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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新巧|号未堂。中央美术学院博士,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书画系副主任。上海市书法家协会理事。
什么样的展览才是好的书法展览?
文/丘新巧
制造公众就是制造世界。——西蒙·谢赫
自从进入现代以来,展览便是艺术展示的主要方式。毫无疑问,人们对于这一点已经早已习以为常。我们现在大概是这样想象一个完整的艺术展示过程的:艺术家,作为一种富有创造力的、具有孤独色彩的人,他首先在其高度私密性的工作室,以一种难以被外人窥测的、神秘的、甚至他本人也无法理解的手段和方式创作出了一些艺术作品,然后他会把作品带到展厅中进行展示,而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作品才真正抵达我们,进入我们这些观者眼中。这个简单的描述说明了艺术作品从不可见逐渐进入可见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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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为 出都留别诸公
在此描述中,其中的一个关键问题是,我只是一个无名的观众,是与作者并不相识的一个过路者,代表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也许我本来对艺术家的这种艺术感兴趣,也许我只有朦胧的好奇,更可能的只是出于某种机缘巧合,我才进入到展厅看到了某些特定的艺术作品。就其结果而言,不论我对艺术家的艺术是喜欢、愉悦、沉浸、赞赏、迷惑、批判还是愤怒,换言之,不论艺术作品在我身上引发了什么反应,也不论这种影响自身是好还是坏,它都已经对我产生了影响:以或显或隐的方式,我都已经被教育。这说明了展览的主要功能之一,即它是教化性的。教化性即,无论一个展览产生的时候其意图是什么,展览都因其面向公众的姿态而负有教化的责任,也就是说,它总是在试图告诉公众他们应该喜欢什么、相信什么、愿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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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 赠孟浩然
而正因为展览自身的公共性和教化性对社会而言具有重大意义,因此自从它在十九世纪诞生以来——事实上它正是欧洲启蒙运动和新兴中产阶级兴起的产物——人们便对其角色、功能和影响不断进行反思,以至于到了当代,还专门产生了策展人这样一种职业。策展人是专门生产展览的人。他的角色定位是桥梁性的,他的基本责任在于,在知识、权力、审美、主体、受众这些要素发生关联之前,他便要首先探入这些关联中并对它们加以评判,在此基础上来将人们引导至艺术的核心地带,以不断地更新艺术的活力和形式。
因为一般人只是被动的受众,他们无法预计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什么艺术,也无法对这种艺术自身以及对他们的影响做出恰切评估,而策展人便承担起了这份责任。所以,在当代,展览普遍都有明确的主题——展览既是艺术家的作品,同时也是策展人按照某种理念经过甄别、筛选、组织过后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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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后赤壁赋1
那么,在书法领域,展览是什么样的情况呢?在古典时代,与书法展览最接近的书法形式莫过于铭刻书法了,因为这是一种典型的最具有教化功能的书写形式。一块石碑树立在公共场合,它为了纪念某件事情而诞生,它具有巫鸿所谓的“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即在它身上凝聚了“重要的政治和宗教内涵”,它告诉人们“应该相信什么以及如何去相信和实践,而不是纯粹为了感官上的赏心悦目。”①对于一方碑刻而言,感官上的赏心悦目也同样是,甚或更加是它那教化性的政治和宗教内涵得以发生的手段,是这些文辞内容和抽象理念的感性载体。
在这个意义上,书法展览很可以被视为古代铭刻书法在现代的延续。与此相对,在古典书法传统中,以法帖为载体和表现形式的日常书写才是主流和基础,只是日常书写乃是相对私密的,主要在家人、朋友这些小共同体之间流转,由于日常书写内嵌于生活之中,它是无法被主题化的一种书写,相反,像碑刻这类一开始就是为置身于公共空间而被创造的书法形式,它的书写总已经是主题化了的,即它总带有某种明确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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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后赤壁赋2
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讨论当下的书法展为什么不能令人满意的原因了。诚然,古典书法的主流传统是日常书写,这是为一个基本的事实所保证的,即在古代书法完全与人们的生活融贯为一:在古代,任何一个人,只要他可以写字,只要他有写字的需要,他便通过日常书写参与到书法的传统中了。这形成了书法传统那伟大的、无所不包的品格。而且,由于有日常书写作为基础,人们的书法会以一种自然的方式形成差异,这就像每一朵叶子有不同形状,每个人的硬笔字都具有不一样的特征那样。日常书写的差异乃是自然生成的。然而日常书写自现代以来就已经衰落,尤其当毛笔退出人们的生活代之以硬笔之后,日常书写的土壤已不复存在。
