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闪闪的红星(上)

划过指尖有烟云 2024-07-31 17:42:33

我出生在赣南的一个山村里,庄名叫柳溪。我爹是个身板结实的作田佬,跟打铁的周伯伯学会了打拳耍大刀。他耍起大刀来,嗖嗖响,刀光一闪一闪,好不威风!

一九三三年,我七岁,开始懂事了。听我妈说,三年前,毛委员带领红军来到我们家乡,家乡闹起了革命,我爹就是这个时候在周伯伯的带动下参加革命的。

我还记得,那年春天,周伯伯和我爹领着一帮乡亲们,冲进胡家大院,把黄面皮、脑瓜上有几个细疤,绰号叫“黄斑虎”的大土豪胡汉三捉出来游乡。

不久,我们家乡成立了赤卫队,周伯伯当了队长,我爹当了副队长,日夜带领贫农团众乡亲打土豪,分田地。妈也跟着忙这忙那。她嫌我缠脚,摇摇手说:“莫跟着我,到隔壁找椿伢子玩去。”

椿伢子是周伯伯的侄子,同我一样大,常和我一起玩。这天,我和椿伢子几个小朋友正做着“捉土豪游乡”的游戏,轮到我和椿伢子装坏蛋,我俩都不干,就吵起来了。

爹闻声赶来,问我们为什么吵架,还没等我们回话,周伯伯就来了。他跑到爹的跟前说:“黄斑虎跑了!”

爹的眼睛瞪得老大,忙抽出盒子枪:“往哪跑了?我去追!”周伯伯摇了摇头:“看样子是夜间逃到城里去了。”爹气得直跺脚:“早把他干掉就好了,他这一跑,可是个后患呀!

“哪怕他飞上天,我也一定要把他抓回来!”爹说着,转身就走。周伯伯拉住他说:“现在顾不得抓他了,白狗子进攻彭岗,上级要我们赤卫队到桂溪去牵制敌人。”

“好吧!我们马上出动。”爹和周伯伯大步跑到赤卫队队部门前的场子上,把哨子一吹,很快集合起队伍,朝桂溪方向奔去。

第三天上午,赤卫队打了个胜仗回来。我跟妈跑进胡家大院,见我爹躺在门板上。妈走到爹的身边问:“你受伤了?”爹点点头:“右腿上钻进去个子弹。”

妈轻轻地卷起爹的裤腿,我见爹的小腿上缠着被血染红的纱布。这时,一个红军医生走进来,看了看爹的伤口说:“你腿里这颗子弹要取出来呀!”爹说:“取吧!”

爹叫妈带我到门外去。红军医生在给爹做手术,我站在门口偷偷向里看。

见手术做完了,我和妈又走进屋去。爹把从自己腿上取出的子弹头拿在手里,对我说:“冬子,记住!这是白狗子打的。等你长大了,要是白狗子还没有打完,可要接着打呀。”

爹正和我谈话时,周伯伯跑来告诉我爹说:“上级决定:红军马上要转移,等你伤口好了些,也要编到红军主力部队去。”爹听了十分高兴。

鸡叫头遍了,我一觉醒来,见妈一边为爹整理出门用的东西,一边听爹说话。爹说:“我走后,你要把大伙团结起来,坚持斗争。你入党的事,我已经向周大哥说了。”

早晨,见我爹穿着新军服,身上背着干粮袋和斗笠,还有妈做的鞋。爹亲了一下我的腮帮子说:“冬子,爹要打白狗子去了,你在家好好听妈的话。这是一本列宁小学课本,给你。”

我接过课本一看,见封面上有个红五星,里面的字我一个也认不得。我问爹:“我什么时候上学呀?”爹说:“列宁小学再开学的时候,叫妈送你去。”

爹拔腿往外走,没走几步,回过头来对我说: “我上回给你的那颗子弹头,别丢了。”忙从挎包上扯下一个红五星递给我说:“好好留着,你看见它,就会想到红军。”

