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妈妈的严苛管教下,我是一个作息极其规律的人。而今天的反常,早就被她察觉了,她选择了跟踪我。我们跟着她来到教导主任办公室,秦雨笑不想让我这个乖乖男为难,主动承认说是她约的我,把责任全部揽了过去。妈妈面对这份坦诚,没有斥责,也没有打骂,但做了一件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儿。她拨通了秦雨笑家里的座机电话。她再一次被请了家长。那个断臂男人,又是在清晨繁忙的龙虾交易中被叫到了学校办公室。面对教导主任,这个散发臭虾味的独臂男人,一个劲地鞠躬道歉,一口一个:“添麻烦了”。仿佛除了这句话,他没有其他的词汇量。妈妈并没有一味地贬损秦雨笑,说她带坏我云云。而是很客观地告诉秦爸爸,孩子都是好孩子,但现在是高三关键期,人生的十字路口,无论如何,要让孩子们沉下心。她再三请秦爸爸要对女儿的学业上心,不然以后后悔都来不及。秦爸爸似乎没有听懂这官方的话术,还是一个劲儿地拘谨道歉。最后妈妈叹了一声,摆摆手,把他们父女请了出去。在他带走秦雨笑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他对秦雨笑斥责了一句:“别上赶着巴结人家!”巴结。一个爸爸为什么会用“巴结”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女儿?他用“打扰”甚至“骚扰”都更能让我接受。难道在众人眼中,我和秦雨笑有如此门第之分吗?“那个……徐镇长可好?”保安大叔微笑的脸显现在我面前,那模样让我想到了,“巴结。”“啊,徐镇长?”“你爸爸呀?那是咱们本地土生土长的好干部呀,后来去了省厅。”他又掏出了烟递给我,似乎忘了我刚才已经婉拒过他,“我有个弟弟在省城做生意……您看着不方便……。”“他过世了……急性心梗。”我又推辞了一遍他的烟。“哎哟,那可惜了咯。”他慨叹几声,随即又上下打量了我,“您……”我摇摇头,礼貌地跟他微笑:“呵……我没有从政。”我本就不善交际,说话太直。说完后,我俩就都尴尬地站在原地。好在何警官的电话给我解了围。彭运康醒了。我赶到医院时,何警官正看着一个护士在给彭运康抽血。彭运康光着上半身半躺在病床上,脸上浮肿,时不时干呕,是宿醉的典型症状。他见我进了门,端详良久。表情逐渐怪异,似有愧疚,又有害怕,但更多的还是恨意。来之前,何警官已经跟他说明了昨天发生的一切。他冷冷地对我说道:“你看我干啥,我不记得打你了,昨天我喝醉了。”何警官指着他,摇晃着食指:“不记得可不代表没发生啊,彭运康,这种事儿你也干不少回了吧?昨天那几十号人看着呢。要我给你调监控吗?”彭运康把头侧向一边,闷不吭声。“杨凌,你看你是想私了还是走程序?这个走程序嘛……估计要关他几天。”何警官话里有话,我听出了他在暗示我私下协商。毕竟秦杨镇才万把来人,大家多多少少都认识。小事不做绝,是熟人社会的信条。我本就无心追究责任,只想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被打。“可以,私了吧。钱我也不要……”“关呗!”彭运康打断了我的话,伸出双手示意何警官铐他,“把我关到死!省得我老给政府找不痛快。”他就这样双手胳膊并拢,脑袋侧头看向窗外,一副宁愿坐牢也不想跟我私了的架势。我很着急,我煎熬了一夜可不是为了这个。没什么好寒暄的,我太想敲开他的嘴了,直截了当对这个犟筋说道:“彭……彭大哥,我真的20年没跟秦雨笑有任何联系,我想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彭运康见我挑明了,轻蔑地哼了一下:“误会?还能有他妈什么误会!”他上下打量了我的模样和穿着,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抓起了我的领口,几乎是咆哮着喊道:“说!你他妈给秦雨笑那个二手货,下了什么蛊?”何警官赶紧拉开了他。“哎哎哎,有话好说,当着我面动手,事情可又大了嘿!”可我却任凭他的撕扯没有反抗,只是怔怔出神。“二手货”“下蛊”,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大脑的思绪延宕,这两个词像是汹涌的海浪疯狂撞击着悬崖海岸。一下一下凶猛异常。疼……好疼……我的头好疼。我扯着头发,紧咬着牙,痛苦地靠在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本来恶狠狠的彭运康见我如此,愣了半晌。