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9年,亚欧大陆的两端,两个超级大国同时面临抉择。
东边的大汉,随着最后一个明君汉宣帝刘询的病逝,“霸王道杂之”的基本国策被架空,整个国家开始朝着儒家为天下人描述的那个美好的乌托邦飞驰,并在数十年后以新莽王朝的一世而亡而荒诞收场。
而在西边的罗马共和国,一个人正面临着一个关于河的抉择。
已经被庞培与元老院命令解除武装只身返回罗马的凯撒此时已经到达国境线的卢比孔河边,只是此时的凯撒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带着效忠于自己的罗马军团。
根据罗马法规定:领兵在外的将领如果率军渡过卢比孔河视为叛国,再向前一步便再无退路。
犹豫片刻后,凯撒说出了那句名言:骰子已经掷出去了,还犹豫什么呢?
河边短暂停留的片刻,凯撒应该闪过很多东西:罗马法、元老院、共和制度等。
但以头脑清晰著称的凯撒应该在一瞬间就理清了一切,以上这些曾经主导罗马400余年的规则如今已经不再重要,新的规则是谁的枪杆子硬谁就能制定一切规则。
随着凯撒率军渡过卢比孔河,罗马内战的最高潮即将开始。
即将发生的凯撒与庞培之战,与之前的马略与苏拉之战,以及之后的屋大维与安东尼之战构成罗马内战的三重唱,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数百年无内战的罗马被战火淹没,三场大战结束,罗马人引以为傲的的共和制度消亡,屋大维皇袍加身,罗马进入帝国时代。
罗马的共和制度为何会衰落?罗马内战又为何会发生?
大反噬公元前1世纪,进入全盛状态的罗马共和国正在被内部问题拖入深渊。
先来简单复习一下美利坚合众国,哦,不,罗马共和国的权力架构:
第一,罗马共和国没有国王,行使最高行政权的是执政官,执政官由选举产生,且一次选出两人,二人权力相等,任期只有一年。
第二,名义上罗马的最高权力在公民大会、元老院和执政官间制衡,但执政官权力被削弱的太狠,公民大会的权力又太过分散,所以罗马共和国真正的最高权力结构是元老院。
第三,罗马共和国的正式名字叫元老院与罗马人民,这个国名便体现了罗马共和国的本质:一个由贵族群体控制最高权力机构元老院实现统治的贵族共和国。
罗马共和国的兵役制度是兵民合一的公民兵制度,军队统帅大多由执政官兼任,将领大多出自元老院,士兵则是在平民中征调,罗马人平时为民,战时为兵,战争结束后将领们回到元老院,士兵们则各自返回家乡为民。
这种兵役制度设计有两个好处:
第一是保证兵源的充足,第二次布匿战争中,面对迦太基围城,罗马人正是凭借不断征兵才抗住了汉尼拔的进攻。
第二则是防止了军头崛起的可能性,罗马共和国的这套体系中,战争机器只是临时组建,战争结束便被削减或解散。
但这套帮助罗马共和国在400多时间里从台伯河畔的一个小邦成长为地中海霸主的兵役制度却在公元前1世纪面临了重大危机,原因很神奇:因为罗马人变穷了。
其实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罗马平民变穷了,罗马共和国征兵是有财产限制了,一般来说是30优格土地,没有土地的人不能当兵。
罗马共和国同样存在土地兼并,待到罗马共和国后期,平民手中的土地已经被兼并的七七八八,大量平民失去土地涌入罗马城,成为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
一边是大杀四方的罗马军团面临兵源短缺的问题,一边是大量罗马公民无所事事在罗马城里鬼混,该怎么干似乎不难选。
当然,其实理论上还有一种解决方案,就是让富可敌国的大贵族们吐出一部分土地,让罗马公民重新拥有土地并重新获得入伍资格。
