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千金带着十万两白银,来我家当婢女。
当夜便爬上了我夫君的床。
1
我低头看那正在给我洗脚的相府千金,语气柔和。
“潘小姐,你是金枝玉叶,却非要带着十里红妆请嫁我的夫君,宁可自贬身份,也要来我柳府做妾,日日给我一个丑陋村妇洗脚。当真,不恶心吗?”
她摇摇头,姿态谦卑地要给我擦脚。
“怎会?能伺候柳郎和主母,是奴的福分。”
我下意识避开她的手,见她愕然,又敷衍笑道。
“你做得令我很满意。”
潘芷玉紧绷的后背这才松了下来,朝我膝行两步,满眼期待。
“那……夫人,奴今晚能伺候柳郎吗?”
我似笑非笑看她:“柳郎对我情深似海,从不让别的女子靠近分毫,你之前爬床数次,被他忍无可忍踹了两记心窝脚,还不吃教训吗?”
她眼睛红了。
我抬起她的下巴,端详那张号称京都第一美人的脸,楚楚可人的双眸。
以及她眼中丑恶的自己。
“不过我倒想到一个好主意,近日柳郎仕途有阻,我听闻那搅弄朝堂风云的九千岁,有凌虐绝色女子的癖好。你,可愿拿九千岁府上的一夜,换柳郎通房丫鬟的身份?”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脸色惨白如纸。
良久,方才满是隐忍地吐出一句。
“能为柳郎排忧解难,奴,奴……自然愿意。”
我嘲讽地笑了笑。
“可我,不愿意。”
拍了拍她的脸。
“这几日受你的伺候,实在舒坦。但你我都是女人,应当知道卧榻之侧怎容他人酣睡?你这般任人羞辱的卑贱情态,别说柳郎看不上,我见了也只觉恶心。柳府世代书香门第,怎么能纳你这样一个轻薄女子,你可以滚了。”
潘芷玉脸色乍然涨得通红,浑身不停颤抖,柔弱出声。
“你,你这不通文墨的丑陋村妇,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没有资格羞辱我对柳郎的爱!”
会红脸,看来还是有点廉耻心和骨气,可惜是贱骨头。
我笑笑,转身离开。
随即一股剧痛自后背袭来,我艰难低头看到了胸口那截锋锐短剑,身体踉跄着倒下,不可置信地盯着之前还奴颜婢膝的潘芷玉。
她居高临下望着我,仿佛在看待一只即将死去的蝼蚁。
是了,她潘芷玉宁愿与其父断绝关系,拿出价值十万两的天价红妆,请嫁区区新科探花郎。
势必,没有这么简单。
2
“从此以后,就由我替你做柳夫人。”
这是我听见潘芷玉说的最后一句话。
五月惊雷,暴雨倾盆而下。
死里逃生的我躲到一座荒朽寺庙,趴在一只破缸旁狼狈饮水时,才终于明白了她这话的含义。
水波荡漾,却冲不开那张千娇百媚的美人面。
眼尾三点红痣更添万般风情。
我脸上那块碗口大的红色胎记呢,那上面的痣毛呢?!
我如同见了鬼一般退后,下意识伸出双手检查。
粗糙、干裂、黄黑的手,是我的手,曾在衡阳镇料理过无数具尸体的女仵作的手。
不是那双相府千金白皙如盐的纤纤玉手。
可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来不及多想,两个粗鲁的男人声音骤然冲进我的耳朵。
“她当真在这儿?”
“没看错,没看错,这样一个绝色美人儿,我怎么会跟丢呢?”
“抓了她,交了差,我们刚好去那办喜事的柳府上打秋风,听说今日是百家宴,贩夫走卒也可进门喝一杯喜酒呢!”
“那新娘子长得如何?”
“不知名姓,据说貌美得紧,比窑子里的花魁还骚!”
我按在缸口处的手骤然捏紧。
原配夫人才失踪几天,柳映白就另娶新人了?