忽而泪光盈盈,许久才勉强咽下一口吐沫,长叹一口气,对我点点头。“杨凌,原来你是这号人啊,你他妈可真会装啊,老子自愧不如,活该做了这么多年龟公……”随即他点开了手机上的一张照片,展示给我看。那是一张低像素相机拍的素描画。画的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水稻田,画面左侧,一个大男孩儿弯着腰一手指着远处的房子,另一只手似乎在向眼前递送着什么礼物。他的眼前就是画面右侧,是一片很突兀的留白,感觉像是未完成的画作。校服男生的脸画得极为精细,虽是侧脸,但一眼便知,这个人就是我。我一手按着剧痛的头,另一只手则伸手到彭运康手机前,好奇地将画面放大,看清了那礼物是一个特大号的小龙虾。我想起来了……耳边传来了秦雨笑的声音:“你们家好像也不大嘛?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她虽笑意盈盈,但第一次来我家,却是少有的拘束。而我看起来比她更拘谨:“是啊,挺小。那什么……平时就我跟妈妈两个人。今天她出差了。”我倒了杯水,示意她坐沙发。她四下张望:“你家离学校可真近,怪不得教导主任能跑到学校逮你……,不像我,每天都骑车七八里地,请个家长还要半天才到。”她话听着酸溜溜的,我怪不好意思地回道:“你……还在怪我呀。”“没有,你屈尊请我来你家,我感激的咧,嘻嘻。”我被呛在当场,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下惶恐。自从上次被请家长后,我给秦雨笑递了很多次纸条道歉。我怪自己没有选好地方、又怪自己粗心大意被妈妈跟踪,还怪自己鲁莽地表白。她都不回我,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思来想去,觉得她可能还是在怪我不够勇敢,因为那天被抓包后,我害怕的一句话都没敢向妈妈辩解。痛定思痛。这次妈妈去县里做教学评价报告要出差两天,我专门又给秦雨笑写了一封长长的道歉信,约她来家里,以表现我的“大胆”。同时也给她展示自己的生活和家庭,更好地了解我性格形成的原因,算是当面敞开心扉。这次,她应约而来。“别把你爸的话放在心上……其实……我觉得是我在巴结你咧……咱们都不一个班了,我还约……”“好啦好啦,”她打断了我的解释,噘着嘴笑眯眯地伸手轻轻地扇了下我肩膀,“我没怪你什么,至少你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啦。”她歪着脑袋粲然一笑:“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你看……多简单嘛。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没想到她这么突然和直接,尴尬地一时哽住。喜欢就大声说出来,这是我蒙在被子里偷看了多少言情小说得到的至理名言。可真到自己头上,我却像个二愣子。为了缓解尴尬,我指着墙上的照片:“你看……那个……是我们家的全家福,”我用手指着,“我爸、我妈。”她斜眼看了下我,点头认同:“哦,哦,原来这就是你爸妈呀。”我知道她又在嘲笑我,毕竟已经在多个尴尬的场合都见过了。“哎呀,你不是想了解我吗?听我说嘛……我家就三口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下乡知青,不过都走得早,所以我们一家在这里也没什么亲人……”我絮絮叨叨地说起家里的情况,等着她的追问。“这照片上你为什么不笑呢?我不喜欢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爸妈……”我想说些爸妈的原因来解释自己,但是相比起来她的遭遇和大杂烩一样的家庭,我简直就是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了。于是摆摆手,努力地咧嘴笑道:“呵呵,那都是过去式了。现在我不是这样了,以后也不会了……我发誓。”说着举起了手。她顺势握住我的手,掰弯了我的大拇指和小指,嗤笑道:“你这五个手指头不叫发誓,那是发言。”随即好奇地问道,“哪个是你房间呀?”我指着一间侧卧门。“能进去看看吗?”“呃,可以,但是……里面很脏,都是泥巴。”“泥巴?你邀请我来,不打扫一下……搞这么真实吗?”“我……喜欢捏泥塑、制陶器。这是我自己的小秘密,很少人知道的。”她兴奋得快要跳起来:“哇!杨凌,你到底还有多少事儿瞒着我呀。”然后说什么也要进去看看。