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前些日子不幸病逝，五天之后，她的骨灰被安放在村里设置的纪念堂里。
岳父的骨灰是两年多以前村里统一迁坟时焚化了遗骨安放过来的。现在，自是要让他们两人照旧住在一起，存放岳父的房子本就是双人间。
不想妻弟及大姐把尺寸量了又量，无奈地发现里面剩余的空间就是差那么一点，有些紧张，很可能放不进去，只好决定给岳母另找个单人间。
如今，他们两人各处一室，这样宽松又自由，省得在一起再闹什么别扭，不定倒是他们所希望的。
岳母出殡之后，我们把她遗留下来的衣物、鞋袜甚至被褥之类，统统加以搜集整理，装了满满十几个大蛇皮袋。按照风俗，接下来的头七、三七、五七以及百日，我们要把这些物品全部焚烧给她，让她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享用。
纪念堂外西边靠墙的位置，立着一个直径约三米、足有六七米高、形似丹炉的铁炉，这里就是专门用来焚烧纸花及衣物之用的。
纪念堂设在村子南巷的最东头，坐北朝南，紧邻村外的河道。这里原先是一条出村路，好像也是以前老村子的东门，现在河道的东岸外就是区里的工业园区。
我们一次拿上三四袋子，到炉前解开扎口绳，把里面的物品逐个拿出来，先查看一下，衣物里会不会有什么夹带的未掏干净的东西。
岳母走得急，也没留下什么遗言，她这些年多半一个人住在老家，儿子动不动就跑去国外工作，姊妹几个虽说周末时常会去看看聚聚，但有些事也不好过问太多，终归是嫁出去的女儿。
岳母走后，妻弟找出来几张存单，银行卡也不少，但就是寻不到她该有的社保卡。我们在家里翻腾了好几遍，就是没有。那日在准备焚烧衣物时，在蛇皮袋里发现她一个手提包，卡就孤零零地在里面待着，像是有意在躲猫猫，等着我们来寻。总算松了口气。
焚烧的时候，我们先用纸钱引燃一件容易燃烧的衣服，再一一放进去，妻弟用一个长杆挑一挑，一忽儿的功夫，火势便燃旺了，熊熊的烈火直往外扑，人几乎不能近前。
或是炉子的排烟口有些低的缘故，滚滚浓烟也正从炉口上方汹涌而出，向天空奔腾，如腾云驾雾一般。心下暗忖，这对环境会有些影响，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乡民的风俗仪式，还是要尊重的。
这些物品里，很多都是崭新的，岳母像是都没顾得上穿用，烧掉似觉可惜，但旁人再用像是都不合适，还是都去陪着她好了。
要知道从此之后，这个现世的社会，似乎不再需要有关她的留存与印记。一个生命走了，便会带走所有与之相关的物事。
最多会被儿女们怀念与记得，留存在下一辈的记忆当中。只是现实又那么明确，这个世界，再没有这个生命的存在。
一个人短暂的一生，真的是悄无声息地来，又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也不会留下。
我突然想到了自己，这些年购置的书籍，写下的文字，以及拍摄的照片等等，于自己而言当然是尤为重要的。可当我百年之后，它们又会有着怎样的结局？或许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处置吧。
有些可惜与舍不得吗？不过是庸人自扰。它们曾存在与发生的价值与作用都已兑现，如果说还有什么剩余价值，也就是该与我一起归去，在另一个时空中相伴。
而到那时，世间不再有我，以及所有与我相关的一切，都将化为灰烬，消失于茫茫苍穹。
想到此，由不得生发一种生命的虚无感。我们活着，在这个世上艰难而匆忙地走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抑或说，什么才是支撑我们满怀信心与勇气，欣然生活下去的理由？
不过再一想，当生命消失之后，终究还是有所遗留的，更有不能带走之物。比如儿女，我们的血脉。
我们切实地生活过，其实早已在这世间扎下了根，留下了种子，我们曾用一整个人生对其进行哺育与浇灌。生命之树即便枯萎抑或死亡了又如何？我们所带走的，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
再者，正如史铁生所言，即便生命消亡，你曾留下的讯息，还会在社会的网络里继续流传（大意如此）。它，是不是就是人的灵魂，抑或灵魂得以存在与实现的一种可能。它是不灭的。
这世间的我们，一天天像是按部就班庸庸碌碌地生活着，不过是以自己喜欢抑或希望的方式，努力活得让自己欣慰抑或满足而已。对幸福以及内心笃定的精神追求，想必就是活着的全部意义与理由。
区别只是在于，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选择的方式与方法有别，善恶与利己的程度有异，欲望与需求的大小不一样，兴趣与喜好有别，做人的原则与内心的道德感不同，个人的思想与认识上差异很大，甚至是那些能带给自己幸福与满足感的事物也判若云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与选择，不能说好或不好，对或不对，是非的论断不能简单化，只能说那是不是适合自己的，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是不是自己喜欢的样子。若可以求仁得仁，哪怕丢了性命，也是最好的结果。
如今的自己已年过半百，身体的机能显然在走下坡路。从十七岁参加工作开始算起，去殡仪馆很多次了，送走过很年轻的同事，还有领导，亲人也很多，母亲、岳父以及现今的岳母，甚至还有当年刚满二十岁的儿子，他也狠心地离开了我们。我不能说什么，我只能接受。
我知道，我们会一天天，慢慢地，送一些人离开，未来的另一些人，也会这样，送别我们。
而这个世间的生命与灵魂或许从无增减与变化。只是更换了时空，以及与其对应的活着的方式与内容。
2024.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