但在现实情况下这种可能性压根不存在,一来让贵族们自己制定损害自己利益的政策根本就不现实,二来奴隶耕种的庄园经济已经形成,再改回罗马人自己耕种的自耕农经济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便只剩下一种选择,取消罗马人入伍的财产限制,允许失去土地的平民加入罗马军团。
潘多拉魔盒由此打开,罗马内战进入倒计时。
第一战亲手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那个人叫马略,他出身贫寒却野心勃勃,在军队中崭露头角后开始涉足政治,在他任执政官期间主导了这次对罗马影响深远的军事改革。
改革后,罗马军队征兵不再设财产限制,入伍士兵也不再需要自备武器,改为由国家提供,军人正式成为一种领薪水的职业。
军队职业化后麻烦就来了,朝夕相处的将领与士兵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利益共同体,久而久之,再遇战事时,元老院向军中派遣的统帅必须在军队中享有威望,而享有威望的统帅又会有向军阀演变的倾向。
马略在跟随罗马著名军事家族西庇阿家族东征西讨中在军队中积攒了足够的人望,在朱古达战争中,马略确立了他在军中的地位。
日后马略投身政界联合平民派逐渐走到了元老院的对立面,元老院贵族当然有打压马略的需求,但却无法忽视马略在军中的威望,于是他们需要扶持另一个人对抗马略,最终元老院贵族们找到了苏拉。
苏拉少年时代同样不富裕,但他是破落贵族出身,从小接触过贵族教育,与元老院贵族们能够谈到一块。
在让马略名声大震的朱古达战争中,抓获对方主帅的头功正是由苏拉所建立,以上种种让元老院贵族们决定扶持苏拉对抗马略。
公元前88年,小亚细亚发生叛乱,平民派支持马略担任统帅,贵族们则支持苏拉,最终双方决定以一次抽签来决定统帅人选,最终抽签的结果是苏拉。
但马略与他的盟友不甘失败,以抽签结果不公平为由,强行剥夺苏拉的统帅职务,苏拉则以号召自己派系成员休假的方式让马略主导的政府无法运转。
马略派于是用出狠招,开始大规模暗杀苏拉派的主要成员,感觉到死亡威胁的苏拉找到马略向其认怂,表示愿意交出军队指挥权,马略因此放松了警惕。
但这一切都是苏拉迷惑对手的障眼法,从马略家里离开的当晚,苏拉就偷偷离开罗马城,来到已经集结完毕的罗马军团军营。
苏拉赶走了所有马略派将领控制了军队,然后以“消灭暴君,夺回罗马”为名率军进攻罗马城。
这是第一次罗马自己的军队进攻罗马城,城中的马略准备不足仓皇逃出城,苏拉则对城中马略派进行了一次清洗。
把马略派压制下去后,苏拉重新集结军队到小亚细亚平叛。
苏拉离开后,马略派卷土重来,他们组织效忠于自己的军队围困罗马城,切断后勤保障,迫使城内元老院贵族投降,马略返回城中后,又反过来对苏拉派进行了一波清洗。
苏拉与马略先后率军进攻罗马城,但其实这两次都没爆发太激烈战斗,性质也可以算兵变,但接下来事态的严重性可就更大了。
苏拉赢得战争后,率军返回罗马,为了能够在日后与马略的军事对抗中取得优势,他在一个个行省中征兵和劫掠财富,城中的马略派也没闲着,他们也同样在罗马周围征兵备战。
与上次苏拉进攻罗马不同,此番苏拉与马略派都进行了充分的准备,战火席卷了大半个意大利半岛,持续3年的血战让无数人死于非命,最终还是久经沙场的苏拉取得了胜利,马略派成员被大肆屠杀。
苏拉虽然是元老院支持的所谓共和派,但是他却两次率军攻打罗马,在第二次占领罗马后,苏拉强迫元老院任命他为独裁官。
罗马对于独裁官这一职务原本是十分警惕的,独裁官只有在战事紧急时才会被任命,且任期比执政官更短,只有半年。
但这次的苏拉不同,他要求元老院给他不受任期限制的独裁官。
此时的罗马共和国的政治逻辑已经初见端倪,无论是元老院还是罗马法,对于军头都无能为力。
掌握了绝对权力的苏拉开始了政治改革,平民派几乎全部被赶出权力核心,平民也被禁止进入元老院。