我推开门,房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类工具,不同颜色的塑料盒放着黏土、水、沙子。陶瓷刀、陶瓷刷、陶瓷轮、陶瓷模具也是一应俱全。虽然种类繁多,但是井井有条。房间里的玻璃立柜上则是各类泥塑或者半成品陶偶。她哇了一声好奇地到处打量,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好呀杨凌,还说脏呢,这多干净呀,你也会欲扬先抑了。”她对我肉眼可见的进步十分满意。其实房间我早就打扫过了,干干净净。说房间脏,就是为了给她制造反差,创造惊喜的感觉。她对桌子上摆放的各类泥人非常感兴趣,看过来看过去。“可以拿起来看的。”我说。其实这些人偶我连爸妈都不让他们碰,但面对喜欢的女孩,我很乐意。她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许久,像闯入仙境的爱丽丝。“这陶人好轻啊,而且底座为什么有的有硬币一样大小的洞,这有的有洞,有的又没有呀?”她看得很仔细。“哦,泥塑一般都是实心黏土所以很重,但是如果烧制成陶人,为防止热胀冷缩炸裂,所以内部要提前掏空一些,就留了气眼儿。我习惯把讨厌的事情写成纸条塞进去陶人里,再用陶瓷片封起来,打磨一下这样就看不见啦。”秦雨笑点点头,又摇摇头笑了:“那这不开心不就永远憋在心里了吗?”“反正……见到你以后,我就再也没塞过不开心的东西了,直接封口。”她得意地摇头晃脑,突然目光注意到在桌边的半成品泥人,指着我问:“杨凌,这……是我吗?”没等我回答,她凑身过去,蹲下身仔细端详泥人身上的衣着、纹理和面部表情。“好像呀,虽然是长发,但这就是我咧”,她激动地站起来兴奋地抱了我一下,“怎么会这么像,你怎么做到的?”我现在已经不再惧怕和她身体接触,反而调笑着说:“想着你的样子,我就做出来了呗。”其实泥塑过程和画画一样,制作者倾注情感,就可以感受到温暖和生命的流动。她看着那泥人出神了:“原来我长发的样子这么好看……我还从来没留过长发……”我第一次看到秦雨笑感伤的样子,竟有些不习惯。“送给你,这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道歉礼物。”“谢谢你,杨凌。”她轻轻地把泥塑放在胸口,“妈妈去世后,我……再没有收过礼物……”这句话刺得我好心疼。仿佛她以前的热烈、阳光、洒脱都只是她自诩小龙虾的坚硬外壳。我只是对她一点点的好,就触碰到了她最柔软的地方。“要不你再等等,我这两天有空拿到后院烧制一下,烧完她会更轻,然后我再上了彩釉画精细点。”我一边说一边指着窗外的后院,“我给自己也做了一个,正在后院准备烧制,到时候咱俩的陶塑就是一对了。”她依然抱着那个人偶摇摇头:“我不想被烧,这样挺好,我喜欢泥巴的味道。”我点点头,拿出一个圆形的大玻璃罐子,放置了一个固定器,示意她把人偶放进去。“到时候盖上盖子,放点防潮袋,泥人也可以存放很久。”她点点头,把泥人放了进去。突然她脸现为难之色:“这个……做一个很贵吧,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赶紧解释:“哎呀,你怎么磨磨唧唧越来越像我了呢。这泥土就是咱们镇上河渠里挖的黏土,到处都是,不值钱。”她使劲点点头:“哦哦,我知道,就是龙虾打洞的那种黏土,很容易成型,不像沙土那样,一捏就散。”“对嘛……要说值钱,我的心意才值钱。”她哈哈直笑:“原来我俩爱好都好省钱啊,我画素描也是,一支铅笔一张纸。”见她满眼星星地看着我,我顺势问道:“你弟弟喜欢什么呀,我给他也做一个吧。”我看得出来秦雨笑对这个弟弟的疼爱,可是她确实没能力给他买过什么玩具。我幻想着以后会和秦雨笑走到一起,那么我这个小舅子,还是要提前打点打点。“小龙虾可以吗,他也很喜欢。”听完心我中就开始犯嘀咕。龙虾有钳子、须子、小爪子,而且虾尾那么多关节,别说是泥塑了,就算是费了半天功夫做出来了烧制的陶瓷,也特别容易断,小孩子根本玩不了。她见我面露难色:“是不是太复杂了……其实做个小卡通的就行了。嗯……什么掏空呀、封口啊、打磨呀不需要那么麻烦的,小朋友嘛……”我感谢她的善解人意,她用自己理解的“复杂”,想尽量减少我的工作量。但我没有必要解释太多,只是点点头,答应她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做好。那天,我手把手地教她做陶罐,我们弄得满身是泥,记不得有多少次的身体接触。两个人虽心意相通,但保持了最大的克制,毕竟我们还是学生。我们玩得太投入,等到夕阳西下时,秦雨笑已经是个大泥人了。我斗胆让她在家里洗了澡再走,她犹豫了很久,又问了下是否有换洗衣服。