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的时候,沈阳一位确诊疫情的大爷的流调报告火了三天,光顾了三次鸡架店铺。来自中国台湾省的微博大v就对这个奇特的现象十分的不解,不禁在微博发问:“这个鸡架,到底有多好吃?”
沈阳一位确诊疫情的大爷的流调报告
一时间,众多东北老饕纷纷隔空回应,“鸡架” 二字更是强势登顶微博热搜榜首。有道是东北不能失去鸡架,就像耶路撒冷不能没有哭墙,可乐不能没有冰块。鸡架对东北人如此之重要,不仅因为吮指的舌尖享受,也是因为鸡架背后藏着东北作为共和国长子时代的伤痕史诗。
被嫌弃的鸡架“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作为在饮食上颇有讲究的中国人,早在东汉末年就有点看不上鸡肋。鸡肋其实就是鸡架,想要得到一份鸡架需要一整只鸡,去掉皮、大腿、胸脯、肉头、脖子、翅膀、内脏,然后剩下带肉渣的骨头架,那就是鸡架。
中国人自古就看不上鸡架,过去的东北就更是这样。
鸡架
因为鸡架这种东西和东北饮食习惯截然相反,受东北地区地理气候条件、渔猎文化等影响,东北先民为了摄取足够的营养,通过晾晒、腌制等方式处理食材,在尽量节省支出的同时,也得以保证度过了漫长的冬季。高脂肪、高蛋白、高热量的食物是东北人的首选。
如果以上三高的食物还不足,那就得想方设法加大食物量,以确保正常生活的身体需求。即便是现在东北地区,在吃饭上也依旧追求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装东西的盘子也跟盆一样。
可是吃鸡架却需要一个人巧妙地利用自己的牙齿和舌头,把上边零星的肉渣给卷下来,最后还得嘬着那块骨头,把里面剩下的一点汁水和肉味都给吸干。
本身和东北的饮食习惯截然相反也就算了,能让鸡架普及最重要的两点因素:一是市场需求,二是流水线生产提供充足的货源。这两点在20世纪80年代前的东北是一个都不沾。
纵观20世纪变迁,东北毫无疑问是中国历史的主舞台之一,从最开始奉系军阀盘踞一方,侵华日军在此掀起了九一八事变,到新中国成立后抗美援朝、中苏蜜月期交流,提防苏共侵略,无数的政治军事博弈都围绕着这块地方展开。
从经济上看,20世纪的东北不但靠近超级大国苏联,还靠近日韩这两个亚洲经济的后起之秀,其地理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在各方的压力下,东北接受了国家赋予它的使命,那就是在曾经的工业基础上继续大搞工业化,既能借助地理位置发展经济,又能在战时快速反应,成为祖国最前线的矛与盾。
当然,面对这个艰巨的任务,东北丝毫不怵,它也有十分雄厚的资本。
闯关东为东北带来了大量的人口,战争结束后,遗留在东北的各类工厂,东北地区丰富的矿产资源和蜜月期苏联便于交流的地理优势,共和国的工业化就是在这些前提下被云集在东北的工人们亲手推动的。
欧美走了数百年的工业化道路,硬是被东北工人们在几十年时间里一点点赶上了,东北迅速成为了全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地区。从20世纪50年代到改革开放初期,东北的地区生产总值一直走在全国的前列,尤其是辽宁省地区生产总值一度拿到过全国第一,之后只逊色于上海。
到1978年,东北三省的地区生产总值更是占到了全国的13.2%。
那是一个工厂林立、工人倍感光荣的时代。作为推动社会发展的主力军,工人们工作稳定,衣食无忧。而且,从事体力劳动离不开充足的肉类供应,易于饲养且价格低廉的鸡肉自然成为工人肉类消费的重要组成部分,市场对鸡肉的需求尚未转移到不太起眼的鸡架上。与此同时,分离鸡肉制作鸡架的工业化流水线也称不上成熟。
绝大多数鸡架主要依靠人工加工
1990年,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的张柏春发文指出,我国养禽业具备一定发展潜力,可建设一些中小型的屠宰场和加工厂,采用流水线式的作业工艺。换言之,在更早的时期,面对有限的市场需求,绝大多数鸡架主要依靠人工加工,机器参与程度较低。
种种现实因素致使鸡架一直未能进入东北人民的主流视野。不过,在大工业化时代的尾声,鸡架终究还是搭上了末班车。
1980年代初,在东北光辉年代的尾巴,低调的鸡架开始出现在了东北人的餐桌上。伴随着改革开放,我们与国外的联系日渐紧密,对外的贸易往来也带来了不少的机遇。上世纪80年代,东北一度实现了吃鸡的自由。
1981年,成渝两市的养鸡考察小组前往沈阳、哈尔滨、齐齐哈尔三个城市考察,参观专业户集体和国营养鸡场,学习先进经验。
实现了鸡蛋自给自足,还支援了省内外
在这三个城市中,齐齐哈尔作为最小的城市,在1965年前,别说吃鸡,就连鸡蛋都需依靠关内供应。但到了80年代,齐齐哈尔不仅实现了鸡蛋自给自足,还支援了省内外8个市县118万斤鸡蛋。
另外两个城市的养鸡产业发展到什么地步,也就不难想象了。 80年代也正好是白羽鸡开始引入中国的时代,生长周期快,肉质可口的白羽鸡让中国的养鸡业飞速发展,中国之后也一跃成为了世界三大白羽鸡生产国之一。
当时全国最大的国营养鸡场,就在沈阳。养鸡业的繁荣以及国外贸易的需求,使得东北相当一部分的鸡肉用于出口,为配合当时的检疫需求,整鸡通常需要被分切加工并塑封剩下的边角料。
