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九嶷山恩仇录》之《大丽之死》(十)作者:篱边问菊

应天文化 2024-09-20 15:11:21

《大丽之死》(十)

这几天,天空阴沉沉地温雪,但就是下不下来,老百姓叫它“青不眼子天”,干冷。

虎山口扩展道路工程已经进入尾声,顶部路面降低二丈,加宽一丈有余。

开山开出来的石头,又往北铺成十华里的碎石路面,一直到郑集南面的戴楼,改善了北部地区往来彭城的交通状况。

谁知就在工程施工的最后几天,工地上却出了件伤人事故,这个事故的责任还不好划分。

冬至过后,白天渐渐拉长,为了赶工期,下午收工的时间晚,非得卡到太阳快落山这个点。

山口起来的石料不够铺设路面用的,工程队在山上又炸开一个小塘口取石。

张三在山上翘石头,听见下面收工的哨声,没有下来和众人一起返家,而是和同在山上采石的田窝村本家叔叔张本亮一起沿着山腰转圈抄近路。

可是没想到,在一处不高的崖壁上跳下的时候,张三的被枯草丛中的石块滑倒,脚脖子崴了,当即就疼得起不来,直叫唤。

没办法,张本亮只好背着张三来到虎山街上李家药铺,找李大夫诊治。

李大夫正坐在诊所门前,借着夕阳的余辉手捧一本《本草正义》专心致志地看着。

见张本亮背着张三来到门前,李大夫连忙放下书本,把叔侄二人让进诊所里的椅子上。

张本亮把张三摔的情况,向李大夫描述一番。

李大夫拿起张三的左脚翻来覆去地仔细审视,检查后,李大夫眉头紧蹙,说道:

“三子,你这一家伙摔得不轻,左脚脖子的大筋摔坏了,你看后脚跟都肿多高。我看你最好在床上待一段时间,我给你敷上膏药,近期不能乱走乱动。”

“那这山上的活是干不了啦?”张本亮听到李大夫说得伤势如此重,脸一下子被拉长了,急忙问道。男人最怕身体有病,身体强壮是家里的顶梁柱,身体垮了就是家里的负担,搁谁谁不急?

“最近个把月,还是躺倒不动让家里人伺候吃喝为佳。不活动,有利伤骨缝愈合。”

李大夫摇摇头回道。

“唉!拄拐也不行吗?”张本亮不死心,长叹一声问道。

“我只能告诉你最好的办法。”

老大夫听了张本亮的话,丢过去一个制止的眼神,深表不以为然。

李家药铺是虎山街上唯一的中药诊所,祖先是清朝康熙年间从河北沧州躲避战乱来此地落脚安家的,也算是九嶷山的世家老户。

李家祖上杂耍出身,既有武功在身,又有治疗跌打损伤的绝技,原打算在彭城城里安身立命。

有一次在彭城马市街玩杂技演出,与街面上的混子发生摩擦起纠纷,为了避开麻烦又搬到九嶷山北。

在这里得到当时江家老当家的热情款待,因为江家老爷子行伍出身,东征西讨就喜欢救死扶伤的大夫,特地在大院外给了一块地皮,帮助李家临街盖好一处四合院,既能居住,又方便行医。

再后来两家结为亲戚,就基本上不分你我了。

“你们不要不听我的话,三子这一摔摔的骨折连带大筋损伤,而且伤的不是地方,脚踝这里最脆弱,恢复不好就会留后遗症。这不是我没把握,是我们见得多。我能保证把他治得能走路,但能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不敢说。”

治疗跌打损伤是李家的祖传医术,李家膏药”对胳膊腿肌骨的硬伤有奇效,但是,就是对脚踝这个地方的治愈效果不佳。

所以,李大夫一看张三崴伤的位置,说出自己的担心。

提前说出来,以后真是有纠纷,到时也好说话。大夫不是万能的。

“现在彭城城里兴起西洋医术,找西医做手术,或许治疗效果比我快。我这不是谦虚,与现在时兴的西洋疗法相比,咱中医算是保守治疗。人家接骨见血,咱只能手摸,看不见。但是那个治伤的费用高得很,一般人承受不起。不卖两亩地,住不上院。”

李大夫在为张三敷上膏药时,介绍道。

“唉,咱这穷命,哪有那个闲钱?”

