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饶是今山东东营市下辖的一个县,也是我从小最早知道的老家以外的第一个县名。“广饶不是个好地方”,是我最早听到的广饶介绍;广饶出要饭的,则是我对广饶最早的第一印象。
那是我小时候的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和刚过去的那几年,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呢。虽然那时老家穷,但有限的粮食再掺糠咽菜,填饱肚子问题不大,还没出去逃荒要饭的。但外地来逃荒要饭的常年都有,但以冬春为多。刚入冬,来村里要饭的就渐次多了起来。
要饭的基本为三个地方的人,一是周边村的几个残疾人和单身老人,但也就只有那么几个,都是村人认识的熟面孔,也不常来。再就是西山里的。西山就是我家西边的深山里边,现在的淄川和青州庙子一带。这里是青石山区,十年九旱,遇旱灾歉年时,来要饭的也有一些。而来的最多的,当属来自北洼里广饶一带的逃荒大军了。北洼是我老家对广饶及以北,今东营、滨州黄河两岸一带的的称呼。这里地势低洼,盐碱地多,地里不怎么长庄稼,粮食不够吃,来逃荒要饭的就格外多。
称之为广饶逃荒大军,是因为广饶要饭的不光人数多,而且还成群结队地季节性而来。每年入冬之后,村里三天两头都有广饶要饭的身影。要饭的一般都是三十多岁以上的女人,多带着一个或两个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就像电影里的旧社会一样,蓬头丐面,身上衣衫缕缕,补丁摞着补丁,手拿一根随意捡的要饭棍,胳臂挎着一个条编的筐子,里边放着一个瓷碗或掉了瓷的搪瓷茶缸,挨家逐户进门。进大门还没看到主人,就喊一声“大爷大娘啊,来的要饭的了,给口吃的吧”!然后再就在院子中站定等待。
这时,母亲总是先在屋里撕下一块煎饼,再到院子里送给要饭的。母亲心善,往往还要和要饭的说上几句:“老家哪里啊,出来多少天了,孩子穿的这么少冷不冷啊”。而得到的回答,基本都非常一致:“广饶啊,刚立冬就出来了,年前再回去过年”当然,也有说是博兴、沾化、垦利等地的,但都是现在的东营市域。
听的多了,我就牢牢记住了广饶这个地方。那时还没上学,当然就不知道广饶是哪两个字,就跟着大人叫“光老”。问大人,光老是哪里啊,怎么净来要饭的啊。
母亲说,在咱北边一百多里呢。那里穷,不是个好地方,庄稼十年九不收,不出来要饭饿死啊。
从那,我就牢牢记住了光饶这个地方,也有了“出要饭的穷地方”的第一印象。
随着要饭的年年都来,我对广饶的了解也多了一些。知道那地方靠近黄河和大海,虽是一片大平原,但都是盐碱地,庄稼收成很低。上学后,也知道了“下雨水汪汪,天晴白茫茫(盐碱);旱了收蚂蚱,涝了收蛤蟆”这句话,说的就是这些地方。
听要饭的说,他们那地方,年年粮食都不够吃。每年秋后,很多家庭就是男人一个人在家看家,还在生产队里干活挣着工分,女人则领着孩子开始外出要饭,春节回去过完年再出来,直到清明前后地里开始忙了,再回去农忙种地直到秋后。这样老婆孩子在外一个冬春,家里不多的粮食就可以省下接续到麦收新粮食下来。这颇像现在有些农村人冬春外出打工、夏秋回家种地一样。
这样年复一年形成了习惯,秋后外出要饭,似乎成了这里人一个季节性的“职业”。 那时候,我老家闺女大了找婆家,人家一般会问针线活咋样,会不会摊煎饼做饭啊。听说广饶这里大闺女找婆家,人家不问这个,问会不会出去出门要饭。要是不会,找婆家也会打个“折扣”。是不是这样,我年龄小也一直没有求证过。
要饭的一般都是一个村或临近村三两户结伙而来,自己带着简单、破旧的铺盖,找个破庙或村头的闲散破屋住下,白天分散到各村要饭,晚上再到这“临时的家”过夜。而到各家各户要饭,一般也就是撕块煎饼或半个窝头给他们,整个给的是很少的。那时老家粮食也都紧张,能拿块煎饼或半个窝头,就算是非常大方的“施舍”了。遇到饭时,他们一般会再拿出瓷碗或大茶缸子,再说一句“再给口热水吧”或要块辣疙瘩咸菜,就在村里找个避风的地方,用热水泡泡要的饭吃。要的饭吃不了剩下的,就在住的地方凉干,放在带来的麻袋里攒着,回老家时再一并带回去吃若干个时候。
一天中午,正巧我家有客包水饺,母亲多包了不少,就破例大方地给了要饭的一碗水饺。那时农村人也不会说谢谢之类的话,但看到她眼里感动的流出了泪水,自己吃了两个就不舍得吃了。母亲问时她说,今天孩子冻着发烧没和她一块出来,她要留着带回去给孩子吃。母亲听后也一并陪着流了眼泪,接着又回屋拿了几片感冒退烧药给她,还嘱咐了半天。我父亲在医院工作,这些药家里是常备着的。