苏拉以武力为手段完成了对平民派的全部压制,而后在做完这一切后,苏拉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放弃了一切权力。
或许在苏拉眼里,罗马的共和制度出现问题是因为马略等平民派捣乱,只要完成对平民派的彻底压制,就能恢复共和制度,让国家回到正轨。
但这怎么可能,从军头崛起的那一刻开始,罗马的共和制度就注定无法恢复。
公元前78年,苏拉在他不切合实际的幻想中死去,更大的风雨在后面等着罗马。
凯撒苏拉死后,名义上罗马已经恢复了共和制度,但是一不小心,权力就又共和到在军中拥有极大威望的苏拉前部将庞培和克拉苏手中。
克拉苏出于对庞培的忌惮,开始扶持一个人来对抗庞培。
对了,在苏拉第二次攻陷罗马清洗马略派时,有一个少年因为婚约而与马略扯上了关系,苏拉对于这个少年十分宽容,表示只要解除婚约就可以留在罗马城。
但这个少年却没有领苏拉的情,反而逃出罗马城去四方流浪。
于是苏拉得知这位少年逃跑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在这个年轻人的背影中,我看见了一百个马略。
这个少年,名叫凯撒。
凯撒在苏拉死后返回罗马城,并通过给自己辩护洗刷了苏拉强加给他的罪。
凯撒凭借出众的口才在罗马政界崭露头角,并因此被克拉苏看中,克拉苏向凯撒捐款,帮助凯撒偿还债务,并拉拢他对抗庞培。
最终,庞培、克拉苏和凯撒三人组成了前三巨头联盟,这三个人拥有的权力已经凌驾于元老院之上。
庞培、克拉苏、马略三人的权力相互制衡格局倒还稳定,但这种脆弱的平衡最终在克拉苏于安息被杀而被彻底打破。
元老院贵族们再次面临站队问题,他们没做多少犹豫就选择了大地主出身的庞培。
凯撒祖上虽然也是贵族,但他总跟平民派不清不楚,让元老院贵族们比较反感。
元老院将大量资源向庞培倾斜,而此时的凯撒却在走另一条路,他正在与罗马是宿敌的高卢人的战争中大杀四方。
来简单复盘一下庞培与凯撒的发展策略吧:庞培的资源来自中心,也就是罗马,元老院贵族们疯狂将政治资源以及财富堆在庞培身上;而凯撒的资源则来自外周,当然这些资源最重要是军事资源。
庞培与凯撒的矛盾激化后,由于有元老院贵族们的全力支持,庞培可以随意动用国家机器对付凯撒,元老院可以执行出任何对庞培有利对凯撒不利的政策。
在罗马共和国正常运行时,这些政策一字千金,元老院的一纸文案就可以解除统领千军万马的将领的兵权。
但这一切放到如今就不好使了,罗马的政治逻辑早已转为军头政治,谁能控制更多军队就说话就算。
于是文章开头那一幕上演,凯撒率军渡过卢比孔河,杀向罗马城。
按理说,庞培也是行伍出身,手中也有军队,且有元老院的大力支持,就算他本人军事水平不如凯撒也应该能够抵挡一二,但很可惜,并没有,庞培在稍做抵抗后便退出意大利半岛。
退出意大利半岛的庞培并不死心,准备联合在各行省的势力反扑,但是早已洞悉了当今这个军阀混战时代规则的凯撒又岂会给庞培喘息之机,他命令手下在西西里岛、在北非、在西班牙寻找庞培势力决战,并最终在北非杀死了庞培。
做掉庞培后,凯撒做出了苏拉一样的事,要求元老院封他为终身独裁官。
此时的元老院贵族们手中已经没有任何筹码,全国军队基本都在凯撒麾下,但饶是如此,这些贵族也不甘心认输,他们要策划一项惊世骇俗的闹剧:刺杀凯撒。
末日公元前44年,60余名贵族在凯撒于元老院发表讲话时以事先准备好的匕首将其杀害。
于是罗马历史上最荒诞的一幕发生了,贵族们竟然认为杀死凯撒这个“独裁者”就能恢复共和制度。贵族们之后的操作堪称人类迷惑行为,他们在杀死凯撒本人后,既没有对凯撒的手下进行清洗,也没有对他们进行拉拢,他们曾试图将凯撒这个独裁者的尸体扔进台伯河,最终又因害怕刺激凯撒旧部而作罢。
元老院贵族们的大致思路应该是这样的:
只要干掉了独裁者凯撒,他们就能通过控制元老院而掌握最高权力,再通过最高权力让群龙无首的凯撒旧部作鸟兽散,这样的想法倒是有些像杀死董卓后王允。
何等可笑!