不动还好,一动就疼得钻心,疼得张三龇牙咧嘴。

张三觉得自己年轻,不可能好不了,他心里没有过多的想法。

此刻天色已晚,只想让李大夫快些贴上膏药,然后回家。

进入腊月二十以后,年味越来越浓,路上的行人手里不是提喽点鲜肉,就是胳膊上挎些咸鱼、干菜、冻豆腐之类的年货。

九嶷山下的山村乡民,家家户户开始忙碌着即将到来的年关。

虎山口拓宽工程的干活款拿到手里,耿二柱除去大部分给娘之外,自己身上留几块钱零花。

腰包里有钱,人也显得精神,二柱和金锁在武场练完功连家也不回,直接在虎山街上吃早饭——喝热粥、吃油条和包子,潇洒潇洒。

在回田窝村的路上,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商议年前还得上山打兔子。

二柱回家后准备一下枪和火药,金锁也说回家后准备鸟网,干几天逮野味自己吃,还能卖钱。

当二人走到田窝村徐家屋后大槐树附近时,听到东南角不远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二柱停下脚步侧耳听,觉得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熟悉得很,很像是田妮。

于是,二柱对金锁招呼一下,说道:“走,看看去!”

本来这段时间二柱是躲着田妮的,今天二柱感觉田妮争吵的地方是保长田立夫的家院方位,又因为张三的脚受伤正在家里床上躺着不能动,二柱心里不免对田妮生出了同情之心。

二柱虽然不想再和田妮有那种肉体关系,但是,他也没有恨意,甚至比以前多了份牵挂。

踩过一段向上的山石小径,拐过两三家院落,二柱和金锁来到保长的院门前。

“俺人可是早上出去好好的,不是去干活,怎么会上山?俺吃饱撑的?”

田妮尖着嗓子,涨红着脸站在保长田立夫的大门口,对着院里嚷道。

田妮上身的粗布青衣笼棉袄褂子,斜扣着两个纽扣,像是草草出门,头发也乱糟糟的,只是简单围拢一下。

“恁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当工程队的家!”

田立夫用看似无奈实则油滑的腔调在院里回道。

田立夫和田妮是远房亲戚,按辈分,田妮喊田立夫叔。

“你不当家,你给俺往上找,俺又不认识那些龟 孙羔子是哪来的?”

张老妈子听了田立夫的话,不满地说道。

虽然这次虎山路改造工程田立夫没有捞到部分承包,但田窝村和王庄村的民工都是他负责组织的,要说他没有从中取利,那是不可能的事。

有利就得有责任,这也是张老妈子和田妮揪住田立夫不放手的原因。

可是,田立夫只进不出,让这个赖皮轻易地搭功费力,没门。

他一直忍着没发火耍泼,全看在和田妮是本家的面子上,不然凭他的脾气秉性,早把张老妈子撵滚蛋了。

“三叔,你说自从张三出事,光我都找你几回了?你混是给俺解决解决?张三是你叫走干活的,俺不找你找谁去?俺认识他什么工程队是老吊?”

田妮也说出理由争论道,而且言语粗鲁不讲究,显然是多次来找保长,事情没有一点说法而气的。

田妮感觉田立夫就是在推脱责任。

“就是,都是一个村的老亲舍邻,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吧?你是保长,不能光上俺家抽税收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孩子出去时好好的,回来就不能走路了,你保长让去的,俺不找你解决找谁去?”

张老妈子的嘴不饶人,婆媳俩的主张倒是完全一致。

占理的时候,张老妈子的话尚有些自律。

如果不占理却又不得不强词夺理的时候,张老妈子便会不顾什么吃斋念佛需要遵守的道理,该骂就骂。

今天到现在,张老妈子没有出口骂人,说明她大概是占理的一方。

“小三是下班以后不走大路,走小道摔伤的,不是在干活时弄的,人家工程队说了,不负责任。再说,前几天开支的时候,人家不是多给几块钱吗?恁还来找上门叨弄啥的?”

田立夫不耐烦没好气地反驳道。

“几块钱够弄龟孙的?够看病的不?”