男子的真心当真脆弱。
我一时想得失神,忽闻到一阵熏人恶臭,一双男人大手忽地勒住我的上身,耳朵脖颈被口水一顿疯狂舔舐,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可算逮到你了,我的美人儿哈哈哈!”
他兴奋叫嚷起来,宛如野兽般朝我扑来。
真恶心。
我下意识抬手搂住他的脖颈,他更加兴奋,随即脸色一僵,红涨到近乎酱紫,喉咙里发出嗬嗬声音,眼珠子翻到只剩白眼。
咔嚓一声响,颈骨断。
一甩手抛下男人的尸体,我就着旁边的缸水洗了脖子和脸,然后看到了在一旁的男人同伙。
他看起来衣饰整洁、容貌清秀,神情恐惧如同见到了什么妖魔鬼怪。
我面无表情朝他道:“我饿了。”
3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我盘着腿坐直身子,一边啃着年轻人递过来的干粮,一边消化刚刚得知的消息。
那年轻人是个牙户,跟柳府约好了,要送三个丫头过去刚巧有个丫头半路跑了。于是他找了当地几个地痞,想捉个当地没什么干系的女子充数,其中一个地痞刚好碰上了我。
我缴了他的钱财,扔出几锭银子,命他把其他两个丫头先送回家,剩下的钱回来再还他。
年轻人一脸苦相,敢怒敢言:“女大王,您是菩萨心肠,但小人也得吃饭啊。人送了,小人如何向柳府交代呀。”
我问:“那柳家叫你送人,是干什么来着?”
“说是柳公子大喜之日,缺个通房丫头。老夫人在府上百般挑剔都不满意,这才想从外面找几个家世清白、手脚干净、模样伶俐的进门。”
哦?
大婚之日,纳妾之时,想给新入门的娇客一个下马威?
看来柳映白的母亲还是那副死德行,当真是一天不作妖,浑身不自在。
我轻描淡写道:“既是找小妾,我一个顶得上十个。”
年轻人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我,又皱眉耷眼:“可老夫人要良家女子,来历不明,恐怕……”
我拍了拍他肩膀:“如今我就是你亲姊妹了。”
“这个……容貌仪态得端方。”
“等我发髻一挽,再端方不过。”
年轻人鼓起勇气。
“您别害我了,可得处子才行,您这样实在……”
我微微一愣,随即笑了。
“你见过那个野鸡暗娼有我这把徒手杀死成年男子的力气?以老娘的功夫,去杀鸡宰牛,或去当女飐,给皇帝贵人卖艺谋生,做什么不强?你莫要以貌取人。”
年轻人叹了口气。
“姑娘当真是豁达大气,是小人妄自揣测了,只是那府中自有一套验人清白的章程,小人难免忧心。”
他虽不信,却也硬着头皮要送我去。
反正这牙行遍布四海,拿了主人定金却逃之夭夭,或一女百家卖的牙户也不在少数。
只他不知情,我与柳映白虽成婚半年,却相敬如宾,从未同房。
那个昔日待结发妻子如珍似宝、至情至性的男子,怎么会变得这么快?
我不明白。
4
再次回到柳府,那门扉上两幅红联,檐口挂满了数个精美的刺绣灯笼,并许多鲜艳的彩带绢花,如同死人最后丰艳的入殓妆。
门口盛装的小童正接待宾客,无论男女老少、布衣官绅,都被请了进去。
比我与柳映白成婚时还要热闹。
但也不怪他。
毕竟,我和柳映白是在义庄办的婚礼。
那义庄,是一座黑黝黝的泥房矮楼,宾客也不过庄内数口素棺。
我与柳映白在大堂拜了天地,拜了众生,拜了自己,饮了合卺酒,就此结为夫妇。
不过一年,便传来京都相国之女潘芷玉倾慕他不得,自愿下嫁为妾,潘父怒而与她断绝关系,但顾念情分,予她十万白银做嫁妆。一时朝野哗然,纷纷艳羡柳映白得了泼天的艳福。
柳映白不愿,她便戴着珍珠幕篱,每日天不亮就在柳府门前苦等,逼得柳映白只敢走后门上朝。
她这份感天动地的爱情,没能感动柳映白,却令许多京中女子同情怜悯,三骂柳映白。
一骂他有眼无珠,宁可娶我这个凶悍丑妇,却看不到真正的良金美玉,可笑!
