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日本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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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钱江
编辑|山茶
日本东京,一个潮湿闷热的夏日,一位70多岁的老人在自己租住公寓地板上死了。
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在她死后敲响房门的人,所以她的死亡也没有人发现。直到三周之后,房东催缴拖欠的房租,才有人发现她的异常。
像这位老人一样,如今日本每年有数万人悄无声息的死去,他们没有名字,没有葬礼,也没人在意。据日本政府估算,日本2023财年约有4.2万具遗体无人认领。
▲日本历年“孤独死”人数预估
日本社会将这种现象称为“孤独死”。据日本厚生劳动省与民间团体报告统计,2024年日本孤独死的人数预计为6.8万人。普通人可能很难想象,在日本如漫画一样街道上,可能外面看起来一切如常的某栋房子,某个公寓,或者某扇紧闭的大门背后,就存在一具数月都无人发现的尸体。
当然,这些“孤独死去的人”不会永远无人发现,比如催缴房租的房东,或者邻居察觉到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总之,他们一定会被“处理”,房子还会继续出租,活着的人也还要继续生活。
于是,日本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新职业——清洁队。他们负责在有人“孤独死”后上门打扫,处理遗体和遗物。所以他们通常也被称为“收尸队”或者“遗物整理师”。
这份工作并不容易,和我们熟知的入殓师、遗体化妆师等职业不同,遗物整理师要面临更加复杂的情况,腐化的尸体,人情的冷漠,逝者的自我放弃以及对生活的绝望等等,所有事情都在冲击一个人关于生活与生命的思考。
所以遗物整理师,它既是一份职业,也可以说是日本社会孤独社会最直接的见证者。
“孤独死”的人有一个共性,他们生前几乎都将自己掩埋在垃圾堆里。
一位亲证者描述,2018年日本炎热的夏天,65岁的佐藤浩二悄悄去世了,他的房中发出异常恶臭的味道。走进这个满是垃圾的房间,人们发现有数不清的塑料瓶,而这些瓶中装着的是佐藤浩二的尿液。
瓶子的数量多到数不清,“大概有几十个,不,恐怕有几百个”。
白色透明的便利店塑料袋堆叠成山,还有一些保质期截止几天前的营养饮料的瓶子。不远处,散落着被红绳捆住的女性裸体写真集,一些成人DVD碟片封面上全裸女性,用水汪汪的眼睛“盯”向这边。
佐藤浩二死去的区域变成了又黑又潮的低洼,尸体腐烂流出的液体浸润了垫在身下的杂志,一边的风扇已经锈迹斑斑,带壶嘴的水桶边沿布满尿结石。“他先排泄在水桶,后来又转移到塑料瓶。”
几乎每个孤独死的人,生前都曾和佐藤浩二一样生活在垃圾堆里,遍布满屋的吃喝拉撒遗留物告诉世人,他们未必是猝死,也并非病得奄奄一息无力自救,他们选择了独自“等死”。
▲Shiho Fukada/华盛顿邮报(左)包裹尸体的被褥 深田志保/华盛顿邮报(右)
他们任由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浸泡在垃圾中,静静感受濒死,也不去主动拨打“119”.
我们不禁好奇,这些垃圾堆的制造者,生前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最容易联想到的是日本的独居老人,他们也确实是“孤独死”群体中占比最高的一类。2024年5月,日本警察厅公布了当年1月至3月期间的“孤独死”数据:在家中“孤独死”的亡者总人数21716人,65岁及以上的老年人有17034人,占据总数的80%.
