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魏元熙三年春,太傅钟安已连续七日未曾上朝。朝堂之上,百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御史大夫王肃立于殿中,眉头紧锁,手中象牙笏板被他攥得发白。
"陛下,太傅大人近日身体抱恙,臣请旨前往探望。"王肃躬身禀奏,声音在空旷的金銮殿内回荡。
年轻的魏帝摆了摆手:"准奏。太傅乃国之栋梁,王爱卿务必查明病因,若有需要,可传御医诊治。"
退朝后,王肃未乘轿辇,而是策马直奔城东钟府。春风拂面,却吹不散他心头阴云。他与钟安同年进士及第,二十载同朝为官,情同手足。近半月来,钟安先是告假,继而闭门不出,种种反常令他忧心如焚。
钟府门房见是王肃,不敢阻拦,恭敬引路。穿过三重庭院,王肃忽闻丝竹之声自后院飘来,夹杂着女子轻笑。他心头一跳,加快脚步。
"大人正在书房会客,请王大人稍候..."管家慌忙阻拦,却被王肃一把推开。
书房门前,王肃猛然驻足。雕花木门半掩,室内熏香缭绕。透过缝隙,他看见钟安斜倚在湘妃榻上,面色苍白却带着痴迷笑容。一位身着素白罗裙的女子背对门口,正为钟安斟酒。那女子青丝如瀑,身段婀娜,虽不见面容,却已令人心旌摇曳。
"灵娘,今日这曲《凤求凰》比昨日更妙。"钟安声音沙哑,伸手欲握女子皓腕。
女子轻盈避开,掩口轻笑:"钟郎醉了。"
王肃心头火起,猛地推门而入:"钟兄!"
室内二人俱是一惊。女子迅速转身,王肃这才看清她容貌——柳叶眉,杏仁眼,唇若点朱,确是个绝色佳人。但细看之下,那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在午后阳光下竟似有微光流转。
"王兄何故擅闯?"钟安挣扎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王肃不答,直盯着那女子:"这位是..."
"妾身姓沈,小字灵娘,乃城南沈家庄人。"女子福身行礼,声音如清泉击石,"见过王大人。"
王肃冷笑:"沈家庄?本官记得,沈家庄二十年前毁于山洪,早已无人居住。"
女子面色微变,随即笑道:"大人记错了,是城西沈家庄遭灾,妾身家住城南。"
钟安连忙打圆场:"王兄来得正好,灵娘琴艺超群,不如一同欣赏?"
王肃见钟安眼窝深陷,双颊凹陷,短短半月竟似老了十岁,心中更觉蹊跷。他强压怒意,沉声道:"钟兄,陛下关切你的病情,特命我前来探望。你身为太傅,七日不朝,可知朝中已流言四起?"
钟安面露愧色,却仍握着灵娘的手不放:"劳陛下挂念,我明日便上朝..."
灵娘忽然轻咳一声,钟安立刻转头关切:"可是着了凉?我去给你取件披风。"
待钟安转入内室,王肃逼近灵娘,低声道:"妖女!你对钟兄做了什么?"
灵娘眼中闪过一丝幽光,嘴角却挂着浅笑:"王大人何出此言?妾身与钟郎两情相悦,有何不可?"
"他面色青白,阳气衰竭,分明是被鬼魅所缠!"王肃从袖中摸出一道黄符,"你若识相,速速离去!"
灵娘笑容骤敛,室内温度陡然下降。王肃手中黄符无风自燃,转瞬成灰。她声音忽然变得飘忽:"王大人,多管闲事者,往往不得善终..."