二骂他不尊孝道,娶妻半年无子,柳母已白发苍颜,难享天伦之乐,柳映白却不纳妾绵延后嗣,是为不孝,可耻!
三骂他有辱朝臣颜面,娶妻竟娶了个地位卑贱的女仵作,惧内惧得朝野皆知,本是风流探花郎,如今却成憋屈软丈夫,实在有损我朝男子威仪,可鄙!
本来这些骂声听到我耳朵里,就如同笑话一般,却不想一日上达天听,皇帝亲口问询此事,令柳映白给潘相国留几分薄面。
我才知道,潘芷玉的分家也不过苦肉计。
柳母率先松了口。
柳映白仍然抗拒。他对我提起这事,不胜烦恼。
我说:“有什么难办的?她想当奴婢,便让她当好了。只一点,她进了我这门,任我手段如何霹雳,你也不能帮她半分。我自有道理。”
柳映白笑:“你尽管放手去办好了,我信你,正如同你信任我一般。”
只是如今,我还能信柳映白吗?
5
进柳府不消半刻,我便悄悄溜到内院,门口却有几个生面孔的婆子把守。
我望而却步,在四周逡巡了好久,才发现一棵系着密密麻麻彩球的茂密花树。
刚爬上去,就听到下面响起熟悉的斥骂声。
“贱婢!你打扮得如此风骚,是想让大人多看你一眼吗?”
一丫鬟站在一盛装丽人旁边,满脸怒意。
跪在那盛装丽人身前的红衣丫鬟瑟瑟发抖,慌忙求饶:“夫人,夫人,求您放过我。我只是图这胭脂美丽,多抹了一点。”
丽人还未开口,她身边的丫鬟又大声斥骂:“你是想说我们夫人抹了胭脂,还不如你美丽?!当真是尊卑不分的家伙!你分不分得清今日谁是C位谁是配角?来人,把这贱人的脸皮剥了,大卸八块,扔到猪圈里喂畜生!”
红衣丫鬟更是磕头如捣蒜,慌忙求饶。
就在这时,丽人方才柔柔开口。
“辛夷,今日是我与夫君的大喜之日,不许这么无礼。这茜雪想来也不是故意的,想来也不是故意的,略施薄惩就行了,只把她的脸剜掉便行。”
茜雪呆呆望着她,脸色惨白得近乎死人。
那名唤辛夷的大丫鬟斥她:“还不谢恩?”
茜雪嘴唇颤抖,强忍片刻方才叩头:“谢……夫人,开恩。”
丽人倦怠地一招手,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便从暗处跳了出来,将茜雪按在一张石桌上,抻开耳朵、掏出匕首,就要割脸上肉皮。
“住手!”
我从树上一跃而下,一脚踢在那用刑的侍卫胸口,挡在那即将受刑的茜雪身前,凛声。
“你们若伤了她,今日的柳府就要喜事变丧事了!”
在场众人纷纷愣住。
那丽人微惊:“你是何人?”
我正欲开口,却听到另有一道女声响起。
“……你这几天脑子被狗啃了?打骂别人也就罢了,这可是照料你半年的丫鬟茜雪,你也下得去手?”
一个中年女子从旁边走了出来,她一身贵妇装扮满头珠翠,双目狭长,容貌威严。
这不是柳映白的母亲么?
我心下一咯噔,往昔被她支配的厌烦感涌上心头,下意识缩回了树荫的阴影处。
柳母抬了抬下巴,又一把把我从树荫里拉出来,斥问:“我们在此处处理家务事,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
被这么一拉扯,我终于和那盛装丽人主仆二人打了正面。
为首的女子盛装打扮,眉长睫浓,口若樱桃,半边面孔还画了精致的桃花彩绘,衬得十分娇艳。
虽然素未相识,我却觉得她十分眼熟。
避无可避,我扯了扯嘴角。
“老夫人,看我可眼熟?”
