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临终前，把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叫到床前，叮嘱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了姑奶奶的恩情，逢年过节必须要去看看，有什么困难必须要帮忙。那时祖母也在，祖父的儿女们都在，可他唯独牵挂的却是姑奶奶。不久，祖父便撒手人寰，享年九十六岁。

姑奶奶是祖父的亲妹妹，据说很小的时候就卖给了人家。这是家族的秘密，也是家族的耻辱，从不轻易讲出来，也就很少有人知道，尤其是我们这些晚辈。爷爷临终前的叮嘱，似乎也只有最年长的伯父听进去了，他每年都要去姑奶奶所在的城市，前去探望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去探望一个九十多的老人，逢年过节，一定会去，从不间断。

我有些好奇，便问伯父：“姑奶奶是咱们家族的恩人？”伯父点了点头。“是怎样的恩情呢？”我继续问道。他看了看我，犹豫了片刻之后，说道：“你是孙辈中最年长的，这件事也应该跟你唠叨唠叨了！将来我们这一辈没了，你们这辈也应走动下去！”

“这么严重！”我打趣道。伯父没有理会我，他一脸的严肃。之后，又沉吟了片刻，才打开了话匣子。

事情要追溯到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了，那时候还没有解放。家里闹粮荒，一粒米也没有了，连种子都吃净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家人全部饿倒，祖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是兄弟姐妹中最年长的，那时太爷爷已经仙逝，太奶奶病重，他是家里唯一的操持者，而他那时也不过十几岁。

区域性的大灾荒，家家户户都没粮，借也借不到，买也买不着。更何况，根本拿不出钱来。万般无奈之下，祖父向族里的长辈问计，人家告诉他说：“隔壁省份仍有余粮，但只能买或换。”祖父忙问：“如何买，如何换？”人家告诉他说：“用钱买，用人换？”

祖父急了：“没有钱，怎么买？用人换，如何换？”人家不耐烦了，说道：“家里有女人，就拿女人换！”祖父闻听，说了句“胡闹”之后，甩袖离开了。显然，他很不耻于这样的行为。然而，最终还是被逼上了这条路。因为，在牺牲一个和全家等死的选项中，他只能选择前者。

二妹被选出来拿去换粮，她就是祖父临终前所提到的姑奶奶。那时她才八岁，是祖父亲自送她去的。祖父就是为了要记住那户人家，以免日后断了联系。只要没断联系，将来条件好了，还可以尝试把二妹换回来。

据说，他是用木质独轮车，推着妹妹走泥巴路，往返八百余里，才换回了一袋粮食。并且，成功挽救了全家人的性命。所以，在他看来全家人的命都是二妹给的，全家人都欠二妹一条命，这个恩情至死不能忘！自己的子孙也要永远牢记。

听完伯父的讲述，我几乎要潸然泪下了。不单单是被姑奶奶的大义所感动，更为祖父的无奈、煎熬、撕裂与苦难而共情。我仿佛回到了九十多年前的那个时代，看见一个瘦骨嶙峋、衣不附体的少年，用木质独轮车推着自己衣衫褴的八岁妹妹，正一步步迈向不知是“深渊”、还是“火坑”的远方。

每走一步，心都在滴血。每走一步，都是万般的煎熬。可是，他又没有退路。即便到了目的地，换回来了粮食。回来的路上，也是同样的煎熬。因为，那是远离亲情，是失去亲情。为了亲情而失去亲情，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了。往返八百里的漫漫征程，祖父的痛苦与无奈，相信没有人能够体会得到。

辞别了大伯后，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重走一遍祖父当年送姑奶奶的路。以此，聊以作为对祖父的一种悼念，和对姑奶奶的一种感恩吧！我是应该要拜见一下家族的恩人——姑奶奶的，当面对她说一声谢谢。她为家族的奉献，无畏而伟大！

后记：换粮的那户人家，对姑奶奶一直非常之好。姑奶奶长大成人之后，不断添枝散叶，如今已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家族。九十几岁高龄的姑奶奶，身体依然硬朗，祝愿她老人家永远幸福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