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前,一位耄耋老者手持笏板追着驴群疾走,粗布官袍在风中翻卷。这个荒诞场景定格在大唐垂拱四年的尚书省,81岁的宰相王及善用最后十日生命,在长安官场掀起轩然大波。当"驱驴宰相"的戏谑之号传遍坊间时,这位三朝元老的宦海沉浮史也揭开了最耐人寻味的篇章。
出身将门的王及善,血液里流淌着初唐特有的锐气。其父王君愕早年献策井陉关,助李唐平定河北的往事,早已成为家族传奇。贞观十九年父亲战死驻跸山后,这个少年郎捧着世袭的邢国公爵位,在东宫太子府开启了他的仕途。
当太子李弘宴席间要求他表演"掷倒伎"时,21岁的左奉裕率当场冷脸:"殿下娱乐自有乐伎,臣职非俳优。"这般直谏竟赢得高宗李治赏识,破格擢升为三品千牛卫将军,开启了长达四十年的禁卫生涯。
在紫微城森严的宫墙内,这个河北汉子将耿介刻进骨血。垂拱元年,当79岁的他奉诏巡抚山东赈灾时,面对武周新贵们的奢靡作风,依然保持着当年东宫拒演的气节。
正是这份"不懂变通",让武则天在神功元年突然召见:"滑州民变汹汹,卿可有良策?"十年致仕的老臣竟条陈十六道治乱方略,女皇当即改任其为内史,这个戏剧性转折揭开了他人生最辉煌的十年。
朝堂之上,王及善展现出惊人的政治嗅觉。当满朝文武对来俊臣案噤若寒蝉时,他直指要害:"凶狡之徒不除,恐生肘腋之患。"此言正中武则天维稳心结,助其果断处决酷吏。
神龙元年,又是他力谏让庐陵王李显公开露面,终结持续十余年的储位之争。两度关键抉择,将这位老臣推上政治生涯的巅峰——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正式跻身宰辅之列。
然而紫袍加身的光环下,暗涌着难以调和的矛盾。面对张易之兄弟在宴席间的僭越之举,老宰相的直谏触动了女皇逆鳞。当"卿年事已高,不必与宴"的冷语传来,王及善选择称病避朝。这场君臣博弈最终以奇特方式收场:武则天既不准其辞官,又将他调离中枢,转任尚书省左仆射。正是在这个看似明升暗降的职位上,爆发了载入史册的"驱驴事件"。
《唐六典》明文规定三品以上官员可乘马入朝,但王及善到任后突然严令禁驴。面对同僚"寒士无马"的窘境,老宰相竟每日亲持笏板驱赶驴车。
这种看似乖张的举动,实则暗含深意:既是对女皇冷遇的无声抗议,也是以极端方式维护朝廷威仪。可惜时人只见其表,将之讥为"驱驴宰相",却未察觉这位三朝老臣的良苦用心。
新旧唐书对这位争议人物给出了截然评价:《旧唐书》赞其"清正自将,临事不可夺",《新唐书》却暗讽"虽忠鲠而乏经国才"。细察其仕途轨迹,王及善确实长于守成而拙于开拓。他能在东宫拒演维护纲常,能在河北赈灾抚慰民心,却始终缺乏宰辅应有的全局视野。那些被史官隐去的"治乱十六策",或许正是因其缺乏系统方略而未能实施。
千年后再看"驱驴"公案,这既是初唐门阀政治挤压寒门的缩影,也暴露了科举制未完善时的用人困境。当山东豪族出身的王及善,以非进士身份位列台阁时,"鸠集凤池"的嘲讽便成为门阀子弟的集体宣泄。
而他对驴车的偏执,恰似初唐政治转型期的隐喻——旧时代的耿介之风,终究难融武周新政的实用主义。这个充满矛盾的历史剪影,至今仍在提醒我们:任何时代对人物的评判,都需穿透表象,直视其背后的时代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