噼噼啪,咚咚锵···鞭炮锣鼓震天响。爹和几个赤卫队员叔叔排在红军的队伍里,迈着整齐的步伐开走了。

爹随红军走了半年多了,还没回来。我问妈:“爹什么时候回来呀?”妈指着南山对我说:“等春天到了,山上开花的时候,你爹就回来了。”

一天,我跑到南山上,向下一望,猛见大路那边走来一群扛枪的人。起先我还以为是红军回来了,高兴极了。但仔细一看,把我吓了一跳。哎呀!白狗子来了,黄斑虎也来了!我忙转身往家跑。

我跑进家门,见妈正在收拾东西,床头上放着一个包袱,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妈:“黄斑虎伙同白狗子回来了!”妈赶紧把爹留给我的那颗红五星拿出来,缝到我的衣边里。

黄斑虎带着几个白狗子闯进了我家小院子。黄斑虎一脸横肉,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用文明棍指着我妈:“你男人呢?”妈瞪着愤怒的眼睛不说话。

黄斑虎一步走过来抓住我的衣领子,恶狠狠地说:“你爹欠了我好大一笔账,他跑哪去了?你说!”我记住妈刚才教我“什么也不要说”的话,理也不理他。

黄斑虎气得咬牙切齿,使劲把我推倒在地,狠狠踢了我一脚。我痛得喊了一声,但没有哭。在妈的搀扶下,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昂着头,挺着胸,什么也不说。

黄斑虎又用手来按我的头,我突然把两手一伸,狠命地抓住他的手,使劲往下一拉,一口咬住了他的胖手指头。他痛得杀猪般地号叫。

我狠命地咬着,一心要把他的手指头咬断。他见我不松口,用另一只手去掏手枪,旁边几个白狗子也跑来扯我。妈见势不妙,过来喊我松了口,把我拉往她身后。

黄斑虎想用枪打我。妈用身子遮住我,高声喝道:“你要干什么?红军没走远,你有本事找红军去!”这时乡亲们也涌过来,齐吼道:“你敢!杀了人要抵命的!”黄斑虎这才软下来,灰溜溜地滚走了。

晚上,妈带我在后院子的墙脚下拆开一个小洞,准备一有动静就从这里爬出去。洞外有一丛毛竹挡着,外面看不见洞口,洞口上用一块青石板挡着,还盖上一蓬茅草。

这些日子,天空总是阴沉沉的。柳溪也变了样:家家户户关着门,赤卫队不见了,街上常有几个保安团的白狗子走动。乡工农兵政府关闭了。黄斑虎当了保安团“团总”。

一到晚上,看见天上的星星闪闪发亮,我就用手摸弄着缝在衣边的红五星,看着列宁小学课本上的五角星。这时我更想念爹,想念红军,盼望他们早些回来,打垮这些白狗子。

元宵节一过,我想这已经是春天了,花儿该开了吧?一天傍晚,我又爬到南山顶上,东看西看,花儿还没有开。

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了我一声。我转身一看,原来是周伯伯。周伯伯亲热地对我说:“冬子,回去告诉你妈,今晚我到你家有事,听见门敲三下就开门。”我点点头。

我拉着周伯伯的手问:“大坏蛋黄斑虎回来了,还不去捉住他?”周伯伯紧握着我的手,坚定地说:“总有一天要消灭他们!”说完,向山里走了。

我跑回家把周伯伯的话悄悄地向妈说了。晚上,妈打发我睡下,她把小油灯用旧木箱子遮着,外面看不见一点灯光。

我在睡梦中,似乎听到开门声响,因为知道周伯伯要来,我使劲睁开了眼,见妈正和周伯伯在小声地说话。

周伯伯说:“现在环境更艰苦了,但是我们必须坚持斗争。”妈拨了拨灯心,望着小油灯说:“乡亲们都盼望红军早日回来打白狗子。”周伯伯说:“红军北上抗日去了,暂时回不来,千斤担子就落在我们身上了。”

最后,周伯伯对我妈说:“你入党的事,支部已经批准了,现在宣誓。”妈激动地站起来。周伯伯庄严地举起了拳头,妈也照样举起了拳头;周伯伯低沉有力地说一句,妈也照样说一句。

宣誓完毕,周伯伯又向妈讲了一些红军在长征路上的事。这时我听见妈说了一句:“还是毛主席领导的好啊!”

