希望地期待,又一次次地面对我的失败,一次次应付街坊邻居的询问,都不知道如何作答了。更重要的是,她要一个人承担起家里所有的费用开支,父亲的过早离世,让我们的日子过得尤其艰辛,母亲常常为一角钱与人家争得面红耳赤。她在菜市场上租了最不起眼的一个小摊,凌晨三点钟就踩着小三轮到很远的菜市场去批回一些时令小菜,那点收入仅够我们糊口。可母亲没有别的特长,也没有任何资本,四十多岁被单位裁员,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读好书,找一份体体面面的工作,不要像她一样辛苦。
一连几天,母亲都沉默无语,人也苍老了许多。如我所料,我又一次惨败,且比前几次还惨,连一向鼓励我的班主任都沉默了。那一个暑假,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拒绝见任何人。对于我的颓废,母亲没有半句埋怨,除了精心给我准备一些好吃的,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天不亮就走了,很晚才带着一身尘土回来。看着母亲那样辛苦地劳碌,却仍旧换不回我们的丰衣足食,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我的未来会不会也像母亲一样,天天如此地为生活奔波挣扎?可能,我还不如母亲,除了一身无用的书卷气,我缺少母亲那种踏实勤劳的精神。
不知道日子晃晃悠悠地过了多少天,忽然有一天,母亲高兴地对我说,她的书店开张了,希望我帮忙去打理。原来,她瞒着我在我们学校外面租了房子,开了书店。租房子、与供货方洽谈、贷款,都是她那一段时间悄悄进行的。母亲凭着在菜市场上卖菜的那份热情,居然把小书店开起来了。看着一向说话粗声大气的母亲忽然间安安静静地戴着老花镜站在柜台后面,操着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向来买书的学生们介绍,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母亲确实有股闯劲儿,她很快就掌握了最新的图书行情,在别处买不到的教辅书,在我们店里总能找到。
我成了标准的无业游民,每天除了在店里帮母亲打理一下,就是坐着发呆。面对那成堆的教科书,我有一种莫名的恨意,连翻一下的热情都没有。
那年秋天,母亲报名要参加自学考试,学的是她当初的专业会计学。一个仅有中专学历,又十几年没摸书的中年女子,却挤到一堆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中间去,要考什么大学。在我看来,有点天方夜谭,可她固执地坚持那么做。
起初店里的生意并不是很好,母亲要负责进货,还要打理生意,白天难得有时间坐下来看书。常常在我睡过一觉醒来后,还看见母亲的房间亮着灯,她在挑灯夜读。她的记忆力明显下降了许多,一个名词解释要抄写上十几遍才能记牢。有好多地方,问过我几次还不能完全理解,一遍又一遍地抄写演算。我可怜的妈妈,女儿终究不能替她圆读书的梦,她只有自己努力。
转瞬几个月过去,母亲去参加她的第一场考试。我骑车送母亲去考场,然后站在校门外焦急地等她出来。场外有一些人在等,大多是像母亲那般年纪的人,在等自己的孩子。我和母亲很让他们开了眼界,母亲是那天参加考试的年龄最大的考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铃声响过,母亲终于从考场上走下来,兴奋得像个孩子:“一切顺利!”我紧紧地搂住母亲,泪意慢慢上来。在那漫长的两个小时里,我仿佛过了千百年。那种煎熬,母亲曾一次又一次地领受过。
母亲很顺利地通过了报考的那门课程。亲眼目睹了母亲求学的艰辛,有一种东西慢慢在我僵硬的心里苏醒,在母亲极力的鼓动下,我也同她一起参加了考试。用母亲的话说,技多不压人,多学点知识总会有好处的。专科,本科,在自考的路上,我们相伴着一路走来,有苦涩的汗水泪水,也有成功的喜悦欢乐。而我们的书店也越来越兴旺,已在当地开了分店。
我拿到本科毕业证书的同时,母亲也终于学完了她所有的专科课程。以为母亲会关心着她的毕业证,所以在替她拿到它的第一时间就报告给母亲,可母亲平静的一句话却让我瞬间泪流不止:“孩子,我要那个证做什么。我只不过想让你知道,有多少事情是可以由不可能变为可能的。”
那一年,母亲4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