凯撒死后,其部下安东尼和雷必达迅速控制了局面,此二人是凯撒军中最有实力者。
安东尼与雷必达控制住军队后,元老院贵族们惊讶地发现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凯撒的遗嘱随后被公开,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并不是安东尼与雷必达,而是另一个人:屋大维,终结罗马共和国末期大乱世的人终于要登上历史舞台了。
皇袍加身凯撒被杀时,屋大维年仅18岁,但是他赶到罗马时,却表现出了惊人的政治能力。
清楚自己资历尚浅的他与雷必达与安东尼联合一同对付元老院贵族们,这群元老院贵族们愚蠢就愚蠢在在自己毫无把握的情况下还露出了那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獠牙。
但獠牙再小也总就是獠牙,安东尼、雷必达与屋大维在控制住局面后立刻着手清洗元老院贵族,所有参与刺杀凯撒的人几乎都在三个月内被从肉体上消灭。
清理完不支持自己的元老院贵族后,三人为了不立刻大打出手决定划定各自势力范围各自发展。
屋大维管理意大利半岛和高卢,雷必达管理北非,安东尼管理东部地区。
但这样的平衡注定不能长久,屋大维先是对雷必达下手,在小挫对方后,屋大维剥夺了雷必达的兵权,后者也识趣地选择隐居田园。
相比于识时务的雷必达,安东尼可没那么老实,他与埃及艳后结婚,力图拉拢北非力量对抗屋大维,最终在双方血战一场后,屋大维军团战胜安东尼,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罗马内战终于结束。
屋大维干掉了所有对手,成为了那个掌握所有军队的最有权势的人,元老院贵族们在屋大维面前已经没有任何筹码,最终元老院也识趣地赋予了屋大维“奥古斯都”称号,屋大维成为了事实上的皇帝,罗马正式迎来帝国时代。
“进”与“退”达尔文的《进化论》是大多数中国人认识生物演变的基础理论,但事实上,进化论这种翻译方式是有问题的。
与《进化论》相比,严复《天演论》的翻译方式更接近达尔文本意。
生物演化没有所谓“进退”之分,只是跟随着环境的改变而不断演化罢了。
人类社会同样如此,社会运行是有底层运行逻辑的,以什么样的方式组织生产就有什么样的社会制度。
《匈奴列传》在介绍匈奴人起源时称其为夏朝苗裔,但儒家那一套思想在以游牧为生的匈奴人中是不可能有市场的。
我们总是喜欢给制度分个高低贵贱,但事实上制度是一个社会组织方式的总体现它没有绝对的进步、退步之分。
适合的就是好的,不适合的就是坏的,将不适合的所谓好制度强行嫁接到不适合的土壤上最终只能是自寻其辱。
自觉告诉我们,共和是先进的制度,而专制是落后的,但是正如上文所说,制度如果脱落了它孕育它的社会环境就会变成无根之水,早晚被更适合的新制度取代。
罗马共和国在杀死了共和制度存在的所有土壤后,时代会自动呼唤凯撒与屋大维。
法是时候制度的重要表现形式,但是如果社会制度本身就不再与社会现实相适应,法律的作用也会自动失效。
罗马共和国的历史是一面镜子,可以帮助人们看清很多。
决定一种社会制度是否还能继续存续的关键是维持它存续的社会基础是否还在,而不是它是否“先进”。
1787年当北非各自治州的代表齐聚费城时,他们要的是一种能够与当时社会相适应的制度和宪法。
当与这套制度相适应的社会基础被掏空后,再完美的权力制衡体系和宪法都会被无视,被篡改,被利用。
如今,孤星旗已经开始飘扬,人类历史和社会实践并未总结,也永远不会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