"你们在说什么?"钟安拿着狐裘归来,疑惑地看着二人。
王肃强笑道:"没什么,与沈姑娘闲聊罢了。"他暗中观察,发现灵娘在钟安面前立刻恢复温婉模样,心中更加确定此女非人。
离开钟府,王肃直奔城南。经查访,城南确实有个沈家庄,但百年前就已荒废。庄后山上有座古墓,据传葬着前朝一位殉情的沈姓女子。王肃心中了然,连夜拜访城外青云观,求得桃木剑一柄,朱砂符咒数张。
次日黄昏,王肃再访钟府。管家告知太傅仍在书房,不许任何人打扰。王肃冷笑,持剑直奔后院。
书房烛火摇曳,窗纸上映出两个交叠的人影。王肃踹门而入,只见钟安昏睡榻上,灵娘正俯身向他口鼻间吐纳一缕青气。
"妖孽!"王肃大喝,桃木剑直刺灵娘后心。
灵娘身形如烟,倏然飘开,但剑锋仍划过她大腿。一声凄厉尖叫响彻庭院,灵娘化作白影穿窗而出,地上留下几滴幽蓝液体。
王肃追至院中,见那白影往城南方向飘去。他唤来家丁照看钟安,自己骑马追赶。追出十里,至一处荒废村落。月光下,一座高大墓碑矗立在山坡上,碑文已模糊难辨。
血迹消失在墓碑后方的洞穴中。王肃点燃火把,钻入墓道。阴冷腐臭之气扑面而来,墓道尽头是间石室,中央停放着一具黑漆棺木。
棺盖半开,王肃以剑挑之,火光映照下,一具女尸静静躺在锦绣之中。女尸身着前朝服饰,面容竟与灵娘一般无二,只是惨白如纸,唇无血色。她大腿处衣衫破裂,露出一道剑伤,却无血液流出。
棺旁有个石枕,上刻"灵"字。王肃正欲取之,忽听身后脚步声。转身一看,竟是面色惨白的钟安。
"王兄...你为何..."钟安声音颤抖,目光落在棺中女尸上,顿时瘫软在地。
此时,女尸忽然睁眼,直挺挺坐起。钟安惊骇欲绝,连滚带爬后退。女尸转头看向王肃,幽幽道:"王大人苦苦相逼,究竟为何?"
王肃持剑而立,厉声道:"妖孽!你吸食钟兄阳气,害他性命,我岂能坐视!"
女尸——不,灵娘缓缓飘出棺木,轻抚腿上伤口,叹道:"我本不想害他性命...只是寂寞太久..."
钟安蜷缩在角落,颤声问:"灵娘...你到底是..."
灵娘飘至钟安面前,伸手想触摸他的脸,却在半途停住:"钟郎,我确实骗了你。我非生人,乃两百年前殉情而死的沈灵。"
原来,灵娘生前是沈家庄大小姐,与青梅竹马的将军之子定亲。未料未婚夫战死沙场,灵娘悲痛欲绝,在未婚夫忌日服毒自尽。因执念太深,魂魄无法超生,依附在生前最爱的石枕上。
"那夜你在庄外吟诗,声音与我未婚夫一模一样..."灵娘眼中流下两行血泪,"我忍不住现身相见...你长得也那么像他..."
王肃冷笑:"所以你就缠上钟兄,吸他阳气?"
灵娘摇头:"起初我只想与他说说话...后来...后来我控制不住..."她转向钟安,"钟郎,我知错了。你阳气已损,若再继续,必死无疑。"
钟安怔怔望着灵娘,忽然问道:"你那未婚夫...葬在何处?"
灵娘一怔:"战死边疆,尸骨无存..."
王肃忽然明白什么,插口道:"所以你无法与他合葬,才怨念不散?"
灵娘默然点头。王肃沉思片刻,收起桃木剑:"我有办法超度你,但你必须立即离开钟兄。"
灵娘凄然一笑:"不必超度。其实...我早该走了。"她转向钟安,"钟郎,能再见'他'一面,我已无憾。"说罢,身形渐渐透明。
"等等!"钟安突然爬起,"我...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灵娘的身影已如轻烟般飘散,唯有声音回荡在墓室中:"若钟郎有心...每年清明...在我墓前插支柳条便好..."
三日后,钟安在病榻上苏醒。王肃将事情始末告知,钟安沉默良久,叹道:"原来如此...难怪我总觉得她眼中藏着化不开的哀伤..."
王肃犹豫道:"那古墓..."