有一年冬天,一个要饭的女人可能是有间歇性神经病发作了。在村东头的一个池塘边连哭带嚎地脱光了衣服,全部扔在了水塘里,赤身裸体在街上跑,嘴里还直喊一个张俊善的名字,猜想可能就是她的男人了,两个孩子则吓的哇哇直哭。这下街上几个奶奶大婶慌了,喊我们几个小孩看着她,怕她跳进池塘。她们就分头回家找旧衣服。不多时,你一件他一件穿不着的旧衣服拿来给她穿上,也有些给她拿来了中午做好的饭或热汤热水之类。大半天后,村里人直到看到她恢复正常,才让她走了。
要饭的大都是带着孩子的女人,很少有年轻的女性。而没有结婚或死了男人的寡妇,也有很多就在附近村里找个男人结婚成家的。这几年看抖音,沂南县一个网红持续关注了一个山里80多岁的老大娘。这大娘就是广饶人,她1960年大闺女时出民工在外修水库,在工地上实在饿急眼了,就偷着逃了出来,自己跑到了沂源山里要饭不敢回家。一天她在一个野山坡的软枣下,捡拾地上没人要的干软枣充饥,被附近村里一个人发现了,就把她领回了村里,说山里虽然穷,粮食不多,但柿饼软枣有的是,饿不死人。她也就在这家住了下来,并和他结婚成家直到现在。
那年月,这样要饭的女人在我老家和沂蒙山区找婆家成家的还真不少,我姥姥村里就有好几户,我们都管他叫“要饭的家”。母亲说,平常年景还是山下平原地区好,遇到灾荒年还是咱这里和山里好,你没看见要饭的都往咱这里跑啊。前几年村里好几个在城里当工人挣工资的也不干回家来了,饿毁了回家种地能吃上饭啊。“七级工八级工,不如乡下老百姓一沟葱”,电影里白毛女为啥往山里跑不往平原跑啊,山里沟头崖岭上山果野菜多,五谷杂粮啥也有,保证饿不死人。母亲还说,1960年灾荒最严重的那一年,姥姥家村里有的人家,挎上半篮子柿饼,下山就能领个大闺女回去做媳妇。有口饭吃人家就跟着你走,村里几个老光棍子都说上北洼媳妇了。
我村那年也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要饭的,穿的虽破烂但长得很耐看,看样子还上过几天学识几个字。因为到每家要饭她会说谢谢,而一般要饭的憨憨厚厚地是不会说这些文明话的。她还会唱几首毛主席语录歌。每到一户,她都要唱一首“钟山风雨起苍黄”的毛主席诗词歌曲作为答谢。我们小孩子很新鲜就一直跟着听。她把全村各家各户走完了,这首歌我们也都全会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忘,但就不知道这闺女以后是不是也在我们老家附近找了婆家。
到七十年代初,要饭的就开始稀少并渐渐没有了。也听说广饶那一带发现了大油田,老家好像一开始不叫胜利油田叫广北油田,广饶北部的油田呢,正式代号就叫923厂,附近村里也有去那里工作的。那时学大寨广饶也修了不少台田条田,生产条件改善了不少,粮食够吃的了。再以后,就改革开放了,那里专门设立了东营市,923厂也正式打出了胜利油田的牌子,广饶也和县名这两个字一样名副其实了,成了一片广阔、富饶的地方。
看新闻,现在广饶早就是全国百强县之一,去年还排在全国百强县第35位,在山东属前几位。这个县面积不大只有1100平方公里,人口也只有50几万,但2023年的地区生产总值竟接近900个亿。山东排在广饶前面的几个过千亿的县市,都是地盘大人口多的大市大县,按人均的话,广饶估计要排在第一位。这里不光农业连年丰收,工业更是出类拔萃。最近山东搞了个全省制造业百强评比,广饶一个县就占了三个,数量全省第一。华泰集团是全国著名的大型企业集团,大王镇的繁华程度甚至超过好多的县城市区。我老家现在就有不少人在这里打工甚至落户的,邻村也有两个姑娘嫁到了那里。每每回家和老人们说起这些,都无不唏嘘,感叹风水轮流转,没想到穷要饭的地方现在这么富裕了,老家相比反而落伍了。
前几年我去青州胡林谷村旅游。这村位于青州深山一条山谷的尽头,距青州城有近百里路程。过去也很少有人会走进这里,现在被一家企业修通路开发为旅游景区。看到村头有一位奶奶闲坐,就和她攀谈起来。老人看似有60多岁,一问竟年近90了,自说老伴去世一个孩子在外地工作,现自己一人在家生活。娘家是广饶,也是当年生活困难时逃荒要饭来的。我说广饶现在这么富裕了,你嫁这山沟过了一辈子后悔不后悔。老人莞尔一笑,说广饶老家的侄子每年都来看她,侄子说,当年你不逃到这深山里来,人恐怕早就饿死了。没有现在这里的山清水秀空气好,恐怕你也活不到这个年纪。老人很是为老家的富裕发展高兴,也不为到这深山沟过了一辈子而后悔。(照片均为网络下载图片)
好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