鸡架走上餐桌鸡架也开始被人们所注意到了,许多人开始发现鸡架,虽然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它除了熬汤,还能熏烤、拌煮等,和土豆、粉条、酸菜这些东北菜最常见的食材搭配也别有一番风味。同时,把鸡架这个廉价的食材推上东北饮食神坛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影视剧截图
伴随着改革开放下岗的风潮,已经逐渐露出了苗头。不少人窥见先机,主动下海从商。90年代初期,随着苏联解体,朝韩局势趋向稳定,以重工业镇守边疆的东北,其战略重要性降低了不少。与此同时,改革开放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产能过剩等问题也开始出现,下岗潮开始了。
今天我们常常把下岗和阵痛联系在一起,但下岗的是工人,阵痛的还是工人。共和国的长子让国家走进了工业化社会,但现在他们已经不能再适应新时代的发展。
过去在工厂积累的经验在求职中失去效用,年龄成为他们的负担,经验反倒成了累赘。2006 年,北京玉河社区超市发布招聘信息,以每月 900 元的薪资招聘收银员和生鲜管理员,并注明不包三险,且不接受 35 岁以上的应聘者。
然而,许多下岗工人即便愿意从事这份月薪 900 元的工作,也无人问津。在纪录片《铁西区》中,工人们谈及下岗后的补偿,每月可领取 226 元,共领两年,总计 5400 多元,这便是他们的下岗补贴。
影视剧截图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一些家庭为给孩子补充营养,会购买价格低廉的碎鸡肉,偶尔也能吃到鸡屁股。虽然干净的大块鸡肉并非买不到,但价格却让人望而却步。大部分从鸡架上切下的肉,流向了国外,流入了有钱人的餐桌,而鸡架成为了人们保证营养摄入的无奈却又主流的选择。
尽管吃鸡架与东北的饮食习惯相悖,但它却因此得到了东北人的认可。现实残酷,人们穷到以鸡架为荤腥,却也未能阻止下岗潮的蔓延。或许有下岗工人尝试南下谋求发展,凭借智慧赚钱,但更多的人仍在期盼一线生机。
1997年,刘欢以下岗再就业为背景创作的从头再来,鼓励下岗工人重新树立信心再就业传遍了街头小巷。类似的文艺作品也出现在了两年后的春晚上,黄宏和句号合作演出的小品《打气儿》将我不下岗谁下岗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但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小品《打气儿》
这个时候的鸡架又像是口红效应在东北的产物,就像是人们面对金融危机时会更愿意购买诸如口红的低成本奢侈品一样,和其他昂贵肉类相比,更便宜的鸡架就是东北下岗工人的口红。
在辽宁作协主席老滕撰写的《鸡架之城》中,记录了当时下岗工人吃鸡架的场景。人们生活一时没了着落,苦闷得很。可是再苦闷的日子总得过。就这样,鸡架子在下岗工人最集中的铁西火了。
生活不管多苦,总归还是要过抻面鸡架和老雪花啤酒,让沈阳人学会了苦中作乐。抻面让人饱腹,鸡架让人开荤,老雪花让人一醉解千愁。此刻的鸡架不只是食物,它更是东北人的一种获得快乐最廉价的方式。
直至此时,鸡架在东北没落之际,迎来了它的巅峰时刻。
《鸡架之城》
东北人或者说是经历了阵痛的人们不可能一直吃鸡架,进入21世纪以后,作为正餐,鸡架开始被鸡胸架代替。鸡胸架不一定是鸡的胸部,但它一定是一块附带大块鸡肉的骨头,它会给人一种更满足的鸡肉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不用再用舌头去吸,可以稍微豪横奢侈一点,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咽,那块肉相比起早年的鸡架更让人满足,同时肉食市场也开始让人们拥有了选择鸡肉部位的权利。鸡翅、鸡腿、鸡脖、鸡爪,不同部位的鸡肉分门别类地放置在一起,任顾客随意挑选。
鸡肉作为肉类中价格较为低廉的一种,走上了越来越多人的餐桌。这并非意味着人们的钱包变得多么充裕,而是默默诉说着,经过新世纪以来长达 20 多年的缓冲,那代经历过阵痛的人已经逐渐缓过劲来。
时至今日,餐桌上的鸡架已然摇身一变,成为网红美食和城市名片,价格也越来越高,就像北京城里的鸭架一样。它成为了人们回忆中的一抹亮色,是东北小孩长大后弥补童年遗憾的寄托。
但我们绝不能选择性地遗忘那些曾经以鸡架为食的东北人,他们之中或许有人在时代的浪潮中抓住机遇发了财,但更多的人依然从事着保安、民工等职业,拿着月收入不到个人所得税起征点的薪水。
我们也不能忘记鸡架原本的历史意义,它见证了东北的光辉与没落,它更是一群求生的人曾用来苦中作乐的产物。细细的铁签穿过鸡架,铁西区炼钢同款的焦炭倒入了烧烤架,炭火燃烧,一夜成渣。
当你满足地嗦啰完一只鸡架,除了唇齿间的享乐,我希望你也能了解到鸡架这个实物曾经承载过的重量。你推开了门,挥舞着青春,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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