柳母果然瞳孔颤抖起来。
“你,是失踪了快半个月的相府千金潘芷玉?”
原来潘芷玉失踪了半个月。
如此,她和我是同一天遇难的,我一时百感交集,更想探清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和潘芷玉失踪的这些天,柳映白竟然正忙着娶妻,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不可能,她不可能是潘芷玉!”
6
原本在一旁当吉祥物的新娘子骤然发声。
我皱了皱眉。
“林蕙风,你认识相府千金?”柳母见我俩视线交流,狐疑。
名字被唤起的那一瞬间,我周身一阵震颤。脑海瞬间通明,前尘往事悉数席卷而上,联结成一个我从未想到过的真相。
林蕙风,是我的名字,但被唤在另一人身上。
荒谬。
当真荒谬。
谁敢想啊谁敢想,天底下竟有这样愚蠢的人!她为了得到柳映白,在我面前做低伏小那十日也就罢了。
她竟然敢用她的脸换了我的脸!
许是换脸之后,难以忍受,她还忍痛剜了肉痣,毁了胎记,受柳母新婚纳妾的羞辱。
这就是她的爱情吗?看来,她真是爱柳映白至极了。
想通这个关节,我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笑累了,方才拭去眼泪,朝柳母道。
“前不久,相府千金潘芷玉追求柳映白的艳闻,在京中已经传遍了,老夫人也知情罢。小女被柳郎拒绝心情烦闷,于是出门散心了一段时日,得知今日柳郎再娶娇客,才来冒昧拜访,还以为是什么绝色倾城的大美人,原来是原配夫人。”
柳母讪讪:“这些都是外人谣传,小儿也是胡闹,说要给蕙娘补办婚事,才闹出许多误会。潘小姐千金之躯,堪配多少青年才俊,实是我儿福薄,有缘无分,请小姐切莫再挂心了。”
又冲着旁边的新娘子和辛夷道,“蕙娘辛夷你们还干站着什么,还不去安排一间干净厢房,伺候贵客?”
新娘子狠狠瞪了一眼辛夷。
辛夷忙开口:“老夫人,吉时快到了,新娘还等着添妆呢!”
我笑:“哦,我倒是不着急,反正要嫁给柳郎的,不是我。”
柳母闻言,脸上更是青红交加,对新娘子发火:“添妆要你几时功夫,啰唆什么,又不是没成过亲?贵客在前,还不好好伺候?!”
“婆母说得是。”她满是怨恨地瞥了一眼我,唤辛夷,“带潘小姐梳洗一遍,请夫君前来拜见,免得失了我们柳府的礼仪。”
哦。
她竟然敢让我见柳映白,是心大,还有留有后手?
想到这里,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坏主意,转而对柳母拿出了十二分的演技。
“听闻今日柳府双喜临门,除了补办婚事,还要为柳郎纳一房小妾。前些日子,我已以妾室之礼伺候了夫人好些日子,实在觉得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夫人更好的主母。”
见潘芷玉脸色越发青白,我继续加火儿。
“既然都是纳妾,不如纳我这个知根知底的罢。我记得,夫人早已做主,把我的嫁妆都添进了账本里,一一记录在案,只差我与柳郎行礼。不如今日就把纳妾这事儿做实罢。”
“胡闹!”柳母得知这事,转头就打了潘芷玉一巴掌,怒气冲冲,“你这贱蹄子,竟然敢背着我偷偷私吞潘小姐的嫁妆?”
潘芷玉不胜委屈:“婆母,我没有。”
当然,这是我干的,还是潘芷玉跪着求我收的。
柳母似乎想到什么,愈发气恼:“你这些时日为了办婚事,府上花销多了十倍不止。那门口的刺绣灯笼,全是绣娘的上乘手艺,从丝线到绣工,一盏成本就要5两白银,你足足订购了一百盏。我们柳府花销一向节俭,哪有这么多银钱可支,你敢说这些时日花的钱没有从潘小姐的嫁妆里拿?”
