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 /文
关于孔子的祖上,《孔子家语·本姓解》讲得最详细。不过《孔子家语》是一本可靠性有很多争论的书。《左传》里则有一个不大完整的版本。
孔子是商汤的后代,他的祖先,曾经是天子。
后来周武王伐纣,商朝灭亡了。微子向周朝投降,当了宋国国君,这就是由天子降为了诸侯。
西周末年,有一位宋湣公,宋国历史上有两位宋湣公,这是西周末的,不是春秋时代被南宫长万拧掉脑袋的那个。
这位宋湣公临终前,传位给了弟弟,也就是宋炀公。
宋湣公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弗父何,小的鲋祀,鲋祀杀死了叔叔炀公,然后让哥哥即位。
弗父何没有同意。有分析说,这是因为弗父何很高尚,弟弟杀了国君,自己当了国君,就要追究弟弟的弑君之罪,可是追求弟弟的弑君之罪,又伤了兄弟之义,总之怎么做都很不好,于是干脆不当国君,就逃避了这个困境。
这个弗父何,就是孔子十世祖。他这么一高尚,就意味着从他这一辈,又从诸侯降为了卿大夫。
弗父何的曾孙叫正考父,算是一位在文化史上也有贡献的人,据说《诗经·商颂》部分,就是经他和周太师校订的。他还很会当官,他曾连续辅佐宋国三公即戴公、武公和宣公,不但不骄傲奢侈,反而越发谦逊俭朴。他在家庙中的鼎上作如下铭文:“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鱣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意思是每逢接受任命、提升职位时,都是越来越恭敬。始而低头,再而曲背,三而弯腰,连走路也小心翼翼地靠着墙边走,然而谁也不会侮慢我。我用这鼎煮鱣和粥,聊以充饥而已。
正考父的儿子是孔父嘉。他的名是嘉,字是孔父,按照当时称呼的习惯,字在前,名在后,所以叫孔父嘉。
孔父嘉这一辈,和宋国国君的亲戚关系已经足够远,所以他的子孙后代,就要独立出来成为一个新的家族。按照当时的习惯,以家族始祖的字,作为家族的氏,于是就以孔为氏。孔子的这个孔,就从这位孔父嘉而来。
孔父嘉做宋国的司马。据说他老婆很漂亮,走在路上被另一个宋国贵族华父督看中了。华父督就煽动宋国人说:“我们国君即位以来,十年打了十一场战争,都是司马导致的。”于是愤怒的群众就杀了孔父嘉。
从此,孔氏就被华父督的家族欺负,孔父嘉的儿子忍了,孙子忍了,到孔父嘉的曾孙孔防叔,忍无可忍,在宋国待不下去了,就搬家到了鲁国。当然,这就连卿大夫的地位也保不住了,孔氏就成为士一级,也就是最低一级的贵族。
以上说法,古人并不怀疑,但近代以来有人觉得靠不住。哪儿那么巧孔子就是商汤的后代,这就是美化孔子编出来的段子。
其实,孔子是商汤之后,这一点拿出来强调,确实是一种美化,但只要孔家祖上的女人没有搞外遇,孔子真是商汤之后的可能性并不低。
要知道,男性之间的竞争是非常残酷的。成功的男人多子多孙,失败的男人断子绝孙,是很普遍的现象。目前分子人类学的研究结论,五个新石器时期祖先的后代,就能占到汉族人口的60%。当今世界上,成吉思汗、努尔哈赤的后代,据说都有一千多万。
也就是说,您要乐意去查一下自己的祖先,没准您也是哪位伟人之后。只不过我们今天不稀说这事儿。
所以,孔子生活的时代,商汤的后代真要认真统计,妥妥有一大堆,在总人口数里都能占到不小的比例。孔家的家谱,从商汤到微子到弗父何到孔防叔,也就是从天子到诸侯到卿大夫到士的家族没落过程,倒是相当典型。
另一种疑问是孔子祖上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宋国到鲁国的?《孔子家语》说是孔防叔,司马迁写的是“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按照出生地算,孔防叔还是宋国人。也是赞同这个说法的。
有一种挺流行的质疑说:华父督杀了孔父嘉,孔家就应该逃离宋国了,怎么会耽搁这么久?应该是孔父嘉儿子一辈,就到鲁国了。
这个质疑其实没啥道理。离开宋国,这是离开世代生活的土地,还要失去卿大夫的地位,代价是很大的。春秋不是政治斗争就要赶尽杀绝的时代,所以还是能不走就不走。
从合理性上说,孔父嘉之后就搬到鲁国还是到孔防叔一辈才搬到鲁国,没什么区别。区别就是,说是孔父嘉之子就迁鲁,没有文献依据;说是孔防叔,司马迁倒可能是有依据的,毕竟他到孔家调查采访过,接触过第一手资料。司马迁还是孔子的后代孔安国的学生,孔安国也可能向司马迁讲过这些。
还有就是,强调孔防叔这个人物,对美化孔子有好处吗?显然没有;有增加故事性,引起吃瓜群众兴趣的效果吗?也没有。像这样的信息,可信度倒可能是比较高的,因为编故事的人不会往这儿编。所以这个地方,还是宁可听《史记》的。
这里引出一个问题,不管孔防叔是不是迁到鲁国的第一代,孔家到了鲁国之后,沦为士阶级了。士这种小贵族,是要依附卿大夫一级的大贵族的,孔家依附的是鲁国的哪家贵族?