正当周伯伯说到我爹已当上了营长,我听得正高兴的时候,忽然门外狗叫了起来。妈急忙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听着外面的动静。一会儿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妈忙到床上来摇我,其实我早醒了。刚把衣服穿好,就听见有人来敲门了。妈把小包袱往我手里一塞,抱着我,领着周伯伯就往后院跑。

到了通外面的墙洞前,妈把我放下,拉开茅草,掀起石板,小声地向周伯伯说:“你快钻出去!”接着,妈又把我推出了洞口。

这时,大门快被撞开了,忽见妈把已探入洞口的身子撤了回去,小声地告诉周伯伯:“你快带冬子顺着山沟跑吧!我得留下,否则敌人会发觉我们的。”说着,从洞口递过来一件夹袄,叫我披上,跟周伯伯快走。

耳听白狗子的吆喝声,我知道妈要被抓走了,急着想从洞口钻出去。周伯伯忙用身子挡住我。

妈堵好洞口,回身走到家里。听声音好像是黄斑虎在问:“为什么不开门?你家孩子呢?那天他咬了我一口,今天我要把他的牙齿敲掉。”

周伯伯拉住我轻声说:“莫动!”说着,他把我放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从身上掏出了匣子枪,向墙根跑去。

院子里黄斑虎在喊叫:“快,给我搜!”接着就听见有人在翻茅草。我正在着急,忽听见墙上头“啪”的一声枪响,接着又是“啦!啦!”两声,我好像听到墙内倒下两个人。

周伯伯在墙头上大喊:“一班从左,二班从右,包围!”紧接着又放了两枪,我听到很多脚步声慌乱地向前边跑。

忽见我妈转回来,对周伯伯说:“他们都吓跑了。”周伯伯赶紧背起我,妈拨开竹丛,我们顺着山谷奔去。

天快亮的时候,周伯伯把我背到老山丛林里,我见到了好多人,有几个我还认得,是柳溪的赤卫队员。听说赤卫队现在叫游击队。

周伯伯见我累了,叫我妈把我放到附近的山洞里,我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冷醒了,睁眼一看,我妈不见了,见头底下枕着小包袱,身上盖着妈的夹袄。

我爬起来走出洞口,看见周围都是大树,周伯伯正和游击队员们谈话,妈也在当中。周伯伯说:“我们要派人到柳溪、彭岗去发动群众,和黄斑虎这群白狗子斗。”

这时我听妈说:“我也去柳溪吧,那里的人我熟。”周伯伯说我妈累了,叫她休息,她说不累。周伯伯只好答应她的要求,对身旁的一个叔叔说:“陈钧同志,你和冬子妈一道去柳溪,摸清情况,快去快回。”

第三天上午,妈还没回来。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眼巴巴地望着到柳溪去的方向。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见山下走来一个人,仔细一看,是陈叔叔。

我问陈叔叔:“我妈怎么没回来呀?”陈叔叔一声不吭,把我抱到一棵大树下。周伯伯问他:“柳溪的情况怎么样?”陈叔叔怜爱地摸了一下我的头,还没说话,眼泪就流出来了。

周伯伯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颤声问道:“怎么啦?”陈叔叔抹着眼泪说:“冬子的妈牺牲了!”我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哇”的一声大哭,拔腿就向柳溪的方向跑去。

我跑了几步,就被陈叔叔拉了回来。周伯伯说:“陈钧同志,你快把详细情况谈谈。”陈叔叔就把当晚怎样摸进柳溪去串连,怎样被白狗子发现,妈怎么掩护他脱险,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伯伯。

最后,陈叔叔说:“听乡亲们讲,冬子妈是个硬骨头,从她被捕起,一直到就义前,不但没向敌人吐露一点真情,还大骂了白狗子一顿。黄斑虎对她没办法,就把她吊在大树上,下面烧起一堆火···”

游击队员们听着,一个个捏紧拳头,对周伯伯齐声喊道:“周队长,下命令吧!下山去把黄斑虎和白狗子消灭掉!”我也哭着说:“为我妈报仇!”