但其实日本“孤独死”是一个可能在全年龄段的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根据Japan Forward报道,2018年至2020年间,东京23个区共有742名10岁-30岁的人在家中独自死亡,这说明“孤独死”也在年轻人群体中蔓延。
此外,从“孤独死”遗留的垃圾来看,他们还有一些共同画像:贫穷,自我认同度低,喜欢独居,宅。
“孤独死”最多的遗物之一便是信件,包含催款单、切断煤气和水电的通知、催款单、滞纳通知,甚至带有恐吓性质的欠资警告,他们的房门前也被债主贴上各种粘贴单。这也是死者亲戚不愿意认领遗体的原因之一,他们并不想惹上一身债务。
除了贫穷,他们始终保持着边界感,不愿接受帮助。在日本横滨一个叫做“寿”的地区,山中伸弥会定期探访孤独的病人,并为他们定期体检,其中有一些处于生命末期的病人放弃治疗,74岁的Yasuo就是其中一员,他自我评价称“我是一个低等人”,“愿意跟社会底层的人打交道的人不多,但他(山中伸弥)愿意来找我,我很感激。”不久后,Yasuo的结局也是孤独地在家中去世。
和老人相比,“孤独死”的年轻人最大的特征之一是“宅”和自我忽视。一位“孤独死”的29岁女士,曾在独居的时候陷入了自我忽视,高中遭受欺凌的经历,让她上大学后很难与同龄人建立联系,每天独自沉迷游戏14小时,除了上课修学分外,她几乎不出门。
这些是从“孤独死”群体中总结的表层画像,当我们试图去寻找这群人对死亡失去畏惧的深层原因,发现它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就像一条河流的流向,并非单纯由水流决定,还受周围地形、气候和人为疏导的影响。
孤独死背后的成因,是日本整个社会结构和文化环境的复杂交织。
而更直接的形成条件,是对日本社会的人情冷漠。
日本人长期习惯独居,哪怕年老、残疾,也习惯独自乘地铁、独自就医,默默处理生活的一切。所以在日本地铁,残疾人自己推着轮椅上地铁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这是自立,也是一种温柔的冷漠。
在强边界感的日本社会,每个人都对别人彬彬有礼,在见别人的时候都会西装革履,却将残破不堪的一面独留给自己。
他们生前越是用体面和克制伪装自己,死后留下的景象往往越是狼藉不堪。而这片狼藉,恰恰是遗物整理师生存的土壤。
“当有人独自死去,我的工作就开始了。”
遗物整理师Miyu在进入每家门户之前,都会停下脚步,双手合十,为屋内的死者默默祈祷。那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像是在为一场迟到的道别拉开帷幕。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进入过多少间这样的屋子。只知道去年一年,她大约清理了90套公寓。
每一个门锁打开的瞬间,等待她的不是日常的脏乱,而是一种被长时间遗弃的痕迹。有时,是还未关上的电视;有时,是发霉的榻榻米和沾了体液的地板。死亡没有声音,却早已渗透进空气。
“夏天通常比较忙,那些很久没被发现的尸体,往往是因为气味才被邻居察觉。”她说。
每一次接到电话,她都抱着复杂的心情“启程”。她知道自己即将获得一笔不低于十万日元(约5000元人民币)的收入,但也总会忍不住想:“什么时候,才会不再有人这样离开?”
这是一份靠死亡谋生的职业。他们的收入建立在死亡之上,却又不愿这样的死亡持续下去。
大多数从事这份工作的人,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走上这条路的。Miyu今年24岁,性格活泼,说话时总会笑,但笑容背后藏着一段不愿多提的往事。几年前,她的父亲独自在家中猝然离世。那之后,她开始关注那些“没有人送别”的死亡。
她说:“我只是想帮到死者。”
但遗物整理师的工作,远远不只是“帮”。
这份职业需要的不仅是体力,还需要一种敏锐的判断力。
面对一间空屋,他们要能分辨出哪些是垃圾,哪些是死者生前最后留下的生活线索;面对失控的情绪,他们要懂得在合适的时机沉默或开口;面对一个已经腐败的身体,他们要知道该如何处理残留的痕迹、如何尽量还原一个“可以再次被使用的空间”。
“所谓的特殊清扫,就是连沾染在住宅上的怨念都要清除干净。”一位清理师这样说,“虽然我们不是僧侣,无法超度亡魂,但至少可以祓除房间中的污秽之气。”
