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夏天，我从重庆第二师范学院毕业，攥着"特岗教师"的派遣单坐上绿皮火车时，窗外的山城正蒸腾着辣椒油似的暑气。四天三夜的铁轨震颤里，我把母亲塞进行李箱的火锅底料压在枕头底下，听着同车新疆人嚼着馕饼说"亚克西"，戈壁滩的风裹着沙粒扑进车窗，像无数粗糙的手掌拍打着脸。

头三年分在阿克苏的乡村小学，土坯房教室的裂缝里能看见天山融雪的银线，维吾尔族娃娃睫毛上凝着霜花，用削铅笔的小刀把冻硬的馕切成片，蘸着我从重庆带来的豆瓣酱吃。夜里蜷在烧牛粪的土炕上，听见狼嚎贴着地皮滚过胡杨林，倒比重庆火锅店里划拳的喧闹更让人心安。

娶媳妇是在第四个年头，学校锅炉房王师傅做的媒。那甘肃女子在乡卫生院当护士，白大褂里总揣着几颗杏干，说话时眼睛弯成月牙泉的弧度。婚礼按汉民规矩办，阿h却送来一筐沾着露水的无花果，维族同事艾力江把都塔尔琴弦拨得泉水叮咚，哈萨克族校长醉醺醺地跳起黑走马，踩塌了食堂的砖灶——这事后来成了我课堂上的作文题，孩子们写"校长爷爷的脚印开出雪莲花"。儿子出生那天，我在产房外啃完第八个烤包子，助产士掀开棉门帘喊"巴郎子眼睛像克拉玛依的星星"，后来才知那眸子其实是乌尔禾的戈壁玉，泛着和田青白的光。

教室里的火墙从土坯换成砖砌那年，我学会了用生硬的维吾尔语讲"龟兔赛跑"。古尔邦节家访，总被塞满葡萄干和巴旦木的褡裢压弯了腰，家长用结结巴巴的汉语说："老师，我的热合买提像塔里木河一样长。"最顽皮的阿迪力悄悄在我办公桌抽屉放生蝎子，却在作文里写："我长大要造比风车还大的电风扇，让老师的衬衫不再结盐花。"这些年在牧区家访时骑过的马，蹄印叠起来怕能铺成独库公路的沥青；送走的毕业生里，有个丫头考到中央民族大学，去年寄来照片，背景是未名湖，怀里还抱着我送她的旧版《新华字典》。

媳妇总笑我是"拌面命"，离不得皮牙子和过油肉。她娘家在武威，春节时捎来的酿皮子混着重庆腊肠，在阳台上晾成红白相间的经幡。儿子在双语幼儿园学跳麦西来甫，回家把沙发当毡房，举着痒痒挠当冬不拉。去年老母亲从重庆来看孙子，被邻居家的哈萨克大娘灌了三碗马奶酒，晕乎乎地跟着转圈，花白的头发里插满天山雪菊。倒是父亲留下的怀表，在干燥的戈壁气候里走得比朝天门的江轮还准，每到整点就铛铛地响，像是嘉陵江的涛声漏进了塔克拉玛干。

学校新盖了教学楼，装了暖气的教室再不用烧芨芨草取暖。有回去乌鲁木齐培训，在人民广场看见当年班上的古丽，已是税务局的干部，仍用带羊肉串味的重庆话喊"老师好"。这些年见证的何止是学生成长，整个新疆都像馕坑里膨胀的面团：昔日的土路成了高速公路，沙尘暴里亮起光伏板的蓝海，连最偏远的教学点都能视频连线重庆的示范课。只是我依旧改不掉用红柳枝批改作业的习惯，笔尖划过纸页时，总会带起帕米尔高原的风。

前日收拾旧物，翻出2008年的特岗教师聘用书，泛黄的纸页上还沾着当年火车上的葵花籽壳。媳妇在厨房炖羊肉，香味勾着夕阳在窗棂上淌蜜。儿子趴在葡萄架下写作业，铅笔尖的影子正指向喀什老城的暮色。忽然明白这十七年光阴，早把山城的麻辣烫熬成了抓饭的浓香，而所谓故乡，不过是把异乡的月光也晒成了馕饼上的芝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