待我翻找出了妈妈年轻时的旧衣衫后,她纠结片刻,还是进了卫生间。我在客厅等待时的心情是什么样,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当妈妈推门进家的时候,秦雨笑刚穿着她的衣服,脚踩嘎吱作响的拖鞋,从浴室迎面走了出来。我们做陶艺竟然忘记了那个下午有调课,班主任一个电话把正在县城作报告的妈妈叫了回来。彭运康的手在我眼前来回挥动:“杨凌,你看够了吗,这人是你不?”“哦,是我。”“我老婆……”他顿了顿,“秦雨笑可把这画当宝贝呢,走遍全中国都带着你呢!你看看你看看,这画被她摸的……她是有多想你呀,杨凌。”他直起身子,无助地看着天花板:“老子结婚这十多年来就是个笑话!”看得出来,彭运康手机中的那幅画是近距离拍摄的。部分地方还有反光,想来是压覆了一层塑料膜作为防护。但确实有些地方已经发油发亮,像是被盘了几十年的核桃一样光滑。不知道这张画已经被人抚摸了多少次了。看到那张照片后,我心里竟生出了极度抵触的情绪,这种抵触来自莫名的恐惧——我忽然不想知道真相了。下意识起身要走,彭运康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用力挣了几下挣脱了。“怎么了,跑什么,没话说了?”他起身跳到了病房门前堵住了我的去路。“正好警官在旁边,做个见证,”他看向屋里的几人:“你们不是想知道吗,我都告诉你们,让你们看看杨凌这小白脸该不该打!”随后他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的我:“钱,养虾赔光了,人,被小白脸勾走了。呵呵,人我打了,龟公我做了,那干脆脸也不要了呗。”看彭运康虽然情绪激动,但并没有动粗的意思,何警官也不打算打圆场。只是站在我身边拍了拍肩膀,示意我听下去。也许他觉得我的反应太可疑了。他高声喊道:“秦雨笑打跟我谈朋友的时候,就明确告诉我她不仅是个聋子,还不是处女。问我能接受就处,不能接受就拉倒。”这句话一出,我心再次咯噔一下,几个模糊的画面在我眼前浮现,有蓝天、白云、木屋、竹床,摘下的黑色助听器,以及闭着眼仰面朝向我的一张秀美的脸。无尽的恐惧袭来,我又开始头疼,钻心地疼,就似乎有人硬要撬开挂在我头上的铁锁。“喂!装什么,别他妈搞得你跟受害者似的。”彭运康的呵斥声,把我从恐惧中拉回了现实。“当时咱爷们一想,就我这条件还有啥资格挑三拣四,好好过日子就行,诶,这就结了婚啦。这十多年呐,我对她那真的是掏心掏肺呀。”彭运康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他哭诉着说出了他的故事。两人结婚后,彭运康吃苦耐劳,作为一家之主,承担起了家里承包的二十多亩水稻田的重任,夏季还要帮着打理虾摊。一到秋冬农歇季,他就陪着秦雨笑一起满世界找弟弟。无论花了多少钱,遭了多少罪,他觉得自己一个外地人已经融入了这个大家庭,所以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十来年雷打不动地付出。后来,他察觉秦雨笑去哪儿都带着这张画,而且都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出来看。有一天被他逮个正着,秦雨笑只是解释,画里可能有弟弟的线索,她在研究。彭运康还真就天真地相信了,还特地拍下来但看来看去也不知道什么线索,他问过秦雨笑是什么线索,得到的回答是:还在找。“我他妈真是傻啊,这种鬼话都信。”彭运康一股脑豁出去,什么家丑都说了。终于,在两年前,秦雨笑跟他坦白了。说照片上这男人就是她初恋,现在她知道这个叫杨凌的离婚了。她再也无法忍受跟彭运康这样土老帽的生活,要跟他离婚,去追寻杨凌这样优秀、帅气有前途的人。她向彭运康坦白,十几年来自己一直放不下这个夺了她第一次的初恋。甚至告诉彭运康一个扎心的事实,自己每次借口单独出去找弟弟,都是跟这个叫杨凌在私会。彭运康本来不信,后来去学校一打听还真有这个人,还真的那么优秀。他又辗转向秦雨笑的老同学们求证,众口一词,杨凌确实跟自己爱了十多年的老婆有过非常特殊的关系。他气炸了,一个学历低、自卑且敏感的外地人,这次被深深地背叛。他第一次在家中打了秦雨笑。打的她满身是血,打的她几乎晕厥。两人的婚姻,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结。他恨死了秦雨笑,更恨杨凌。两人离婚后,秦雨笑就消失了。彭运康托人打听知道她真的去了省城,于是当然更加坚信,十几年的夫妻都是笑话。“再后来……再后来……她就死了。哈哈哈……哈哈哈……活该活该。”说着说着,彭运康哭了起来,放声痛哭。