很多时候,死亡不是以“结束”出现的,而是一种“遗留”——体液渗进地板,榻榻米需要拆除、墙体需要刷洗,空气需要反复净化。屋子清理干净了,但那些关于“如何死去”的问题,却不会那么快被消除。
除了清理空间,他们的工作还常常卷入人际的纷扰之中。
根据日本相关规定,如果房屋中曾有人死亡,未来出租时需明确标注“事故物件”,并相应下调租金。孤独死通常下调一成,自杀三成,若涉及刑事案件则可能降至一半。这使得一些房东在面对“非自然死亡”时,倾向于尽快清理现场,模糊细节,以免后续房租受损。
遗物整理师弘明曾遇到这样的情况。一位租户独居离世,现场遗留明显异常:地板大面积渗透、杂物堆积、门口还残留处理过的药物包装。但房东却一再强调死者“自然死亡”,并叮嘱他们“尽快清掉,不要留痕迹”。清理公司虽无权调查死因,但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们也只能默认配合,“不问太多”。
比房东更棘手的,是一些在死者生前失联已久,却在死后迅速现身的家属。
一次作业中,弘明负责清理一位孤独死富豪的房间。工作刚完成,死者的三个女儿就赶到现场,争相翻找屋内的物品。他还没来得及收走清理出的物件,对方便将金饰和手表一一装袋。
“我在榻榻米最底层发现一张信纸,看得出是死者亲手写的,上面还沾着体液。”弘明回忆。他刚捡起,那位大女儿就上前抢夺。“她以为是遗嘱。”他说,“我没给她,通知公司,让他们请律师来现场。”
律师到场打开查看,那张信纸确实是一封手写遗嘱,按规定具有法律效力。死者在信中表示,希望遗产由三人平分。没有任何人发出异议,东西收拾完,他们离开了。
“这事不关我什么事,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东西被人顺走。”弘明说,“我的工作职责是让活着的人理解死者。”
但在让别人理解之前,“我需要先理解”,比如猜测死者想要“留下什么”这件事,总让人犹豫。
死者不会说话,屋子里每一个残留的物件,每一封信、一个杯子、一张票根,可能都是他们生前最后的意愿和记忆。而这些东西,在清理过程中,常常要在时间、空间和他人意志的多重夹缝中迅速做出判断——扔,还是留。
“有时候我们会把某些东西先留下来,等家属来了再问一问。”Miyu说,“但也碰过家属一句话都不说,把全部东西打包扔掉。”她记得有一次清理出一本死者生前自己写的小说手稿,她犹豫了很久,最后放在玄关上,没有扔。
“我不知道这东西值不值钱,也许不值。但我就是扔不下去。”她说。
这份工作不需要感情用事,但也不能完全断情绝义。你得在收拾这些陌生人留下的碎片时,恰到好处地保持距离,也恰到好处地保留一点人味。
清理完一间屋子,地板换新、气味散去、遗物被归置,下一任租客会在几周后搬进来。屋子恢复原状,但死者的痕迹,也就至此为止。
这些清理师不会留下纪念,也不主动追问死者的过去。他们把一切打包带走,默默离开,就像从未来过。
也有一些清理师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孤独死“最后的世界”,在日本清理公司To Do工作的小岛秀夫将她曾经整理过的房间做成模型。
▲摄影:Kosuke Okahara/卫报Photograph: Kosuke Okahara/The Guardian
“死亡往往是我们生活中的阴暗面,有些事情总是被隐藏起来,”小岛说。“但我希望人们了解现实。”
日本人可以毫不避讳地讨论死亡,他们认为死后的世界是很美的。
“只有在日本住过,才能理解日本人为何喜欢樱花”,一位长期居住在日本的中国女士对有界UnKnown说道,因为樱花花期太短,崇尚“物哀美学”的日本人格外偏好昙花一现的东西,“他们还喜欢在夏天看烟花,享受短暂的绚烂。”
这种“接受终结”的美学观,潜移默化地塑造了日本人的死亡态度:不执着长久、不强求抗争、不害怕死亡。
孤独死者并不是无助到无法求救,而是主动选择了安静地离开,在没有骚动、没有打扰的状态中,完成一场符合物哀美学的谢幕。
甚至,他们认为死亡并不是一种终结 ,而是擦去生前污垢的手段,不论生前遭遇什么,死后的自己都是干净的。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有一句知名的台词:“死亡并不是结束,遗忘才是。”对于日本“孤独死”群体而言,被遗忘,似乎是他们对生命最后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