周伯伯两道浓眉一拧,果断地下达命令:“集合!”游击队员们立即雄赳赳地在大树下站好了队。周伯伯向一个叔叔吩咐几句关于安顿我的事就走了。

第二天,周伯伯带着游击队从柳溪回来了。他们昨晚打了个大胜仗,打死了二十几个保安团白狗子,缴了二十条枪。可是没有捉住黄斑虎,他化装跑了。

我在游击队里,给周伯伯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一行军,陈叔叔他们就轮换着背我。一天,周伯伯带来了一个老伯伯,说:“冬子,这是宋大伯,他把你带下山去,就在他家里住下。”

周伯伯说:“老宋同志,这孩子是革命的后代,麻烦你把他抚养好。”宋大伯说:“放心吧,周队长!只要我这条老命还在,我就要护育好这株幼苗。”说着,就把我背下山了。

宋大伯家住在山下一个小庄子里,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到他家以后,他向邻居说,这孩子是一个逃难的穷人送给他做儿子的。他教我喊他“大爹”。

一天,我和大爹上山打柴,我发现一朵五个瓣的小红花。多像爹给我的红五星啊!我掏出红五星,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妈对我说的话,高兴地叫起来:“爹要回来了!”

“等你爹和红军回来时,就把它安在帽子上,你也是个小红军了。”大爹也凑过来看了看红五星,意味深长地说,“红花开了,春天就到了,打败了日本鬼子,红军就会回来的,不论多久,冬子,你莫忘记你爹是个红军。”

这天夜里,我梦见爹和红军回来了,见爹腰里插着一支枪,手里还拿着一支枪。我跑过去喊道:“爹!快发给我一支枪!我要用枪打死黄斑虎!”我的手脚乱动着,被一只手捏了一下,惊醒了。

我睁眼一看,嗬,一屋子人!周伯伯正坐在我身边。我坐起来:“周伯伯!你们怎么来了?”“路过这里,来看看你呀!”

我听大爹说游击队打了胜仗,缴了许多枪,我高兴地说:“也发一支给我吧!刚才我在梦里向我爹要枪呢!”屋里人全笑了。周伯伯说:“做梦都想要枪,好啊!不过你现在人小,还扛不动枪,快点长吧!”

这时,刘三妈随着众乡亲来了,她手里拿着六双麻布草鞋,递给游击队:“请收下吧!”周伯伯激动地说:“谢谢你了!”说着掏出一块银圆给刘三妈,刘三妈硬是不肯收。

周伯伯临走时抚摸着我的头:“好好听宋大爹的话。”我点了点头,拉着周伯伯的手,和乡亲们把游击队送出庄子。

我在大爹家里,白天常跟大爹上山砍柴,晚上常跟大爹念书识字。

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啊!六个春天过去了,我已经十四岁了。曾多次要求参加游击队,但是周伯伯他们都说我还小,硬是不让。我只有干着急。

周伯伯有一年多没来了,我很想见见他和游击队,但我知道大爹不会带我上老山。这天我吃过早饭,拿了条扁担和绳子,借口上山打柴,就直奔老山去了。

我翻过两个小山头,顺着小路,朝一个大山爬去。爬着爬着,忽然发现我那年睡过的山洞就在面前。立刻想起我妈,想起游击队。我哭叫了一声:“妈!”又喊了几声:“周伯伯!”可回答我的是山谷回音。

我看看日头偏西了,就顺着来路往回走,走到岔道口,见迎面来了一群人,我心里一亮:是不是游击队来了?