这话说的,像是这些账目花销,柳母不需要首肯似的。
她在做戏给我看。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柳母,看来她并非不想让潘芷玉进门,只是以往碍于我和柳映白的合力同心,不敢开口。
潘芷玉终于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气得一直抹眼泪,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辛夷在一旁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胸口顺背舒气。
柳母却越发得意,还作势要请家法来惩治儿媳,口中骂骂咧咧不停。
换作以前的我,直接大门一关,盖头睡觉。
但潘芷玉是什么人,惯会曲意奉承,自我感动的人。柳母越是作怪,潘芷玉越是委屈不甘,越要想尽法子讨好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得到什么?
跟柳母真是一个锅配一个盖。
我冷眼看着这通闹剧,心下泛起厌烦,转身离开。
7
晚上,宫里传来消息。
新安突发洪涝灾情,原本打算下朝拜堂的柳映白,朝服都未换,便被塞上了马车,去了长江以南。
潘芷玉心心念念、竭力准备了小半个月的婚事,再次泡汤。
柳映白不在的这几天,我过得很充实。
因我在柳府的现身,相府千金并未失踪、决意入潘府为妾的消息在坊间再次甚嚣尘上。
柳母倒是心花怒放,便说要修书一封三媒六聘,虽然是妾,也不能委屈了我。
京都更将这事儿视作大新闻,编了不少段子,茶坊瓦舍街头巷尾俱是口水四溅。
柳母做主招待我,把我安排在府中最精致的一处宅院。
我借口身娇肉贵,嫌弃床铺硌人,柳母就立即集了府上的绫罗绸缎,给我垫床。
我借口气候闷热,口渴难眠,柳母便取了冰窖的几块半丈长的玄冰,给我镇荔枝鲜桃。
我借口喜欢花朵熏香、胭脂水粉,柳母陪我逛了三日,还让一群貌美丫鬟到我院中,旁的扫撒活计都不干,专门陪我调色试妆。
这些都是潘芷玉在京城的惯常做派,我只是挨个儿模仿了一遍。
这几日,为了填我铺张浪费的亏空,柳母将她的份例一再缩减。潘芷玉分明刚入门,穿戴却如孀居的寡妇一般朴素,头上几根银簪,脸上黄寡,连胎记疤印也掩盖不住了,瞧我的眼神也越发怨毒。
我被一群丫鬟成天簇拥着,忙得连一个眼神懒得分给她。
眼见南方灾情愈急,柳映白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潘芷玉天天望眼欲穿,终于坐不住了。
是夜。辛夷找到我,说夫人有请。
我欣然赴约,到了主宅卧室,只见她手执一把素雅的象牙梳,坐在镜子前款款梳发。然而那发色微黄,容颜粗糙,再精致的妆面也挡不住常年辛苦劳作后的痕迹。
“柳郎和你成亲时,我派人去衡阳镇打听你的消息。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
我低头看新弄的指甲,钱果然是有用的,这双手都变细嫩了。
见我不搭理她,潘芷玉哼了一声。
“罢了,你明明出身低微,却总是这副高高在上的德行,配上这副尊容当真令人作呕。我想这城中百姓也个个都是瞎子,竟然都说你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她对着镜子审视片刻,忽地冷笑:“哪个绝色的脸上长了这碗口大的胎记,这恶心的肉痣?哪怕用刀子刮掉,还能留下这难看的印记。用再美艳的妆容都盖不住,都盖不住!”
我皱眉看她:“莫非在你心目中,容貌有那么重要?”
“不然呢。女有四行,妇容、妇功、妇德、妇言,哪一个不是容貌最先。像你这样的丑陋女子,根本配不上柳郎?”
我淡然:“若他信这套,他也配不上我。”
潘芷玉声音喑哑:“你……你当然这么说,你现在什么都有了。”
她越说越激动:“你分明是天下第一丑女!我明明生得美貌无匹,京中哪个男子不曾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竟然要挂着你的脸皮度过后半生。林蕙风!你欠我的,这都是你欠我的!你夺走了我的花容月貌,还想夺走我的家世地位。你这人当真卑鄙!”