张老妈子气愤不已,双目圆睁,几乎是吼出来的老呛。

张老妈子头上没戴船型帽,裹了一个绛色的头巾。

她没有简单地把头巾系上,而是用戴冠的方式,即先把对折的部分倒绷在额头,系在脑后,然后把三角往后翻,在脑门上方保留出高耸一些,再从后面抽过拉出。

这样看上去如同头上戴冠一样,似乎可以让她免受寒风侵袭的同时又美观一些。

“老嫂子,不够看病的,恁找我有啥用?我又不管工程队的钱。你们要认为自己有理,就直接去找‘苏北交通管理处’,活是他们派下来的,钱也是他们给的。我没拿一分多余的钱,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不管田妮婆媳俩如何理争,田立夫就是摆出耍滑头的姿态往外推,最后竟耍起了赖皮。

田妮刚想张口,突然看见耿二柱站不远处朝自己望着,神色立即变得局促不安,有些慌张。

在二柱到来之前,田立夫院门口已经聚集十几个看热闹的,田妮没有任何怯场。

她的本意就是让更多的人围观,让更多的人知道张三崴脚的原因,从而获得更多的同情。

可是,二柱的到来,田妮却像一尾在干涸的河床上奋力挣扎的鱼,阳光的陡然出现并没有带来她渴望急需的水,而是一下子令她窒息,身体失去了活力。

田妮没有再急着说话,脸上目无表情地低下头,紧张得心里一片空白。

小年都过去了,年关眼看眼地就到跟前,家里准备过年的活越来越多,男人却赖在床上不能下地。

伺候几天张三倒不是让田妮觉得多么为难的事,难的是张三伤得这么重该找谁要赔偿?万一留下材坏的后遗症,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样,麻烦就是后头,会没个完。

田妮想节前能要个说法,不然过了年,时间一长,春忙开始,事情更难办。

张三受伤不能说全推到工程队的身上,起码他们给几块钱就想打发是不行的。

保长田立夫这一关就打坝,接着往下怎么办?田妮心里没底。

看到二柱,田妮心里一酸,竟然有种想哭的欲望。

她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地出头露面,不该承受这么多苦难。

说是来闹的吧,分明好话说了一大车;说是来求人的吧,又被田立夫不断推脱的态度气得半死。

“田保长,话不是这么说的吧?俺小老百姓光知道为你们干活,俺知道上面有谁?是谁给的钱?人是你找去的,工资是你派发的,你说出事不找你找谁?”

看见田妮无助地站在婆婆后面,耿二柱心生怜悯,他不忍田妮像风中一棵任凭风吹雨打、无人帮扶的野草,勇敢地站出来说话了。

“吆,我看看是谁说话这么能吊台?”

田立夫说着,走出院门来到院外。

与周围低矮的茅草屋相比,田立夫的这个院子气派得多,青石到顶,起脊小瓦,院墙整齐,东西厢房皆是带台阶过邸的。

“我,怎么啦?我是帮理不帮人,我说的哪点不对?都是在一起干活的老少爷们,换成谁,给那几个吊钱也不行。”

二柱没有害怕,挪动几步到田立夫跟前,理直气壮地说道。

田立夫,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偏上身高,有角有棱的四方脸上,五官俊秀,精神健壮。

身上不知从哪里弄一件军用黄色棉大衣,头戴一顶旧礼帽,两手插在袖筒里,眼睛巡视院门外站着的人群,见是耿二柱说话,便上下打量二柱几眼,轻蔑地说道:

“二柱,我知道你能,有两下子。但这件事我没法问,你能怎么地?”

田立夫年轻时在队伍里混过,练得一手好枪法,枪打飞雁小事一桩。

他身上总是别着两把短枪,时刻不离身。田立夫老弟兄五个,他居三,下面侄子们也不少,他这支田姓在田窝村势力大。

虽然他自己家里的土地只有几十亩,不算多,但是,这家伙年幼起手脚就不干净,从队伍下来后,游走在黑白两道上吃浮食,明掠暗抢积累众多家产。

尤其他大闺女嫁给虎山大保长江宪均的儿子,和江宪均结为亲家后,被江宪均提拔为田窝村的保长,更是目中无人,横行乡里,成为村里一霸。田立夫平时不好烟酒,好色。

村里稍有姿色的小媳妇小娘 们没有他不招惹的。

一些孤门独户、没有势力的杂姓或远房田姓,人家新娶媳妇办喜事,他把烟袋往新房门上一挂,新媳妇的第一夜得让他占先。

“先不说我能怎么地,我就问问你,我说的有理没有?”耿二柱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

“有理的事情多啦,恁都能管了?东洋鬼子咱可没招他惹他,他不照样在中国杀人放火?我告诉你们,”