我忙走近一看,不觉一愣。不好了,碰上穿黄军装的白狗子了。那走在后面、满脸横肉的人不就是黄斑虎吗?我恨得牙齿咬得咯吱响,真想走过去一扁担揍死他。

黄斑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瓮声瓮气地问道:“喂,小孩,你姓什么?”我没理他,撒腿就往山下跑。忽听“砰!”的一声,子弹从头上飞过。我不管,还是飞快地向下跑。

跑到庄头上,我见大爹正在那里张望。我急忙告诉大爹:“白狗子追我,黄斑虎来了!”大爹二话没说,拉着我往庄里跑。

跑到靠墙的一棵椿树下,大爹慌忙把我托上了树,说:“快翻墙到刘三妈家去!”

我翻过墙头跳到刘三妈的后院里,听见墙那边黄斑虎在问:“你那个孩子哪里去了?”大爹说:“打柴去了,还没回来。”

黄斑虎说大爹撒谎,打了大爹一巴掌,下命令说:“搜!”我听说他们要搜,赶紧爬上刘三妈院内的大枫树上,躲在浓密的树叶里。

透过树叶的缝隙,我看见大爹院里白狗子到处搜寻,见搜不着,便又推又搡地把大爹抓走了。

我急了,跳下树准备翻墙过去救回大爹。这时刘三妈跑过来拖住我:“冬子,你不能去,你人小一时还救不了大爹。”我咬紧嘴唇,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找到游击队,把大爹救回来!

大爹被抓去的当天晚上,陈叔叔来了。他告诉我,日本鬼子打到城里来了,黄斑虎当上汉奸了。陈叔叔临走时对我说:“明天傍晚到北山坳等着,周伯伯要给你另找个落脚的地方。”

我想着大爹,心里很难过,一夜都没睡着。

天刚亮,刘三妈和几个邻居进屋来了,他们知道我要走了,给我送来不少吃的东西。我多么感激乡亲们啊!七年来,他们待我像亲人一样。

我告别了乡亲们,背着小包袱上山去了。我在山上一直等到了傍晚。山风吹得身上凉飕飕的,我把妈给我的夹袄披在身上,向山坳走去。

在北山坳里,我见到了周伯伯、陈叔叔。看见他们挎包上的红五星,又想起我爹来,便问周伯伯:“你知道我爹在什么地方吗?”周伯伯说:“你爹跟着毛主席长征,已经到了延安。”

我仰着脸问:“延安在什么地方?我也要去!”周伯伯说:“在北边。”我抬头北望,彩霞映得西北边天空火红火红的。我心想:我爹跟着毛主席,就在那边呀!我要能变成一只小鸟飞到毛主席身边,那该多好啊!

周伯伯对我说:“冬子,黄斑虎到处抓你,茂岗这地方你呆不住了,我叫一个熟人介绍你到城里一家米店当学徒去。”我先是不愿意,后来陈叔叔也劝,我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陈叔叔挑着一担柴,带着我进城了。到城里,他把我交给一个刻图章的赵先生,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第三天上午,赵先生带着我来到茂源米店,走到一间房子门口,赵先生就笑着对一个矮胖子说:“沈老板,我把这孩子带来了。”矮胖子打量了我一眼,见我土里土气的,不太高兴地说:“进来吧!”

刚到屋里,胖老板就问赵先生:“押金带来了没有?”赵先生掏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这使我纳闷:我来当学徒,为什么还要先交钱呢?

胖老板问过我的名字,用手指指着桌上的一叠钞票说:“我说震山,你以后在这里干活,不许偷东西,要是手脚不干净,就得用这些钱赔。”我心里很生气,为什么刚来,就把我当贼呢!