我卑鄙?
这脸是我求着她换了?
还是我主动回潘府认祖归宗了?
简直懒得理会她。
镇上百姓赞我美貌,不是因为没见过我真颜。而是我除了擅长照料尸体,还常在郊外义诊,不对穷人收钱,久而久之积下的口碑。
众生皆以为,神明都是锦衣华服美貌绝伦。
他们敬我,所以美化我。
潘芷玉妒我,竟信以为真。
可叹,可怜,可笑。
8
但我不打算对她说实话,只缓缓道。
“卑鄙的不是我,是给你换脸的人。”
潘芷玉仿佛看傻子一样看我。
“你说什么疯话?”
我矫揉造作地叹了口气:“我猜,给你换脸的人必然是你信服爱戴的亲密之人,才敢把自己这么珍贵的脸让他换。可惜啊……他有那般奇巧的换脸之法,为何换脸时故意把你变丑,衡阳镇素有我的医仙美名,赞我貌美如花形似观音。你想想,我怎么会是丑女呢?”
潘芷玉一怔。
“可我伺候你那几日,你明明就是这个样子。”
我睁眼说瞎话:“那是我得了人面疮,才毁了容貌。婚前我不长这样。”
潘芷玉的眼神逐渐清澈起来。
“这几日我看了你的医书,好像真有这个病。”
看吧。人只要愿意相信,无论多么漏洞百出的谎言都能自我美化。
我乐得见她脑补,又道:“你那位大人,怕是不怎么喜欢柳郎吧。他这么做,想必是想让你尝尽苦楚,对柳郎死心,回到相国府继续当大小姐。”
潘芷玉信了几分,嘀咕:“这倒是他的脾性,总是自作主张为我好,跟封建大家长一样。”
封建大家长,和之前的C位一样,又出现了我不熟悉的词汇,我暗暗记下。
但我此行的计划还没结束。
“这些时日我深思过,发觉你说得对。”
我懒懒转着手指上的宝石戒指:“我如今得了相府千金的身份,荣华权势唾手可得。而你得了爱情,与柳郎相敬如宾,正是两全其美。”
我喟叹不已:“我如今才知道,当初我搬尸体过的是什么苦日子,之前对您出言不逊,实在是不识抬举。这次我来,是真心实意感谢您的。感谢你,给了我这么好的身份,没了柳郎,还有六郎刘郎陆郎供我挑选,人呐,抱着自己的那根歪脖子树久了,差点就忘记自己置身一整片森林了。”
说罢,我从怀里掏出几份桃花笺。
别说,潘芷玉的确艳名在外,这些日子,我收了不少情书。以往这些都应该是由她家下人过滤的。
谁叫碰上了我,我来者不拒。
潘芷玉气死,又开始上脸:“你,你怎能败坏我清誉?!”
“你别气,我下次不收了。”
将信扔进火盆,我假装无意间撸起衣袖,展示了手腕上的一圈金银玉镯,在火光前端的七彩斑斓,粼粼生光。
这举动虽如暴发户,却也把潘芷玉气得不轻。
最后,我被她轰出了主宅。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9
回去当夜,我便病倒在床。
浑身骨骼宛如被马蹄碾碎般疼痛不已,眼眶四周更是针刺般疼痛不已。本以为是得了风寒,但第二日清晨,丫鬟们的尖叫顿时划破了整座柳府。
“啊!!!”
不一时,柳母也被惊动,带着几个丫鬟老妈子一齐聚拢在我的房间门口。
辛夷将众人拦在外面,手指颤抖地指着我,一副见鬼的模样。
“天呐……潘小姐,潘小姐的脸烂了!!”
“怎么会烂得这么厉害,不会是长了人面疮吧。”
听到这话,柳母急切地拨开我遮掩的手,随即吓得把案上铜镜扫落在地。
我撑着发烫的眼皮,强行凝神,看清了镜中画面——只见潘芷玉那张艳丽无匹的芙蓉面宛如被水泼湿的书卷般,边缘诡异地卷起来,转瞬便脱落了一大半,露出鲜红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