孔防叔这个名字就值得注意了。他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做过防这个地方的大夫,——这种大夫是官职不是贵族,不世袭,也可以撤职。
那防这地方是哪儿呢?是鲁国大夫臧孙氏的封地。臧氏家族是鲁国一个老资格的家族。
孔家从宋国移民到鲁国,很可能就是托庇于臧家的。孔子他爹叔梁纥的人生经历,也支持者而判断。
叔梁纥这个名字,名纥,字叔梁,字在前名在后,还是这种称呼方式。《左传》里又称他为郰人纥或者郰叔纥,是因为他做过郰邑大夫,这个大夫也是不世袭的官职。
叔梁纥在《左传》里出现过两次,都是靠武勇绝伦出的风头。
一次是鲁襄公十年,偪阳之战。诸侯联军攻打一个叫偪阳的小国,“县门发,郰人纥抉之以出门者”,他举起闸门,救出了陷入城里的战友。
一次是鲁襄公十七年,齐国攻打鲁国,把鲁国大夫臧纥包围在防这个地方。叔梁纥领头,和一个叫臧畴的,一个叫臧贾的,带着三百甲士,保护着臧纥,夜里杀出齐军的包围圈,把臧纥送到鲁国的接应部队里之后,叔梁纥又杀回防地的围城里。
这件事发生的地点又是防,叔梁纥保护的臧纥,是臧氏的宗主,叔梁纥的战友,也都是臧家人,所以他很可能是臧氏的家臣。
还有,叔梁纥去世,葬在防。
臧纥这个人物,也很有意思。他是当时鲁国公认最聪明的人。后来孔子臧否鲁国的人物,孔子不欣赏臧纥的品格,但也把臧纥当作聪明人的代表。
《论语》里有一条,“子路问成人”,子路问,完美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孔子就举了四个鲁国人:如果具有臧纥的智慧,孟公绰的克制,卞庄子的勇敢,冉求那样多才多艺,再用礼乐加以修饰,也就可以算是一个完人了。
孔子赞美臧纥的智慧,臧纥有多聪明,《左传》里描述还是很多的。不过臧纥最聪明的一件事,可能是他是最早预言孔子了不起的人。
孔子后来教书,开始收的都是平民子弟。一直到三桓当中的孟僖子,让自己的儿子到孔子门下读书,大大提升了孔子的声望。
孟僖子让儿子去拜孔子做老师前,说了一大段话。他先把孔子祖宗的德行大大称赞了一番,然后说:
臧孙纥有言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今其将在孔丘乎?”[1]
臧纥曾经说过,圣人有伟大的德行,自己如果不能取得大成就,他的后代里,一定会有了不起的人,这话就要应在孔丘身上吧?
孔子出生,是在叔梁纥救臧纥突围五年后。可能是臧纥感念叔梁纥的功绩,知道他儿子出生,随口夸了一句,不想竟然说中了。
后话且不表,接下来就是说孔子出生的事。《史记》写的是:“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
叔梁纥和一个姓颜的女子,“野合”生了孔子。
那什么叫野合?
关于孔子出生,最伟光正的一种说法,是《孔子家语》里的;
叔梁纥的原配夫人,生了九个女儿。又有一个妾,生了一个儿子,叫孟皮,字伯尼,但腿脚有毛病。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意味着孔家没有继承人,连士的身份都要丢掉了。
于是叔梁纥向颜家求婚。
颜家有三个女儿,当爹的问:“来求婚的这位陬大夫,虽然父亲、祖父只是士,但也是古代圣王的后代,出身是很高贵的。他个子有十尺高,武力绝伦,我很想要这么一个女婿。虽然他年纪大,性子严厉,但没什么可担忧的,你们三个谁愿意嫁给他?”
两个大女儿不说话,只有小女儿颜徵在挺身而出:“从父所制,将何问焉?”爸爸您做安排,问我们做什么呢?