失去日常书写支撑后的书法,必然会更容易趋于固化和统一,因为自然差异的形成机制已经遭受重创。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的书法越发容易被某种固定的模式禁锢,因为当一个人环顾自己周围,他将发现所有人似乎都在按同一种模式书写,他甚至很难设想还有其他写法,而当他回顾自身的生活,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能够在生活中,通过花费经年累月的时光,去逐渐发现、积累那些符合自身性情的差异性经验,尤其在他对书法认识还不深的情况下,他看不到更多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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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后赤壁赋3
因此他只能写得跟别人一样,甚至更差,因为他摆脱不了作为模仿者的角色。相比之下,只有那些时刻对自己的实践保持警惕,能够自觉地对自己的书法不断反思和调整的人——为此他恰恰必须对自己的书法进行一种主题化思考,他必须奋力主动投入到探索之中,而非静静等待自己的实践自然结成果实,以寻找那在日常书写之外的、某种差异化生成的可能性——才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超脱这个时代,不为时风所禁锢,将书法伸向传统更深处和世界更广处。
显而易见,当代的书法展览继承的并非日常书写传统——由于时代条件的原因这个传统已经无法继承,在一定意义上,它继承的是古典时代的铭刻书法也即“纪念碑性”传统。但我们现在的书法因为它还眷恋着日常书写的传统,对自己的时代条件缺乏基本自觉,这造成它的展览极度缺乏一种主题化的形式。这使当代书法展览陷入一个尴尬境地。当代书法展览总的来说,相当于随便找来一些书法家,不管他们的书法是什么风格、写的是什么内容,便将他们凑在一起加以展示。展览的产生完全基于偶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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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后赤壁赋4
这些展览没有任何理念上的支撑,也没有什么要解决的问题,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它对自己呈现的方式和样子也无需过多自省。如果是一个群展,这些书法家之间通常也没有什么关联,他们基本上只是由于某种外在的原因而被聚集在一起;如果是书法家的个展,那么这个展览对这个书家自己而言、对当代书法而言的独特性和意义基本上是暗昧不明的——这个问题恰恰应该在展览之前就已经被思考过,面对这种缺失,人们便无法在任何一个坐标上锚定眼前这个展览的位置。最后,任何展览的目标似乎被单纯削减为写得好还是坏,或者更坏的只是为了露脸和流量效应,即占据一个公共空间以宣示自己的特权。这种情况反映了当代书法展缺乏基本的责任感,它对展览的轻率处置,是造成当代书法展览具有严重同质化特征的诸多原因之一,而任何的同质化都必定和艺术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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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 王恭从会籍还
艺术批评家西蒙·谢赫(Simon Sheikh)在谈及展览的时候提到了三个关键词,它们分别是:陈述、想象和延续性。我们可以借用这三个概念,来更仔细分析一个书法展览所应当具备的一些要素。首先,所谓的“陈述”,“指的是项目、展览叙事和展出作品的精确定位,以及它对艺术圈内外‘双重公众’及其布局的深思熟虑。”②因此,陈述是关于位置之谋划的:展览的主题、展出的作品、观众各有其位置,无论这个位置是关乎艺术、美学或政治,它都应该在一个展览被提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充分加以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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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 庾子嵩作意赋成
从本质上说,一个展览是关于世界的一次表达,它总试图言说某些事情,但它要么是对世界的一种更新,要么是对世界的再一次遮蔽。没有人能够完全保证自己所言说的必然有意义,但人们能够做到的,是对这样一个展览的位置尽可能地有一个明晰把握。如果是一个书法展,那么这次展览的主题是什么?该主题在艺术史有什么样的承续?在当代书法生态中,它表达了什么特定的视角、提出了哪些特定的问题?除此之外,参加展览的书法家及其作品,又是否能够贴切该主题的要求,呈现了书家本人对该主题的深入、独特的探索路径?而一旦展览呈现在公众面前,那些内行的观众和外行的观众分别能够从展览中获得哪些教益?在“陈述”此概念框架下,这些问题所涵盖的内容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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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 谢灵运好戴曲柄笠
第二个概念“想象”则完全关乎对世界的更新。艺术如果不是提供一种关于可能世界的消息,那么它又能是什么呢?没有想象艺术是难以设想的,因为艺术内在要求一种“别样的想象,别样的观看方式,并因而改变世界。”③我们知道,书法毕竟是一门特殊的艺术形式,它有其自身的历史、条件和现状,由于这门艺术传统的力量非常强大,其历史又十分久远,在这样一个天然具有保守色彩的艺术领域中,一位书法家能否想象一种新的书法,策划展览的人乃至作为书法接受者的观众又能否辨认、接受一种新的书法,这对于任何一方来说都是巨大的考验。但就书法展览而言,首先在策划者和书法家之间需要形成某种共识,即他们需要对何为新的书法、何为真正的想象而非披着新奇外衣的陈词滥调有准确认知,展览便是这种认知的直接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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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 桓公语嘉宾