"保留着吧。"钟安望向窗外春雨,"她不过是个痴情人..."
此后每年清明,城南古墓前总有一支新鲜柳条。而钟安书房里,多了个刻"灵"字的石枕,据说枕之入眠,能梦回前朝,见一对璧人月下对弈,女子巧笑倩兮,男子温润如玉。
大魏元熙三年春,城南古墓前桃花纷飞。钟安一袭素衣立于墓前,手中捧着一支含露的柳条。他轻轻将柳条插入墓前石缝,低声道:"灵娘,又是一年清明。"
身后传来脚步声,王肃手持桃木剑走近:"钟兄,当真要如此?"
钟安转身微笑:"王兄,这两年来多亏你寻访方士,今日终于能了却这桩心愿。"
王肃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古镜:"青云观玄真道长说,此镜可照阴阳,开冥途。但人鬼相合有违天道,你当真不悔?"
"不悔。"钟安目光坚定,"这两年来,我翻阅古籍,终于找到'借尸还魂'之法。灵娘生前未嫁,尸身不腐,正是天意。"
暮色渐沉,二人按玄真道长所嘱,在墓前布下七星灯阵。子时将至,钟安将刻有"灵"字的石枕置于阵眼,王肃则以桃木剑划破指尖,在青铜镜上画下符咒。
当月光穿透云层照在古镜上时,墓穴中忽然飘出缕缕青烟。烟雾凝聚成形,灵娘一袭白衣出现在月光下,比两年前更加虚幻。
"钟郎..."她声音轻若游丝,"你不该再来..."
钟安向前一步,举起青铜镜:"灵娘,你看!"
镜中竟映出一具躺在水晶棺中的少女尸身,与灵娘容貌别无二致。王肃解释道:"这是玄真道长在终南山冰窟中找到的千年玄冰棺,可保尸身不坏。"
灵娘飘至镜前,颤抖着触摸镜面:"这是...我的肉身?"
钟安从怀中取出一枚赤红丹药:"这是'九转还魂丹',服下可引魂魄归位。但..."他顿了顿,"一旦还阳,你将失去所有法力,成为凡人。"
灵娘泪如雨下:"那未婚夫..."
"我已查明。"王肃插话道,"你未婚夫当年并未战死,而是重伤失忆,流落西域。他终身未娶,八十岁那年才恢复记忆,在沙漠中刻下你的名字而终。按轮回之数,他今生..."
钟安接话:"正是我。"
灵娘浑身一震,望向钟安的眼神忽然变了。她轻抚钟安面庞,指尖终于有了温度:"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莫名熟悉..."
子时三刻,灵娘服下丹药。只见她魂魄化作流光钻入镜中,镜面顿时大放光明。王肃急忙将铜镜对准水晶棺,一道白虹贯入棺中。
刹那间,墓地震动,七星灯同时熄灭。水晶棺盖缓缓滑开,一只白皙的手探了出来。
钟安冲上前,握住那只温暖的手。灵娘——不,现在应该叫沈灵了——缓缓坐起,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脸颊泛起红晕。她眨了眨杏仁般的眼睛,轻唤:"钟郎..."
三个月后,城南沈家庄重修完毕。庄主张灯结彩,迎娶一位姓沈的姑娘。宾客们都说,新娘美若天仙,却总爱在腰间系一枚刻"灵"字的石佩。
婚后某夜,钟安在书房批阅公文,忽觉肩头一暖。沈灵为他披上外袍,嗔道:"又熬夜。"钟安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案头烛火忽然无风自动。
沈灵望向窗外:"是他来看我们了。"
月光下,隐约可见一位将军打扮的男子虚影,朝二人拱手作揖,随即化作点点萤火消散在夜空中。
从此,钟府书房里常传出琴瑟和鸣之声。有人说是太傅夫妇在月下对弈,也有人说曾见三道身影共饮——一对璧人,还有个模糊的将军轮廓。而城南古墓前,每年清明都会出现两支柳条:一支新嫩,一支枯黄,却并排而立,宛若相依。
[全文完]