于是当爹的就把颜徵在嫁给了叔梁纥。颜徵在知道叔梁纥年纪大了,害怕不能及时把儿子生出来,就私下里去曲阜城外的尼丘山祈祷,赶紧赐给我一个带把儿的宝宝吧。于是很快就生了孔子,也因此孩子以尼丘山来命名:名丘,字仲尼。
这个版本特别有民间故事的风格:孔子这样的伟大人物,是一个很老很老的父亲所生;叔梁纥女儿的数量,不多不少,刚好是九个;颜徵在的爸爸让几个女儿做选择的时候,愿意承担伟大而艰巨的任务的,一定是小女儿……都是民间故事最喜欢的设定。你拿这个故事,和比如说希腊神话里面,雅典国王忒修斯的故事比,甚至《圣经》里亚伯拉罕生孩子比,都可以找到相似之处。
当然,有民间故事风味,不等于就一定是民间故事,也可能就是这么巧。但问题是,这个版本太伟光正了,和《史记》说的野合完全对不上。
于是就产生了很多创造性的解释,认为“野”是不合于礼,野合就是不合于礼的婚姻。叔梁纥和颜徵在结婚,哪里不合于礼呢?据说是这样:
男八月生齿,八岁毁齿,二八十六阳道通,八八六十四阳道绝。女七月生齿,七岁毁齿,二七十四阴道通,七七四十九阴道绝。婚姻过此者,皆为野合。
男性八个月长牙,八岁换牙,十六岁性发育成熟,六十四岁,老得不行了;女性七个月长牙,七岁换牙,十四岁性发育成熟,四十九岁和大姨妈说拜拜。所以,结婚的时候,男的要是不到十六岁或者超过六十四岁,女的要是不到十四岁或者超过四十九岁,都不合于礼,都叫野合。
据此推断,叔梁纥娶颜徵在的时候,年纪应该在六十四岁以上。进一步推断:叔梁纥保护臧纥,在齐国军营里杀进杀出的时候,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真是一位老英雄。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解释,野合就是野合,在野外结合,没那么多花头经。
这种简单的解释,可能更加接近真相。
我们知道,世界上很多民族,在社会还比较简单原始的时候,都有每年固定的某几个时候(一般是在春天),青年男女一起狂欢庆祝,然后彼此看顺眼了就在一起的习俗。很多研究人类婚姻史的著作,都会提到这种现象。中国的少数民族,有些不久前也是这样。
先秦时代的华夏,很大程度上也还是这样。人民还很自由放纵。墨子说,燕国的祖,齐国的社稷,宋国的桑林,楚国的云梦,都有男女集会的活动。
当然这主要是平民的集会,但贵族固然有很繁琐的婚礼,至少男性对这种活动到也不排斥,有时候也会参加。《左传》里讲到,鲁隐公、鲁庄公都曾经想跑到齐国去参加这种集会,而《诗经》还有描述集会场景的诗,比如说《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译文:溱水洧水长又长,河水流淌向远方。男男女女城外游,手拿蕑草求吉祥。女说咱们去看看?男说我已去一趟。再去一趟又何妨!洧水对岸好地方,地方热闹又宽敞。男女结伴一起逛,相互戏谑喜洋洋,赠朵芍药毋相忘。
叔梁纥和颜徵在野合,大概也就是在这样场景。只看《左传》和《史记》,看不出叔梁纥多大年纪,他以一个勇冠三军的武士身份参加这种活动,很可能还是挺受欢迎的。
这种类型的结合,生出来的孩子身份比较卑贱是事实,但当时还并不会被认为特别不道德。司马迁的时代,这种野合的风气虽然在萎缩,但也还仍然存在,——因为社会风俗的改变,比起政治变革,往往是比较慢的。今天的中国和清朝的中国,政治制度已经完全是两回事了,但是清代的风气,今天有的还在。
所以写《孔子世家》的时候,司马迁写下“野合”两个字,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野合只是卑贱,并不肮脏,而孔子自己都从来没有讳言过自己少年时代的卑贱。司马迁甚至可能是怀着崇敬的心情写下这两个字的:一个人,出身如此卑贱,一辈子政治上也没做成什么大事业,却如此令人景仰,不越发说明人格和思想的伟大吗?
孔子出生之后不久,父亲叔梁纥就去世了。孔子小时候,没住在父亲家,而是在曲阜城内的姥姥家长大,以至于搞到他连父亲葬在哪里,都不知道,说明从小没去上过坟扫过墓。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历代学者有许多解释。我们前面的推断:小贵族孔氏,很可能是依附于大贵族臧氏的。如果这个推断不错,那么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就在孔子出生的下一年,孔家遇到了大麻烦,因为他所依附的臧氏家族,几乎是遭遇了灭顶之灾。
[1]通行的标点,把“今其将在孔丘乎”,不算作臧孙纥的话。不过那就成了孟僖子引用了一句泛泛而谈的大道理,他为什么要刻意强调是臧孙纥说的呢?总还是因为臧氏和孔家的关系密切。
孔骗子比谁都精致利己,就是个挑拨离间的搅屎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