田立夫说着,用手在空中划拉半圈指向正北

:“现在国内时局很紧张,黄河以北正在打仗,恁都不出门不知道外面的事,津浦铁路上中央军一车车的往北运,咱马上就要和小鬼子干起来了。我这不是吓唬恁,你们一天到晚还在我门口要这要那的,日本人要是打过来,给你个金蛋子你也保不住。”

田立夫撇下张三的事情不说,因为他知道田妮婆媳俩找上门来并非没有道理,纯粹扯这件事的道理,他不一定能完全占上风。

于是,他采取迂回策略,先用众人无可反驳的事实噎住耿二柱的嘴,再用日益紧张的局势吓唬大家一番。

从而证明这个世道没有什么理可讲,为自己脱身辩解。

田立夫没有看得起小小年纪的耿二柱,在他心里,就耿家那点一穷二白的家底,根本无法和他斗。

即使二柱有一把子练武的师兄弟,他也不怕,从二柱师傅江宪臣那里说起,二柱也得称呼他为长辈。

所以,田立夫没把耿二柱当回事。

聚集在院门口的众人一向不太关心国事,听田立夫这么一说,心里都有些吃惊,面面相觑起来。

有人联想起前几天的“临时国防捐”,心中更加害怕,怯生生地问道:

“保长,这仗打得起来吗?”

“还打得起来吗?虎山口的工程为什么紧赶紧地完工?拖到年后,还不知倒是是什么局势呢。”

田立夫眉头皱得很紧,对发问的人的疑问觉得很幼稚,对众人对马上到来的战争所表现出来的钝觉有点急。

“前几年,咱九嶷山不是也成天打吗?不是北洋就是直鲁。他们打他们的,咱过咱们的小日子。”

人群里还有人这么说。

“从前是咱中国人打中国人,不过是为了争地盘。这回是东洋鬼子,外国的,杀起人来可不管你是军是民,是灭国。”

田立夫没好气地解释道。

大伙似乎把张老妈子和田妮为了张三受伤前来找田立夫的事丢在脑后,都在议论和日本人能不能打起仗来,弄得田妮婆媳俩也尴尬地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继续吵下去。

二柱和金锁也支棱着耳朵听着七嘴八舌。

不管怎样,国事大于家事,在国事讨论没有结束之前,也不好再说些张三的事。

“嫂子,你和田妮先回去,三子的事,有机会我再替你家往上反映反映。工程队那边希望不大,这个时候政府的雇员都人心惶惶,谁会考虑咱一个小老百姓的事?只有我看看能不能通过虎山村的江保长往乡里说说,看能再解决一点钱不。别的,我真无能为力。田妮是俺老田家的闺女,我能帮上忙的,能不帮吗?”

田立夫没有忘记今天门外的主题。说实在的,他心里是同情这对婆媳的,可是有些事情也不是他这个小保长能解决了的。

即使能解决,没有好处,他也不愿意出面。

和田妮沾亲带故、亲戚里道的不好直接发威,好言相劝,糊弄她们离开拉倒。

田立夫算是说了几句人话。

田立夫这几句表态,冠冕堂皇,倒让耿二柱无话说了。

他把眼光转向田妮,就在二人目光交集的霎那,田妮感觉耿二柱的心里还有自己,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刷地流了下来。

然后不吭一声,拉着张老妈子的胳膊转身往家走。

“田保长,希望你说到做到。”耿二柱眼睛直视田立夫道。

“二柱,你也别瞎能了,等会把你达的猎枪扛着,咱们一起爬山打兔子去。”

见闹事的主角走了,田立夫有种胜利之感。

于是,走上几步,用居高临下的姿态拍拍二柱的肩膀,边是挪揄边是打趣地说道。

耿二柱听得出来田立夫的话音里带有不屑,感觉其手掌下有挑衅的成份。

二人互不感冒,二柱也是恨恨地嘴一撇,瞪了一眼离去。众人很快散场。

作者简介:

篱边问菊,原名:李明金,地质队员,88年结业于《诗刊》社函授学院,90年代开始在《徐州日报》《中国矿业报》《中国自然资源报》《山西科技报》《鄂州周刊》《四川人文》《中国诗歌网》《中国诗歌报》《彭城诗派》《华文月刊》《青春·汉风》《大渡河》《鸭绿江》江苏省地矿局网站等市、省、部级报刊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徐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理事。

出品:金陵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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