他指着我。“姓杨的,你说!我他妈算什么……算什么呀!”听完他一通哭诉,我无法形容此时极度压抑而困惑的心情。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他,可能当时砸在头上的就不是啤酒瓶了。可他说的这些,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确实20年没见过她了。但想想我自己的情况,我又不那么确信了,因为记忆的缺失越来越严重了。我想到跟妻子之间鸿沟一般的隔阂,仅仅是因为日常琐事吗?似乎只有出轨,才能让一个妻子如此绝望吧。我脑海里确实闪现过秦雨笑躺着仰视我的画面。面对彭运康的质问,我无话可说,也不敢说什么,多希望此刻自己是在虚幻的梦里。我像个被游街示众的死囚,却被毒哑了喉咙。任凭他人的唾弃,却无力为自己辩解。“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何警官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你……被骗了?”“呵,老何,我他妈难道还不知道被骗了,要你强调?”“不,我的意思是,秦雨笑可能是故意编的这些理由,专门刺激你,要跟你离婚的。”此话一出,我跟彭运康皆是一愣。“秦雨笑每年都会来我们所好几趟问她弟弟案子的进展,同时也会把你们俩当年出去找到的线索报给我们。她确实是一直在找。”彭运康摇晃着大脑袋,显然是不认可。“这我知道……我说的是她自己一个人跑出去的时候。”何警官搓着下巴上的胡子茬:“她应该没一个人出去过。秦夏失踪案,我们所其实很重视,只要你们当年冬天回来提供了哪怕一丝靠谱的信息,我们都会去核实。有几次还单独抽了干警跟她一起去做调查,也就是每年开春你最忙的时候。”“胡扯,她从来都跟我说是一个人。”“那这个真是她骗你的,我们派出所本来人手就不够,基本是大老爷们,所以当时只能派男警察跟她去。”何警官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抽出一根烟迅速点燃后塞在了嘴里,“彭运康,你这个人跟浸在醋坛子里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谁不就卖虾的时候多看了秦雨笑几眼,差点没让你给按在泥地里撕烂嘴。派出去帮忙核查的几个兄弟,可都不想惹麻烦,所以……”彭运康脸上显出费解的表情,啊了两声,然后把肥头大耳摇晃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是不是,那她整天抱着那个画在那里看来看去的,恨不得都要亲上了,这怎么说。”何警官略微迟疑,又看了看我,摇摇头,对他说道:“这个我倒是不太确定了,我也是今天才看到这幅画,你想想找秦夏的时候,一般是从什么方向着手的?”彭运康皱着眉想了半天,似乎回忆中的画面正在刺痛他。“我们每次去一个城市,基本是先从古玩城、瓷器店、花鸟鱼虫市场这种地方……上次去北京就先去的潘家园。”何警官示意彭运康把那张画再给他看看,然后吐了口烟,咂摸着指着手机:“你们看,杨凌手里应该不是活龙虾,这太大了,会不会是……”“陶器……是陶器,是我做的,送给秦夏的……礼物。”我像是犯人自首一般,低声说出了这个答案。我们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各有心思,都陷入了沉默。许久,何警官看着那图哦了一声:“那就是了!”他眼睛放着光:“我明白了,这画应该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弟弟的画面,凭自己印象画出来的,这留白处没画完的就是秦夏了。你们看,这个龙虾活灵活现,相当精美,已经能称为艺术品了,如果是跟秦夏一起消失,人贩子应该会顺手卖钱,流通到二手市场里,所以对秦雨笑来说这是唯一的线索……。”“那……”彭运康像是听懂了,但又觉得哪里不妥。“那什么那,她只是怕你吃醋,才躲着你看……毕竟上面画着个帅哥呢……”何警官没好气地怼了彭运康一句。“那……那……那……”彭运康吊着一口气,“那”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话,“离婚又是为什么?!”“她生病了……”我突然脑子清晰起来,是什么病连孙悦那样的大嘴巴都不愿意说呢。只有恶疾,能在两年内就把一个健康人摧残到死的恶疾。“生病了,她跟我说呀,我砸锅卖铁都给她治……一家人我还会害了她不成!?”