赵先生走了。胖老板把桌上的钱放进衣袋,又翻看一下我的小包袱,然后说:“到后面见见你师娘去。”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向后院走去。

胖老板把我带到东屋,指着那瘦高个子女人向我说:“这是你师娘。”我讨厌地看了她一眼,没吱声。她见我不声不响,瞪了我一眼,哼一声坐到一边给她女娃梳辫子去了。

胖老板又带我到前边柜上来,柜台里共有四个人。经理姓钱,管账的姓马,还有一个朱先生和一个叫刘来子的学徒。我和他们一一都相见了。

我站起柜台来了。站着,看着,直熬到天黑才上门板。

我每天不但要在前柜上侍候经理、先生们,还要给胖老板一家人烧茶倒水,帮助老女佣李妈干杂活。

我在米店里实在闷气,巴不得快点离开。一天,我到赵先生家里,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说:“现在还不行。”说着,从床头掏出一本红军编的识字课本,递给我,说上面讲的全是革命道理,叫我利用晚上时间看看。

晚上,我和刘来子坐在灯前,翻看那本识字课本,轻轻地念着,默默地想着,一件件往事,像流水一样涌上心头。

一个下雨天,我又被那个破锣嗓音的瘦高个子女人喊到后院去,要我给她送马桶去修理店修理,顺便给她女娃买包冰糖来。当我回到后院东屋时,我全身都湿了。

我刚想离开东屋,忽见瘦高个子女人端出一只她女娃刚屙了一泡屎的痰盂,叫我去刷。我很生气,没理她,一步冲出屋。

我刚迈进前柜,那瘦高个子女人打着一把新伞跟进来了。她的身子哆嗦着,脸铁青,大板牙龇着,像要咬人。她气呼呼地冲着胖老板喊:“你从哪里招来个小祖宗?都使唤不动他哩!”

胖老板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叫我刷屎盆,我不去。胖老板一听火了,硬逼着我去刷屎盆,见我身子不动,指着我的鼻子骂。

李老妈妈闻声赶来说:“莫打他了,屎盆我已刷了。”瘦女人向李妈发起脾气来:“哪个叫你去刷?”又转脸向我喝道:“到外面给我跪下!”我跑出去,走进栈房,“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可恶的胖老板,手毒心狠,只顾自己赚钱,不管穷人死活,想尽种种办法盘剥穷人。他囤积居奇,抬高米价,大秤买进,小斗卖出,掺沙子,什么黑心的事都干得出来。

这天我在账房外面,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我探头一看,原来是胖老板和警察局的孙局长在密谈什么。谈了一会,见胖老板把一叠钞票塞在孙局长手里。孙局长乐得眉开眼笑。

这时,我忽然听见前边柜上有孩子的哭声。连忙跑过去,看见一个女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几张钞票放在柜台上,苦苦哀求买米。

听见孩子“哇哇”的哭声,胖老板从账房里出来了。他瞪了那女人一眼:“我这里又没死人,在我店里嚎什么!”那女人指着怀里的孩子说:“他是饿得哭呀!老板,你卖点米给我吧!”胖老板撒谎说:“米早卖完了。”

胖老板厌烦地把柜台上几张钞票向外一推,转身又走进账房去了。那女人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钞票,扫了柜台上所有人一眼,抱着大哭的孩子,气愤地走了。

胖老板见米价上涨,一连几天不卖米,还不断地进米。这天下午,米店后面的河边上又停下一只送米的船,我和刘来子刚从船上抬回一袋米,忽然听到前边柜上吵起来了。钱先生跑来要我和刘来子去上门板。

我们跑到前边一看,嗬!门外站着黑压压的人群,喊叫着要买米。胖老板吓得汗珠子像豆粒子一样往下掉,朱先生一个劲地摆手叫大家不要吵嚷。

我一看,心里很高兴,不由得咧着嘴笑,竟忘了上门板。胖老板跑过来打了我一巴掌:“你笑什么?还不快上门板!”我转脸怒目看着胖老板,他额头上青筋直暴,胖脸像块紫猪肝,脑袋活像瘟猪头。

我慢慢走到外面的人堆里,假装上门板。一个工人走过来推了我一下说:“为什么关门不卖米?”我小声地向他说:“米店后面河边正卸着米,到那里去买!”