第三个概念是延续性。延续性指向重复劳作,即通过不断的重复一件事情,来获得其相应的深度与抵抗固化的能力。用西蒙·谢赫的话来说,即“反复做同样的事情以制造出不一样的东西……不停地邀请同一批艺术家参加同一个主题的展览,由此进入事物的深处而不是停留于表面。真真正正地,走到尽头,拒绝种种新的要求,那些新的重新区域化。”④浅尝辄止在艺术上是有害的。譬如我们知道吴昌硕一辈子研究石鼓文,井上有一一辈子研究颜真卿,他们最后的成就与这长年累月的反复劳作有内在的关联。重复将可能为艺术的深入开辟一条道路,尽管它不能为它给予保证,艺术上如此,展览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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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为什么在当代,许多好的展览往往都是呈系列性的,这就好像在当代这样一个喧嚣的环境中,人们不通过一系列的重复活动,进行连续的、高声的呼喊,他的声音就不能被旁人听见那样。不用说,当代的书法展在延续性上是极度缺乏的。诚然,我们有许多系列书法展览,尤其中以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办的全国书法篆刻展为代表,到今年(2024)为止已经举办第十三届了。然而像国展的这种延续性并非真正的延续性,它只是在一个约定的、空洞的名称下,定期召集不同的人进行的一项书法竞赛活动而已。作为竞赛活动它本身已距离艺术很远。人们透过国展能够看到的,是在特定时间里,书法在一般的社会层面上所呈现的普遍面貌,但它与艺术的自我更新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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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例如武汉美术馆举办的“书风”系列展览,虽然到2024年只是第五届,但它比绝大部分同类别的展览无疑要高明许多。这首先是因为,基于“书风”这个概念的引领,展览在选取参展代表性书家上具有了某种内在一贯性;此外,第五届“书风”展还明确以“图像学意义上的隶书研究”为主题,这使得展览更加明确了深入的方向,而主题上的明晰与展览意义的生成是内在相关的,正如西蒙·谢赫所说,“陈述的元素越是被清晰强调,它参与到别样想象和主体定位时就更有生产力。”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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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以最近举办的一个展览为例,来结束这场关于什么样的书法展览才是好展览的讨论。今年2024年5月份在北京一耕美术馆举办了一个名为“幕后:书法家的弃余作品展”的书法展,展览在举办后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和热议。这并非偶然。人们会对此展览给予如此多关注,首先正是因为书法领域的展览都太单调乏味了,而“弃余展”的出现,正好填补了人们对新事物的想象和渴望。这个展览仅仅是其命名本身,便以其陈述明确指向了某种非常规的、位于习见书法之外的事物。“弃余”是一个充满张力的概念。放弃需要勇气,放弃首先意味着破坏某些事物,然后才可能建立某些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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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我们将它纳入到当下书法同质化弊端越来越显著的语境中,它内在所包含的抵抗意味便不言而喻了——因为我们都是镶嵌在当代书法现状中的一部分,因为我们作为书法工作者对书法负有责任,于是,当代书法的固化正是我们自身的固化,而为了走出这顽固的屏障,我们首先要踏出的一步正是自我否定。先不论其参加展览的书家及其作品质量如何——全然在预料之中的是展览作品必定良莠不齐,但无论其或浅薄或深刻,每个人都给出了他们自己的理解并做出了与这份理解相应的努力——或者说,重要的是它以某种方式表达了一个决断:一种自我更新的决心。
当书写者的这种自我否定让作品和垃圾、常态和非常态之间的边界发生模糊、摇晃之时,书法便迎来了一个属于它自身的契机,也就是它通过一个裂缝打开了一个新空间,人们从中发现得以喘息之地,在此重新审视书写自身的复杂性,并相应地做出反思和调整。人们将能够尝试让自己的作品和垃圾进行交换,并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养分,因为唯有垃圾和作品、意识和无意识、经验与先验、生与死之间的自由嬉戏和重构,才会带来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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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这些理由,我们可以说“弃余展”是一个好展览,它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而这种意义,是绝大部分当代书法展览所不具备的。如果说人们所熟悉的那种书法展览是当下的常态,那么,“弃余展”便可被视为一种反展览,正如这个展览中的作品具有反作品、非作品的性质那样。戴夫·比彻(Dave Beech)谈到“反策展”时说:“就像那些不懈抵制艺术或审美实践中的机构常规的反艺术家一样,反策展人需要抵制的是整个策展的地平线。他需要投身并转向的正是外部、他者、外在性和异在性。”⑥一个展览本身就应当像一个艺术品,它抵抗着这个世界腐败的部分,它想象一个可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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