孙悦医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已经进了病房,她说了,也就只说了这一句话:“没救了,那种病……没得救。”我的眼泪突然不听使唤地涌出来。我想到了被请家长那天,秦雨笑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坚定、决绝的样子。想到她藏着这幅画没告诉警方,也是不想把我卷入这无妄的案件中。那么多年了,她还是这样。她深知,这个满身毛病又深爱自己的老公会不惜一切代价,花光积蓄去给她看那毫无救治希望的恶疾,与其把两个人都拖入深渊,倒不如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去。“啪!”一声响,在破旧的病房中回荡。彭运康一巴掌把自己打到嘴角出血,眼泪和鼻涕混入口腔,任凭它们滴垂、拉丝。他张大嘴,全身颤抖,青筋毕露,爆裂无声。这个男人刚才还在为秦雨笑的病亡叫好,认为这是老天对坏女人的惩罚。现在他却想把自己溺死在回忆中。后来我才知道,秦雨笑确实在离婚后去了省城,先在大医院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死期。随后一个人租住在城中村的地下室,这是最后一个还未寻找的城市。她用最后的时间,跑遍了这里的大街小巷。虽然她知道省城离得近,弟弟被拐卖到这里的可能性最小。但她没有钱了,也实在疼得跑不远了。在一个晴朗的冬日早晨,拾荒的老人发现她尸体倒在地下室入口处的垃圾箱旁。何警官让我和彭运康在和解文书上签了字。我茫然走出病房,坐在医院走廊脱了漆的长椅上心乱如麻。我不想就这么结束,想帮些什么,可只要一开启回忆,恐惧就一阵阵袭来,让自己麻痹。何警官坐在我身旁,谨慎地问我:“杨凌……秦雨笑画的那张画……是真实场景吗?毕竟是她的素描画……可能有想象的成分。”我漠然摇摇头。他狐疑地看着我:“这么说吧,在秦夏被拐前,你跟她姐弟俩发生了什么。我总觉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说了多少遍,我不知道!”我突然拍着椅子暴怒。这个状态,把我自己都吓到了。他丝毫不惧,严肃地凝视着我:“杨凌!别怪我怀疑你,我现在很明确地告诉你,卷宗上你是秦夏被拐案的目击证人,做了证词的,但你现在的表现很奇怪!”被他质问,我心跳得好快,想要逃离这个满是消毒水味,充满死亡气息的走廊。“我……我跟彭云康的事儿结了……我想开车回省城。”说罢起身要走。何警官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晃了晃腰间的手铐:“想跑吗,杨凌?还是说清楚再走吧。别等卷宗调回来以后再说,可就来不及了。”我努力地压抑住自己在崩溃边缘的情绪,像是一个被闷在沙土里无法呼吸的龙虾,突然鼻子一紧,一股热流从鼻腔流出。瞬间我半边脸都是鲜红的血,我大声喘着气,用哀求的语气看着何警官:“我求你了,我头好疼,别让我想了……我真的记不起来。”何警官显然是没预料到我会有如此激烈的生理反应,他见惯了各种惺惺作态的忏悔和求饶,但我这种样子绝不是演戏。他赶紧叫着护士,搀扶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他踌躇良久,“你是不是经历了什么心理创伤?不然没道理呀。”我似乎被戳中了:“心理……创伤?”“就是秦雨笑和他弟弟的事情,对你造成了重大伤害。我觉得,你很像心因性失忆症。”“那是什么?”“怎么说呢。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因某件事震撼过大,矛盾、纠结、痛苦达到无法承受的程度,大脑会像滤纸一样,自动地将不愿意再记起来的事情过滤掉,强迫自己忘记。”“我……是吗?”他摇摇头:“说实话,我也是门外汉,我只在警校学习的时候学过一些理论,如果你是的话,那还真是我碰到的第一例。”“可是……为什么我看到一些原来的事物时,我还能想起来一些呢。”“这叫……”何警官沉吟良久,然后拿起手机搜索,然后指着屏幕,“对对对,这叫情景唤起。”我自觉很符合这种情况,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个疑问在我心中盘旋: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能把我刺激成这样?赶来的护士给我止血,何警官在一旁语气温和了很多:“你想想,那张图片的场景,能不能唤起什么。你就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