那工人听了我的话,就领着大伙向米店后面河边奔去。

这下胖老板更慌了,嘴唇哆嗦着:“哎,来子和震山快去把船上的米抬进来!”我故意气他:“这前边门板还上不上?到底顾哪头呀?”他瞪着小眼睛:“上!都得顾!”

胖老板无可奈何地叫我和刘来子继续上门板,他带着先生们跌跌撞撞地跑向河边。

我上了两块门板,转身跑去看热闹,还未走到河边人群跟前,就远远听见那工人指着刚搬上岸的米包,愤怒地质问胖老板:“你说没有米,这是什么?”胖老板蛮横地说:“有米也不卖,怎么样!”

那工人大声说:“他不卖,我们替他来卖,大家准备好钱。”人们轰地一下挤过来。胖老板一看,急得团团转。一纵身扑在米包上,小短腿乱蹬,圆脑袋乱晃,活像只大乌龟。我乐得哈哈笑。

忽然,听到河里“咕咚!咕咚!”两声,船上的马先生大声喊起来:“糟糕!他们把船舷上的两包米挤到河里去了!”

胖老板一听,慌忙从米包上爬起来,杀猪似的号叫:“谁把米挤下河谁赔!”他回身往船上跑。

愤怒的人群,为找胖老板买米,就尾随而来,呼隆隆往船上涌。因为船上的人太多,又互相拥挤,船晃荡了几下就翻到水里去了。

有些会水的人忙跳下河去救人。一会儿,胖老板从水里冒上来了。他是个矮胖子,双脚够不着地,又不会水,冒了一个泡,又沉下去了。我远远地看着他挨淹的熊样子,心里痛快极了。

那些会水的人,从水里救起一个又一个,就是不捞胖老板。胖老板像一只落水的肥母鸡,一冒泡儿,咯的一声喝了口水又沉下去了。后来还是马先生跳下水去把他捞上来。

他被拖上岸,浑身水淋淋的,嘴里一个劲地吐黄水。他本来肚子就挺大的,这回就胀得更大了,活像一只鼓足了气的癞蛤蟆。

胖老板被人扶着正晃晃悠悠地往家走的时候,刘来子跑来说: “不好了,前面来了一些人,也要强行买米!”胖老板一听,腿一软,站立不稳,扶在钱经理的肩膀上轻声说:“快!去请孙局长!”

我们绕到米店门前,见围过来很多人,那个工人和抱小孩的女人也在里边。他们高声嚷着,拍打着门板。我真高兴,这多像我们柳溪人攻打胡家大院啊!

在店门快要撞开时,几个端着枪的警察,在孙局长的带领下,冲着人群跑来。高声喝道:“谁敢闹事?还不给我滚开!”

那工人上前与孙局长辩理。孙局长气势汹汹地吼道:“谁再打门,我就开枪了!”那工人双手叉腰说:“饿死不如打死,你开枪打吧!”这时店门上小方窗打开了,胖老板伸出半个脑袋对孙局长说:“就是这个人聚众闹事,把他抓起来!”

孙局长气急败坏地命令警察:“快抓!快!”两个警察上前刚要动手,那个工人三拳两脚把一个警察打倒在地。孙局长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举起了手枪。

这时,站在那工人身旁怀抱孩子的女人,见孙局长举枪,便挺身而出,怒斥孙局长:“你凭什么要开枪打人?!”

孙局长将扳机一扣,子弹飞出来,正打中那女人怀中孩子的头上,鲜血顺着小脸流到妈妈胸前,滴在米店门口的街道上。

那个工人一步跳到门口石头石阶上,大声说:“大家都看见了!老板囤积居奇,警察开枪杀人。要和他们算账!”人群沸腾起来了,愤怒地呐喊着,和那女人一起,向孙局长扑去。

孙局长又怕又恼,一闪身躲在一群警察身后,忽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胖老板趁机把孙局长拉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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